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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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佳丽绷着脸,不过还是大步走进更衣室拿她的衣服。说不定这样
也好!瑞特一向有检查她衣橱的习惯。他喜欢看她穿他挑选的衣服,并
以她的美丽、时髦为荣。假使他想要再插手管管她的外貌,再以她为荣,
她很乐意配合。她会为他一一穿上,那时他就会看她仅穿无袖衬裙时的
模样。想到这里她忙不迭解开衣服扣子和有衬垫的裙撑骨架。她跨出那
堆富丽的料子服,捧起新衣裳,光着臂膀,酥胸半裸,两腿裹着丝袜,
缓缓走入卧室。
“放在床上,”瑞特说,“先披件便袍,免得着凉。下雨天转冷了,
难道你没注意到吗?”他朝左方吐出一阵烟,掉过头去不看她。“别想
用伤风的手段来勾引人,斯佳丽。你白费时间了!”斯佳丽气得脸色发
青,双眼活似两把绿火。但瑞特没有在看她。他正在检视床上的漂亮服
装。“把这些花边拆掉,”他指着第一件长礼服,“下边一大堆雪片似
的蝴蝶结留一个就好了。这样一来就不至于太糟。。这件无药可救,给
你的使女穿。。这件如果拆掉滚边,把金扣子换成黑色,再剪短裙裾,
还可以将就。。”不消几分钟,他就完事了。
“你还需要一双坚固的纯黑皮靴。”他检查完衣服后说。
“我今天早上已经买了一双,”斯佳丽冷冰冰地回道。“你母亲带
我去逛街时买的。”她刻意强调出每一个字。“真搞不懂既然你这么爱
你母亲,为什么不替她买辆马车。她一个劲的走,可累坏了。”
“你不了解查尔斯顿人。所以你马上就要受罪了。我可以买这栋房
子给她,是因为我们的老房子被北佬毁了,而她所认识的人大多还保有
一栋同样富丽堂皇的房子。也因为她的朋友仍保有许多旧东西,所以我
才可以不惜任何代价买回被北佬抢走的东西,如果不行,就找些相仿的
复制品,将房子布置得比她朋友的更舒适。但是她朋友买不起的奢侈品,
我可不能给她买,免得拉开她与朋友的距离。”
“莎莉·布鲁顿有一辆马车。”
“莎莉·布鲁顿不同一般人。她一向这样。天生是个怪人。查尔斯
顿的人就尊重——甚至喜欢——性情古怪的人。但不能容忍标新立异。
而你,我亲爱的斯佳丽,你却非标新立异不可。”
“你尽管糟蹋,拿我开心吧!瑞特·巴特勒!”
瑞特大笑。“没错啊!现在你可以开始准备今晚穿的行头了。我得
送委员会里那些女士回家。这种暴风雨天气,莎莉对付不了。”
瑞特离去后,斯佳丽套上他的晨衣。感觉比自己的那件暖和。他说
的没错,天气的确冷得多了,冷得她直发抖。她坚起领子遮住双耳,往
他坐过的椅子上一坐。对她来说,他仍在房里,她就处身在这个氛围中。
她用手指轻抚身上的软绸,想想也奇怪,像瑞特这般魁梧的硬汉,怎么
会选中这么轻柔,几乎不经一穿的袍子呢!不过他有好多事情都叫她搞
不明白。她压根儿就不了解他,从来就不了解。斯佳丽一时感到绝望得
要命。但随即摆脱这股心情,霍然站起。她得趁瑞特还没回来先打扮好。
天哪!她坐在那张椅子上做了多久的白日梦?天都快黑了。斯佳丽用力
拉铃召唤潘西。粉红色礼服上的蝴蝶结和花边必须拆掉,卷发钳得马上
加热。她要为瑞特打扮得特别漂亮,特别有女人味。。斯佳丽望着大床
上宽阔的床罩,想着想着不禁红了脸。
爱玛·安森家住在北城区,那一带的街灯还没点亮,瑞特只得减慢
车速,弯腰探出身去张望滂沱大雨中的漆黑街道;紧闭的车厢内只剩安
森太太和莎莉·布鲁顿两个人。马车先送玛格丽特到水街上她和拉斯居
住的那栋小屋子,然后瑞特驱车往百老街,爱德华·柯柏下车撑了把大
伞,护送安妮·汉普顿回南部邦联之家。“我走回去。”爱德华在人行
道上朝瑞特大喊,“带着这把滴滴嗒嗒的伞上车跟女士们挤可不像话。”
爱德华就住在一个街区外的教堂街。瑞特轻碰帽檐致意,立即策马前行。
“你想瑞特听得见我们的谈话吗?”爱玛低声说。
“爱玛,我跟你相隔只有一步,就几乎听不清你说的话了,”莎莉
尖酸地说。“看在老天的份上快说吧!这雨声震得我快聋了。”她好恼
恨这场倾盆大雨,害她不能亲自驾车。

“你对他太太有什么看法?”爱玛问。“她跟我想象的完全不同。
你有没有见过像她身上那件出会穿的戏服那样可笑的奇装怪服?”
“哦!衣服还可以补救,而许多女人的品味实在太糟。不,有趣的
是她还有希望,”莎莉说。“问题只是不知她将来的希望大不大?长得
美,生来是个美人胎子,倒是一大不利条件。很多女人就是改不了。”
“她跟爱德华打情骂俏的样子真可笑。”
“我认为这是无意识的,实在并不可笑。而且,有不少男人就爱那
一套。也许他们现在比以往更需要这一套。他们已经失去一度让自己觉
得像个男子汉的一切了——比如他们的财富啊、土地啊,还有权力啊。”
两个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想着占领军铁蹄下自豪的人最好心照
不宣的事。
莎莉清清喉咙,打破阴郁的气氛。“有件事例是蛮好的,”她以断
然的口气说,“瑞特的太太爱他爱得发痴。你有没有看到,他在门口刚
露脸,她顿时满面春风。”
“不,没有看到,”爱玛说。“我倒真希望看到她这样。我看到的
只是这种表情——在安妮脸上。”
斯佳丽的目光不断朝门口瞟着。什么事让瑞特耽搁这么久?埃莉
诺·巴特勒假装没在意,嘴角却隐隐泛着一抹微笑。十指捻着一枚亮闪
闪的象牙梭针,飞速往来穿梭,编织着复杂的缕空花边网。这应该是个
安逸的时刻。客厅窗帘全拉上,遮掉了外面的黑暗与暴风雨,桌上的灯
光照亮了两间相通的漂亮厅房,哔哔剥剥的金色炉火驱走了寒湿气。但
是斯佳丽的神经太紧张了,看到家里这副温暖的情景还是缓和不了。瑞
特在哪里?他回来后,还会不会生她的气?
斯佳丽尽力想专心听瑞特母亲说话,却做不到。她哪有心情去管南
部邦联孤寡之家。手指又不觉摸向胸衣,却发觉已没有波浪形花边可以
拨弄。倘使他真的不关心她,就不会关心她穿什么,不是吗?
“。。由于孤儿们没别的地方可去,只好办个学校收容他们。”巴
特勒老太太说。“所幸成效比预期要好很多。六月时我们有六名毕业生,
现在全都当老师了。有两名姑娘到沃特伯勒去教书,还有一名居然可以
挑一个去处,不是去叶马西就是去卡姆登。还有一名——好个甜姐儿—
—也写了信来,我回头拿信给你看。。”
噢!他在哪里啊?会为了什么事耽搁这么久?再教我这样一动也不
动地等下去,我就要叫出声来了。
壁炉架上的铜钟敲了几声,吓了斯佳丽一大跳。两下。。三下。。
“不知道是什么事把瑞特耽搁住了?”他母亲说。。。五下。。六下。
“他知道我们七点吃晚饭,而他也总爱在饭前先来点热饮料。而且,他
一定淋成落汤鸡了,回来得先叫他换衣服。”巴特勒老太太将她编织的
花边网放到身边的桌上。“我去瞧瞧雨歇了没有。”她说。
斯佳丽一跃而起,“我去吧。”她快步走近窗边,心里松了口气,
掀开厚丝帘的一角。外边海堤散步道上浓雾弥漫,层层雾气在街道上盘
拢回旋,活像有生命一般。街灯的光晕陷在缓缓飘移的白雾中变得朦胧
迷离。斯佳丽赶紧后退,不敢看这片无形的怪异景象,放下了窗帘。“外
边全是雾,”她说,“不过雨已经停了。你看瑞特没事吧?”
埃莉诺·巴特勒微笑道:“他经历过大风大浪,这点小雨、小雾的
算什么,斯佳丽,这点你清楚。他当然不会有事。随时都会听到他进门。”
她的话仿佛当场见效,立刻就传来打开大门的声音。斯佳丽听见了
瑞特的笑声和管家马尼哥低沉的嗓门。
“你最好把湿的脱下给我,瑞特先生,还有靴子也脱下,这里有一
双便鞋。”马尼哥说。
“谢谢你,马尼哥,我上楼换衣服,告诉巴特勒老太太我一会儿就
下来陪她。她在客厅吧?”
“是的,她和瑞特太太都在那儿。”
斯佳丽聆听瑞特的反应,但只听得他快步上楼的坚定脚步声。仿佛
过了一百年,瑞特才下楼来。壁炉架上的钟一定有毛病。分针当时针转。
“你看起来累坏了,亲爱的。”埃莉诺·巴特勒对着正走进客厅的
瑞特惊呼道。
瑞特捧起母亲的手亲了亲。“你就别再对我叨叨了,妈妈,我累倒
不累,饿扁了。快开饭了?”

巴特勒老太太正待起身,瑞特却轻按住母亲的肩。“我去叫厨子立
刻上菜。”
“别急!我先喝杯酒。”说完走向摆着酒盘的桌子。他倒威土忌的
时候,这才头一回看着斯佳丽。“想陪我喝一杯吗,斯佳丽?”瑞特竖
起眉毛嘲弄她。威士忌的味道也在嘲弄她。斯佳丽恍如受了侮辱,转过
身去。原来瑞特准备跟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引她上钩,好教她做出惹
他母亲反感的事。哼!他得绝顶狡猾才抓得住她小辫子呢!她撇着嘴,
眼睛发亮。她也得绝顶狡猾,才能胜过他。她喉头感到一阵兴奋的悸动。
竞争总是令她不胜激动。
“埃莉诺小姐,你看瑞特好可恶。”她哈哈大笑道。“他小时候也
这么坏吗?”她可以感觉得出身后瑞特的突兀反应。哈!真是一针见血。
过去他父亲因他行为不轨而和他脱离父子关系,让他母亲伤心欲绝,因
此,这些年来,瑞特对母亲一直深感内疚。
“开饭了,巴特勒老太太。”马尼哥在门口说。
瑞特伸手挽着母亲,看得斯佳丽妒火中烧。过后她就提醒自己,多
亏他对母亲的一片孝心,她才得以留下来,如此一想,她也就咽下了那
口气。“我肚子饿得可以吃下半头牛,”斯佳丽嗓音轻快地说,“瑞特
也饿坏了,是不是啊!宝贝儿?”这下她占上风了,他不承认都不行。
假如她失去优势,就全盘皆输,再也要不回他了。
结果啊,根本不用斯佳丽操心。入座后,谈话全给瑞特包了。他把
去费城寻找茶具的过程特意描述成一段冒险故事,活灵活现地形容他一
路接触过的人物,模仿他们的腔调和性格,把他母亲和斯佳丽逗得笑痛
肚子。
“几经波折,好不容易才和他搭上线,”瑞特作出惊慌失措的夸张
表情结束道,“想想看,新物主竟然太老实,不肯以原价的二十倍价钱
卖掉茶具,我内心有多惊慌。一时间,我深怕得使出偷的手段才拿得到
手。幸亏他接受建议,和我展开一场扑克友谊赛。”
埃莉诺·巴特勒竭力摆出一副不赞同的表情。“希望你没有做出不
诚实的事,瑞特。”不过话中带笑。
“妈妈!你真叫我吃惊。我只有在跟职业高手过招时,才会诚实应
战。这个谢尔曼将军手下的前任上校是个业余的,我得耍点诈,让他赢
个几百块钱,才能减轻他的痛苦。他和埃林顿家的人恰恰相反。”
巴特勒老太太笑了。“哦!那个可怜虫!还有他太太——我真同情
她。”瑞特的母亲向斯佳丽探过身来。“有几个人是我娘家的一房远亲。”
埃莉诺·巴特勒故意压低嗓门。随后又放声笑了笑,开始追忆往事。
斯佳丽听了才知道,埃林顿家是东海岸一带有名的赌徒世家,什么
东西都可以赌。埃林顿家祖上第一个人来美洲殖民地移民,只是因为和
船东打赌,赌谁的酒量大,喝到最后还能站住脚,结果赢了船东的一块
地。“到他赢了的时候,”巴特勒老太太作了简单的结论,“他已经喝
得烂醉,心想最好去看看赢来的土地。据说直到抵达了目的地,他才知
道自己身在何处,因为一路上他掷骰子又赢了不少船员的配给甜酒。”
“酒醒后,他又有什么惊人之举?”斯佳丽很是好奇。
“哦,我的天!他什么都没做。船靠岸后十天,他就一命呜呼了。
不过他在船上又跟别的赌棍掷骰子,赢得一位姑娘——船上一个订了合

同的女仆——而且,从此以后她怀了遗腹子,就在他的墓前举行一场‘人
鬼联姻’婚礼,她的儿子就是我高祖父辈。”
“他倒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不是吗?”瑞特问。
“哦,当然。这好赌的天性确实也遗传给后代子孙。”巴特勒老太
太继续细数族谱。
斯佳丽不只一次瞟着瑞特。这个她几乎不认识的男人身上究竟还有
多少惊奇事?她从没见过他这么轻松自在,这么快乐,完全无拘无束。
我从未替他安排一个真正的家,斯佳丽自省着。他甚至不喜欢那栋房子。
那是他送我的礼物;完全根据我的喜好装饰,跟他毫无关系。斯佳丽想
打断老太太的故事,向瑞特忏悔过去的不是,她愿意弥补所有过错。但
是她仍然保持沉默。看他听着母亲东拉西扯的老故事,一副自得其乐的
满足样,她可千万不能破坏这种和谐的气氛。
高架银烛台上的蜡烛,倒映在光洁的桃花芯木桌面上和瑞特乌亮的
双瞳里,把桌子与一家三口浸浴在一片温暖宁静的烛光里,在这间幽暗
的长厅中形成一座柔光四射的小岛。外面世界被层层的厚窗帘和小小的
烛光岛那种舒适感隔绝了。埃莉诺·巴特勒的声音轻盈温柔,瑞特的笑
声低回动人。爱的磁力在母子间牵引成虚无缥缈而牢不可破的巨网。斯
佳丽突然兴起钻入那张网的强烈**。
瑞特说:“跟斯佳丽讲讲汤森表叔的故事,妈妈。”
在温暖的烛光下,在桌边这片快乐的气氛中,她是安全的。她但愿
这种感觉能永远保持下去,她要求老太太讲述汤森表叔的故事。
“汤森实际上不算跟我们有直接亲属的关系,只是个隔了三代的远
亲,不过他倒是埃林顿高祖父辈的嫡系后代,长房长子的独苗。所以他
继承了那块赌赢的土地,以及埃林顿家嗜赌如命的天性和福气。埃林顿
家的人一向都很走运。只有一件事例外:埃林顿家的遗传基因中有另一
个特质,男孩子都是斜视眼。汤森娶了费城一个名门的美娇娘,费城人
戏称是美女嫁给野兽。女方父亲是个律师,非常看重钱财,而汤森正是
富甲一方。汤森带了太太到巴尔的摩定居。内战爆发后,汤森前脚刚加
入李将军部队,他太太后脚就溜回娘家。毕竟她是道道地地的北佬,而
汤森那双斜视眼连牲口棚都打不中,别提牲口棚的门了,他十之**都
要送掉性命的。然而,他还有埃林顿家的福气。他一路开到阿波麦托克
斯,除了长过冻疮,从没遇到过什么灾难。同时,他太太的三个兄弟和
父亲都在联邦军中作战,竟个个丧命。因此,她顺理成章继承了父亲和
祖先们辛苦积存下来的财富。汤森就在费城过着帝王般的生活,他在萨
凡纳的产业全被谢尔曼充公了,他也毫不在意。你见到他了吗,瑞特?
他好吗?”
“格外斜视了,他两个儿子也全有斜视,幸好女儿倒像她母亲。”
斯佳丽没把瑞特的话听进去。“你刚说埃林顿家出身是萨凡纳吗,
埃莉诺小姐?我母亲出身也是萨凡纳。”她兴冲冲地说。南方生活中错

综复杂的宗亲关系,一向就是斯佳丽最大的缺陷。她所认识的人,无一
不在数百英里的方圆内拥有一大串伯舅姑姨,堂表兄弟姊妹,唯独她没
有。宝莲和尤拉莉没有小孩。杰拉尔德·奥哈拉住在萨凡纳的兄弟也没
有子嗣。爱尔兰一定还有很多奥哈拉家后裔,不过那对她没啥用处;而
在萨凡纳的罗比亚尔家亲人,除了外祖父,全都离乡在外。

现在她又坐在这里,听着别人的家族故事。瑞特在费城有亲戚。而
在查尔斯顿,无疑至少也有一半人与他沾亲带故。这不公平!不过也许
埃林顿家和罗比亚尔家有些关系。这一来她就是瑞特远亲中的一分子
了。也许她还能和巴特勒家,和查尔斯顿的上流社会攀上关系,和瑞特
所选择的,也是她决心要打进去的上流社会攀上关系。
“我对埃伦·罗比亚尔的印象很深刻,”巴特勒老太太说。“还有
她母亲。斯佳丽,你的外祖母恐怕是全佐治亚,而且还是全南卡罗来纳
最有魅力的女人。”
斯佳丽入神了,探着身子。她对外祖母的奇闻轶事只知道一点皮毛。
“她真那么惊世骇俗吗,埃莉诺小姐?”
“她不平凡。不过我最了解她,她根本没做过惊世骇俗的事。那时
候她正忙着生小孩。你的宝莲姨妈头一个出世,接着是尤拉莉,最后是
你母亲。事实上,你母亲出世的时候,我正好在萨凡纳。我还记得放烟
火。你外祖母每次生小孩,你外祖父就大老远雇来纽约著名的意大利佬,
施放美不胜收的烟火。你大概记不得了,瑞特,也可能不希望我有这么
好的记性。但是当时你真的被吓得魂飞魄散。我带你出去专程看烟火,
你却嚎啕大哭,差点儿把我羞死了,别人家的小孩全都乐得拍手叫好。
当然,人家年龄比较大些。而当时你还在襁褓中,简直未满周岁呢!”
斯佳丽睁大眼睛看着巴特勒老太太,再看着瑞特。不可能吧!瑞特
的年纪不可能比她母亲还大。唉,她的母亲到底是她的母亲。她一向认
定母亲早已老得过了敢爱敢恨的年龄。瑞特怎可能比她母亲老?倘使他
当真那么老,她怎么能如此死心塌地爱他?
谁知瑞特又教她接连大吃一惊。他将餐巾丢在桌上,起身走到斯佳
丽身边,亲亲她的脑门,然后走向他母亲,捧起母亲的手吻了吻。“我
得走了,妈妈。”他说。
哦!瑞特,不!斯佳丽想要大叫。可是她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口,连问他上哪儿去都没问。
“我希望你别在乌漆麻黑的下雨天出门,瑞特,”他母亲不满道。
“而且斯佳丽人在这里。你连跟她问好的机会都还没有哩!”
“雨已经停了,又是满月,”瑞特说。“我不能错失上游涨潮的最
佳时机,正巧可以赶在退潮前到达那里。斯佳丽也是个生意人,她懂得
在离开一段时日后,总得回去视察干活的人。是不是哪,我的小乖乖?”
他瞧着斯佳丽时,烛光火焰在她眼中闪动。不待回答,他便径自走入门
厅。
斯佳丽急忙起身离座,差点弄翻椅子,也未向巴特勒老太太交代一
句话,便疯狂地追了过去。
跑进穿堂,瑞特正拿着帽子,在扣外套。“瑞特!瑞特!等等!”
斯佳丽叫道。她没理会他转过头时脸上的警告神情。“晚饭吃得这么愉
快,你为什么要走?”她说。
瑞特从她面前走过,推开门厅和穿堂间的门。门闩咯嗒一声,门就
重重合上,和屋子其他房间隔离开来了。“别吵了,斯佳丽。白费劲儿。”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拖长着语调说,“也别指望我会跟你同床,
斯佳丽。”
瑞特打开沿街大门。她还来不及开口,他已一溜烟跑了。大门在他

身后徐徐掩上。
斯佳丽直跺脚,但光跺脚还不足以发泄怒气与失望。他对她为何如
此无情?她勉强承认瑞特毕竟机伶,不由半气半笑地扮了个鬼脸。那好
吧,她一定得再放机伶点儿,没有别的办法。她得立刻放弃生小孩的念
头,另想办法。斯佳丽双眉紧锁,回到饭厅找瑞特的母亲。
“我说亲爱的,别难过了,”埃莉诺·巴特勒说,“他没事的。瑞
特对那条河了若指掌。”原来她一直站在离壁炉不远的地方,不愿走进
穿堂打扰瑞特与她的道别。“我们到藏书室去,那里舒服,餐桌就留给
下人收拾吧。”
斯佳丽安安稳稳坐在高靠背椅上,免得吹到穿堂风。不,她说,她
不需要盖膝的毛毯,她很好,谢谢。“我来帮你把毯子盖盖好,埃莉诺
小姐,”她拿下身上的开士米羊毛围毯,坚持说,“你就坐着,尽量放
松。”斯佳丽硬把巴特勒老太太服侍得舒舒服服。
“你真是个好姑娘,斯佳丽,跟你那可人的母亲一样讨人喜欢。在
我印象中,她总是那么细心体贴,礼貌周到。当然,罗比亚尔家的姑娘
都循规蹈矩,但是埃伦最特别。。”
斯佳丽闭上眼睛,吸着美人樱的淡淡清香。一切都会没事。埃莉诺
小姐爱她,准会要瑞特回家来,他们从此就可以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生
活了。
斯佳丽坐在铺着厚座垫的椅子里,安详地半睡半醒,回想起温馨的
往事,不由入眠。门外穿堂突然响起一阵骚动,将她惊起,脑子里又乱
糟糟的。一时间她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怎会来到这个地方。她眨眨矇
眬的双眼,望着站在门口的男人。瑞特?不!不会是瑞特,除非瑞特剃
掉了胡子。
那个大个子不是瑞特,他摇摇晃晃地跨进门槛。“我要来看看我的
嫂子。”他说。字音糊成一团。
玛格丽特跑到埃莉诺跟前。“我想法阻止过他,”她叫着说,“可
是他却跟我发脾气——我没法叫他听话,埃莉诺小姐。”
巴特勒老太太站起身。“安静一点,玛格丽特,”声音虽然急切却
仍不失平静。“拉斯,我正等着你向我请安呢。”她的声音响得出奇,
字字清晰。
斯佳丽这时已完全清醒。原来是瑞特的弟弟。看他的样子大概也喝
醉了。说起来,醉汉她也见过,但没有一个特别新奇的。她站起来,冲
着拉斯微笑,露出两个酒窝。“埃莉诺小姐,真怪,你怎么这么好的福
气,生了这么两个儿子,而且一个比一个帅?瑞特从没向我提过有一个
长得这么好看的弟弟!”
拉斯蹒跚地向她走来,两只眼睛滴溜溜朝她全身一扫,就紧紧盯住
她蓬松凌乱的鬈发和涂脂抹粉的脸蛋。他不是脸带笑容,而是斜着眼,
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原来这位就是斯佳丽,”他口齿不清地说。“我
早知道瑞特会娶上她这种骚娘们儿才了事的。来!斯佳丽,给你小叔一
个亲切的吻吧。我相信,你准知道怎么讨男人的欢心。”拉斯的大手像
两只大蜘蛛爬上斯佳丽的手臂,紧紧扼住她的喉咙。然后他张开嘴,贴
上她的唇,一股馊臭味钻进她的鼻孔,他把舌头硬塞进她的齿间。斯佳
丽拼命抬起手来推开他,无奈拉斯太强壮了,整个身子紧紧贴在她身上。
她听见埃莉诺·巴特勒和玛格丽特的声音,却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
么。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必须挣脱这令人厌恶的拥抱,洗刷拉斯侮辱人
的羞耻。他竟把她看做娼妓!而他待她就像待娼妓一样。
冷不防,拉斯一把推开斯佳丽,将她按入座椅。“我敢说你对我亲
哥哥就不会这么冷淡。”他大声咆哮。
玛格丽特·巴特勒靠在埃莉诺肩上啜泣。
“拉斯!”巴特勒老太太厉声喝叫,尖利如刀。拉斯东晃西摇地转
过身,撞翻了一张小桌子。
“拉斯!”他母亲又厉声叫道。“我已经拉铃召唤马尼哥,他会送
你和玛格丽特回家。等你酒醒了,再写封道歉信给瑞特的太太和我。你
把你自己、玛格丽特和我的面子全都丢光了,在我没有原谅你今晚所带
给我的羞辱前,这屋子不欢迎你来。”
“对不起!埃莉诺小姐。”玛格丽特哭着说。
巴特勒老太太两手搭在玛格丽特的肩上。“我为你感到难过,玛格
丽特。”说完将玛格丽特推开。“回家去吧!以后你想来,随时都欢迎。”
马尼哥那双机警的老眼一看情形不对,便将拉斯弄走,想不到拉斯
竟一声也不吭。玛格丽特急忙跟在他们身后离去,嘴上连声道歉:“对
不起。”直到大门关上才听不见她说话声。
“亲爱的孩子,”埃莉诺对斯佳丽说,“我无法找借口。拉斯醉得
神志不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这不是借口推托。”
斯佳丽浑身上下抖个不停,出于嫌恶,出于屈辱,出于愤怒。她为
什么听任这种事发生?让瑞特的弟弟辱骂她,让他弟弟对她动手动脚,
亲她的嘴?我早该当面吐他口水,抠他的眼珠子,用拳头捶他那张肮脏
的臭嘴。可是我没这么做,我只是承受着屈辱——好像我活该,好像我
真是娼妓。斯佳丽不曾如此被羞辱过。被拉斯的话,被她本身的怯弱羞
辱。她觉得自己被玷污,洗不脱污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了。倒不如拉
斯打她,拿刀戳她呢。身上有瘀伤、刀伤可以痊愈。但是出了那么叫她
恶心的事,她的自尊可永远恢复不了。
埃莉诺向她探过身来,想拥抱她,但斯佳丽不让她碰。“不要管我!”
她竭力想大喊,却只能发出一声呻吟。
“我不能不管,”巴特勒老太太说,“你要听我说啊。你得明白,
斯佳丽,你得听我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很多。你有没有在听啊?”她搬
来一张椅子,靠近斯佳丽身旁,相隔只几英寸,就坐下了。
“不!走开。”斯佳丽捂住双耳。
“我不会丢下你不管,”埃莉诺说。“而且我要告诉你——一次又
一次地不厌其烦,就算说上一千次也无所谓——一直到你肯听为
止。。”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声音虽然轻柔却很坚定,一面用手抚摩斯
佳丽低垂的脑袋,又安慰,又关怀,渐渐用善意与爱心打动斯佳丽那颗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心,她说,“拉斯确实罪不可赦,我不要求你原谅他。
但是我又不能不替他求情,斯佳丽。他是我的儿子,我很清楚他内心痛
苦才做出这种事来。他不是想要伤害你,亲爱的。他只想在你身上发泄
他对瑞特的不满。要知道,他自知瑞特在各方面都比他强,他事事都永
远赶不上瑞特。瑞特长袖善舞,要什么有什么,事情只要他一经手,无
不顺顺利利、妥妥当当。而可怜的拉斯,却一事无成。

“今天下午玛格丽特偷偷告诉我,拉斯早上去上班的时候,人家告
诉他不用来了。要知道,他因酗酒而被解雇了。他老爱喝酒,男人都老
爱喝酒,但不像他自一年前瑞特回查尔斯顿后,喝得那样凶。拉斯一直
有心把农场经营好,战后退伍回家,他便一直拼命工作,但总不顺心,
稻谷收成没有一次像样的。为了付税,他必须变卖所有东西。因此当瑞
特开口要买下农场,拉斯只好卖给他。那块地本当属于瑞特,但是他和
他父亲——哎!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拉斯在一家银行找到出纳员的职位,但是恐怕他认为管钱是件粗
俗的工作吧。以前的绅士不是签帐,就是一声令下,便自有代办人出面
料理一切。总之,拉斯的工作错误百出,帐目从没平衡过。终于有一天,
捅出一个大漏子,丢了差事。更糕的是,银行说要告到法庭,叫他赔偿
付错帐的损失。后来瑞特出面摆平了这场风波,却也严重伤害了拉斯的
自尊。于是他便开始酗酒。现在可好,他又丢掉另一个饭碗。更糟的是,
不知是哪个笨蛋——还是坏蛋——透露消息说他的工作原是瑞特安排
的。拉斯气急败坏直奔回家,喝得烂醉如泥,连路都走不稳。
“愿上帝原谅我的偏心,我一向最疼爱瑞特。他是我的头胎,自他
躺在我怀中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把心全交到他的小手中了。我也爱拉
斯和罗斯玛丽,但是和我对瑞特的爱不同,这点恐怕他们也知道。罗斯
玛丽以为这是因为他在离家好长段时间后,才又突然像从瓶子里冒出来
的精灵一样回来,买给我这栋屋子里的一切,也买给她盼望已久的漂亮
连衣裙。她不记得瑞特离家前的情况,那时候她还在襁褓中,哪知道他
是我的心肝宝贝。拉斯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但是他父亲疼他,所以并
不怎么在乎。史蒂文把瑞特赶出家门,立拉斯为继承人。他爱拉斯,也
以他为荣。但史蒂文去世了,到这个月已有七年了。如今瑞特又回家来,
为我带来莫大的快乐,这一切拉斯都看在眼里。”
巴特勒老太太因努力吐露内心压抑已久的秘密,声音变得粗哑、刺
耳。最后竟失声痛哭。“我可怜的孩子!我那伤心可怜的拉斯。”
我应该说些话才对,斯佳丽暗忖,说些让她好过一点的话。但是她
说不出口,她本身也非常伤心呢。
“埃莉诺小姐,不要哭,”她徒劳地劝道。“不要难过,求求你,
我有事要请教你。”
巴特勒老太太深深吸口气,擦干眼泪,稳住激动的情绪。“你有什
么事,亲爱的。”
“我得知道,”斯佳丽急切地说。“你一定得告诉我。老实说,我
看起来像不像——他说的那样?”斯佳丽需要别人肯定,需要这位仁慈、
浑身散发柠檬香味的女人的认同。
“宝贝儿!”埃莉诺说,“你看起来像什么,一点也不重要。重要
的是瑞特爱你,因此我也爱你。”
天哪!她的意思是说我看起来像娼妓,而这竟并不重要。她疯了不
成?这当然重要,比天下任何事都重要。我要当个淑女,就像我打算当
的名门贵妇那样。
她绝望地抓住巴特勒老太太的手,不知道自己弄得人家痛苦不堪
了。“哦!埃莉诺小姐,救救我!拜托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当然,亲爱的,你要什么尽管告诉我。”巴特勒老太太脸上表情

已恢复平静和慈爱。她饱经世故,早已学会掩饰痛苦。
“我需要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看起来不像是个淑女。我
是淑女啊!埃莉诺小姐,我真的是。你认识我母亲,你应该知道。”
“你当然是,斯佳丽,我当然知道。外表并不可靠,以貌取人是不
公平的。我们实际上可以毫不费事地应付一切。”巴特勒老太太轻轻从
斯佳丽手心里抽出被捏肿了、颤动的手指。“亲爱的孩子,你活力充沛,
有用不完的精力,可惜这给生活在这块古老陈腐的低地的居民留下错误
印象。但是你千万不能放弃这样珍贵的特质。我们只需想点法子让你不
那么锋芒毕露,你若入境随俗,就会觉得自在些了。”
我也会帮你的,埃莉诺·巴特勒内心暗暗说道。她将拼老命保护这
个她确信瑞特深爱的女人。如果斯佳丽不在脸上涂脂抹粉,不要穿奢华
而不适当的衣服,事情就好办多了。她很乐意有机会将斯佳丽塑造成道
道地地的查尔斯顿人。
斯佳丽感激地收受巴特勒老太太对她的圆滑评估。不过她精明过
人,决不会完全相信这番话——今早埃莉诺便是以同样方式来对付宝莲
和尤拉莉的。但瑞特的母亲愿意帮助她,这点才是重要的,至少目前看
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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