第十章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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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大妈是街道主任。专管居民生活这一块。结婚离婚,夫妻吵架,婆媳不和,治安管理,清扫垃圾……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她是所有的中国的大事小情的贯彻执行者。王英莉清楚的记得,她娘鲁东春在位那些年,尤大妈可是爱屋及乌的。有一次印象最深刻,她和女同学在院子外面跳皮筋,尤大妈路过这里,站在王英莉跟前半天不走。围着她好顿黏糊,害得她老是跳错,落在俩个同学的后面。等由大妈前脚迈出去,同伴就问:“那是谁呀?”
王英莉随口说“猪八戒他二姨”。猪八戒是小说西游记里的一个,谗懒丑笨胖。后来成为贬义形容词:管胖男叫“猪八戒”,管胖女叫“猪八戒他二姨”。尤大妈不算太肥胖,王英莉因为烦她才脱口而出。声音不大,但一阵顺风恰巧就刮进由大妈的耳朵里了。尤大妈把一张胖脸拉得河马一样长,她有气不冲王英利,对准俩个笑出眼泪的同学严厉的训斥:“谁家的孩子这么少教育?谁是猪八戒他二姨?有娘养没娘教育的东西,有娘养没娘教育的东西。”因为尤大妈一向对她很亲切。就主动上前承认,“对不起,是我说的。我错了。”尤大妈哪里舍得教训市长的姑娘,只能杀鸡给猴看,俩个无辜的女孩平白受了这等委屈,哭个够戗,这件事一直让王英莉内疚了很久。今非昔比,现在的尤大妈打着官腔,脸上带着阶级斗争的面具。她身边站着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老太太,很瘦,像一具埃及的木乃伊。
“这是陈主任,街道新来的,今天下午,她负责看着你。”
“我得见他最后一面啊!”
“这事我说的不算。”
“谁说的算?我去和他说!”
“跟谁说都没用。上级就这么规定的。家属在执行那天要严加看管。”
王英利跺着脚大叫:“你们有没有人味啊?啊!你们是畜生啊?你们。。。。。。”她一脚踢翻了门口的脏水桶。脏水流出来,溅到由大妈的裤脚上。
“撒泼没用!”尤大妈身子往后退了一步。语气依然坚定。“你就是把房子点了,今天也不能让你出去!”
王英利拉着尤大妈的衣角不放;“你让我看他最后一眼!我签了字,我得等着领尸啊!”
“上面说了。等枪毙完就放你出去。”她说的上面,就是比她高一级或几级的领导。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这个粗大的针,一边用针尖对准王英莉实施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然后她转头对瘦女人说:“你不用怕陈主任。外头有巡逻的民兵。只要一喊,就有人帮我们。”
这话显然是说给王英利听的。
现在她只有哭的权利。她知道,哭不能解决问题。但是现在她却想哭。她开始由着自己的性子哭,哭到嗓子也哑了,浑身上下只剩下喘气的力气,她才安静了。大脑缺氧,呈现出极度疲倦的状态。王英莉趴在椅背上打了个盹儿。在梦里,王英莉捅了瘦老太太一刀。只一刀,老太太就死了。她眼睁睁的看着老太太的皮肉呱嗒呱嗒的一块一块的往下掉,全部都掉下来了,骨头全部躺在了地上。那身皮囊又连在一起,然后飘到王英莉跟前开始向她喷血。王英莉挣扎着想要离开,就是走不脱。王英莉醒来,起身出去撒尿。厕所在院子里,一直坐在门槛子上的廋老太太不得不站起来,根在他后面,看着她走进厕所,拉下裤腰带,才转过头去。
时节已近晚秋,秋风充满凉意。王英莉撒完一包热尿,紧接着就打了个寒颤。往屋里走的时候,对老太太说:
“陈主任,你进里屋坐吧。”她听尤大妈介绍,这是他们居民委新来的副主任。
“我就坐在门口挺好。”陈主任看看王英利,心想,女人的看家本事: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已经用了俩招儿,这最后一招:上吊,怕不大可能。女人怀着孩子。不心疼自己,还不心疼孩子?!
“你坐门口多凉啊!”
“凉也没法,不是怕你跑出去吗?”陈主任真是实话实说。她可不敢小瞧眼前这个小娘们。由主任向她介绍过。当年一个没结婚的大姑娘,敢用处女的身子勾引军代表,故意让人家搞大了肚子,然后反咬一口,把那个军人打发回啦老家。今次执行任务,来了俩个街道主任一级的老太太,就是怕在王英利身上出现闪失。
王英莉回到屋里,隔着敞开的屋门琢磨。如果她有举动,陈主任一喊,外面就会来人。怎么才能让她不喊?趁她不注意,先把她嘴堵上?陈主任那俩小眼睛,虽然老的快睁不开了,可光线还是挺足的。滴溜溜的随着王英莉转,她哪有不注意的时候?王英莉故意跟陈主任拉话,陈主任总是机械的应着。再说,陈主任的前脸正对着她,人就坐在门坎子里头,也没机会绕到她身后,把她打晕,然后就……王英利的两只大眼睛不停的在屋子里转悠,她看到了地上的饭桌上有个赶面杖,心里一动。如果她把陈主任打昏,她就不会叫了。但是,在打荤之前她会叫啊!谁敢保证一擀面杖下去就能让她荤,当年打那只兔子,她和老林你一下我一下,敲了有十几分钟,兔子才失去知觉。如果照这种敲法打陈主任,她王英利今天还能出这个门吗?要打,就要比打兔子下手重才能奏效!打兔子的劲使了多重她记不住了。万一出手太重后果将不堪设想.
傍晚时分,王英利接到娘的电报,上面写着:一切安好!我于明日晚到家。
王英莉又糊涂了。难道事情有了新的转机?或者是处决老林中央不知道?如果中央事先不知道,现在会怎样处置呢?一千一万个问号,问的她头大如斗,脑袋象要炸开般疼痛。她去抽屉里翻药吃。突然,拿药的手停住了。她心里一下子冒出一个大胆的主意。这个主意让她格外振奋。王英利拿定了主意,就去刷锅煮饭,她一边刷着锅一边问陈主任,“陈主任,在这吃饭不?”
你男人都要死了,还有心情作饭吃饭?她瞥瞥嘴,说:“不吃。”
“你都坐了一下午了,不饿啊?”
还真饿了。但尤主任说她来接班。就答到;“不饿。”
“你是从哪搬来的?”
王英利越是表现出异常的镇静,陈主任就越紧张,

“离这不远。”
“江南?”
她胡乱答应着:“对。”
“江南比这边好。离江近,空气好。干啥要搬这边来啊?”
陈主任干脆不说话了,并在心里祷告:千万别在我的班上发生什么事。
“陈主任,你干啥搬到这边来啊?”
任凭王英利左问右问,陈主任就是不再搭腔。
王英利心想,不管娘那边的情形怎么样,她都要设法出去。趁天黑出去最好。她淘洗了两碗大米,把米下进锅里,放好了水,盖严了锅盖,就蹲下身子点火。灶坑边上有余柴火,不够。王英利就说:“陈主任,我要去抱柴火。”
“我们一起去。”
王英利抱了几根木拌子进屋,又说,“我还想下窖拿几个土豆和萝卜。”
“我跟你去。”
“走吧。”瘦女人有些不耐烦。到了窖跟前,王英利掀开窖门,一脚踩在通往菜窖的梯子上,后面那只脚被陈主任拽住了。“你先别下!我先下去看看。”陈主任的警惕不是没有道理,现在全国老少谁不知道影《地道战》?那点把戏已经乱熟于心。如果她不提高警惕,王英利从这里走了,她是要负责任的呀!
陈主任顺着梯子下到一半的时候,说:“你下来吧。”
这是一个当时来说比较先进的菜窖。由电,砖砌的,窖的四周,搭着木架子,上面是空的。架子最底下挨着土的那一层,放着土豆萝卜。一个人在里头宽松,两个人就显得挤。
王英利在窖底下拿好了菜就问:“我俩谁先上去啊?我的饭锅还烧着火哪,一会烧糊了。”
“我先上。”老太太说。
“好哇。你帮我把菜也拿上去。一棵白菜,四个土豆,哎,再带一个萝卜吧。”
他们刚把菜抱进屋,尤主任就来接班了。王英做好饭菜,让尤主任一块吃,尤主任说她吃过了。
尤大妈看着王英莉一口接一口的吃饭,就说,“你还行,心挺宽。”
“不宽咋办?全当是为了孩子吧。”
“是啊!孩子几个月了?”
“六个月零十天。”
“苦命的孩子。”
“大妈!”
“闺女,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只要你不出这间屋,你爱咋佐就咋佐,你想哭就哭,想骂就骂,你话说的多难听大妈也不举报你。只要你心里觉着痛快,你就佐吧,别装给大妈看了。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事搁谁身上都不好受啊!”
“大妈。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脑子已经木了。”
“这话我信。早几年,反右啊,打老虎啊镇反啊没少运动,那回运动都死人。那家属也这么说。”
“咱们说说话,省着我心烦。”
“说说说。大妈今晚陪你说个够。”
“大妈尤主任,你找什么?”
“水瓢。”
“你想喝水吧?”
“今晚菜咸了,口渴。”
王英利心想,这是老天爷显灵了。“我给你烧壶热水,你等着。”她说。
“凉水就中。不用那么讲究。”
“那哪行?秋天喝凉水拉肚子。尤其你这胖人,体内生来火气积聚,遇见冷东西会具结生病。咱还是喝热的吧。”
“你这闺女,还挺知道心疼人,就是命不好。”
“大妈尤主任,你想喝什么茶?碧螺春还是铁观音?”
“没那么多讲,孩子。”
“这茶还是人家给我姐姐的。我姐姐你知道吧?她现在是省妇联主任了。这好茶叶,一般人是喝不到的。你走带点回去。”
“你姐姐她又高升了?”
“又高升了。”
“你姐夫好也跟去了?”
“还没有。我姐姐刚分了房子。”
“他们有孩子没?”
“没哪?”
“怎么还没孩子?”
“姐姐忙。水开了,大妈你喝碧螺春还是铁观音?”
“我不懂哪样好,你说啥就是啥。”
“那就碧螺春。这茶猛丁的喝,味道有点苦,不过你越品越香,越品越香。”
尤大妈喝了一口,赶快吐到地上,“苦。”她说。
王英莉鼓励她,“再喝一口。”
“不喝了,太苦。”
王英莉的心立刻沉下去一半!“我给你放点糖吧。”王英莉殷勤的建议。
一听到糖,尤大妈的精神上来了。她这辈子最爱吃的就是糖!可是,糖在她这辈子里又是那么难得的奢侈品!产妇做回月子才给一斤糖。她总共做过四回月子,每次的那一斤糖,都像喝仙水似的只是甜了甜牙缝。“到底和别人家不一样!市长倒了,还有新生力量。哈哈!我就爱喝糖水。”
说着话,王英莉把俩羹匙的白沙糖兑到茶水里,用力搅了搅,就端到尤大妈的眼前。尤大妈接过糖茶水,咕嘟咕嘟的一口气喝下去,缸子不知不觉地见了底,又要了一碗,又喝干了。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尤大妈**底下的板凳开始摇晃,王英莉心中暗喜,嘴上却故意问:
“尤大妈你怎么了?”
“头晕,犯困。”
王英莉赶快过来扶住尤大妈,说“来,咱到里屋躺躺。”
三片安眠药让尤大妈睡的跟死猪一样。第二天早上,另一班岗来接替尤大妈,发现她睡着了,看守的人也没影了,这边赶紧上报,那边把尤大妈送回家。尤大妈的家人见其沉睡不醒,把她送到医院洗了胃,她这才睁开眼睛会说话了。她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并没有责怪谁。她坚持说是自己在家吃错了药,把“安定”当“谷维素”了。也许,这是为自己的警惕性不高开脱,也许是为王英利开脱。不关怎么说,王英利是逃了出去。她把尤大妈扶到炕头上,让她大头朝里。还给她脖子下面塞了个枕头,身上盖了床棉被。然后就放心大胆的走出去了。她到了火车站,票车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有。她不敢等,饶了个大圈子从站外走到火车调度室,跟一个火车调度员说自己急着去省城奔丧,调度员让她登上一辆去往省城的货车。到了省城,正是午夜。她不敢到处乱走。就在车站的票房子里一气待到天亮。
由于缺少睡眠,王英利开始头痛。她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去痛片和玉米饼子一起吃下去,她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此时此刻,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王永红的神经却紧张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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