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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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开!”斯佳丽的脸埋在枕头里。
“今天是星期日,斯佳丽小姐,你不能睡太晚,宝莲和尤拉莉二位
小姐在等你。”
斯佳丽呻吟一声。当个圣公会教徒多好啊。至少可以睡晚一点。圣
米迦勒教堂的礼拜仪式十一点才开始。她叹了口气爬下床。
两个姨妈一见到斯佳丽,就开始训示她在社交季节应当注意的事
项。斯佳丽不耐烦地听着宝莲和尤拉莉申述礼仪的重要性,态度要含蓄,
对长辈要顺从,言行举止要有淑女风范。老天哪!这些规矩她从小听到
大。自她学步开始,母亲和黑妈妈就日日少不了要耳提面命一番。在去
圣玛丽教堂的路上,斯佳丽都存心违抗地咬紧牙关,双眼直盯着自己的
脚。她一点都听不进去,没办法。
但当她们回到姨妈家吃早餐时,宝莲说了一件她不得不听的事。
“不必摆张臭脸给我看,斯佳丽。我是为你好,才把别人说的话转
告你。外面盛传你有两件全新的舞衣。在人人都心甘情愿地将就穿陈年
旧衣服的日子里,这是见不得人的事。你刚来不久,必须处处谨慎小心,
维护你和瑞特的名声。要知道,人们对瑞特还拿不定主意呢!”
斯佳丽的心顿时抽紧。如果破坏了瑞特的名声,他准会宰了她。“瑞
特怎么回事?求你快告诉我,宝莲姨妈。”
宝莲津津有味地谈着,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他被西点军校开除;
因行为乖张,他父亲愤而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他素以发财不择手段而臭
名远扬,他不仅是密西西比河船上和加利福尼亚金矿区的职业赌徒,而
且还勾结提包客和叛贼谋利,这点更教人不齿。不可否认,他确实是南
部邦联的一名勇敢士兵,是突破封锁线的走私船商,是李将军手下的一
名炮手,而且他还把大部分肮脏钱捐给南部邦联——
哈!斯佳丽暗想,瑞特确实是散播消息的高手。
——虽然如此,他的过去仍教人反感。现在他回家照顾母亲和妹妹
的心意固然很好,可惜要花去他的好多宝贵时间才照顾得了。要不是因
他父亲饿死获得一大笔人寿保险金,他母亲和妹妹可能没人管就死了。
斯佳丽咬紧牙,才没对宝莲大声嚷嚷。保险金的事是假的!瑞特始
终没中止过对他母亲的关怀,是他父亲不准母亲接受他的任何东西!只
有在巴特勒老先生去世后,瑞特才能为埃莉诺小姐买房子,给她钱。巴
特勒老太太之所以不得不用保险金作借口,向外人解释生活无虞的原
因,是因为瑞特的钱被看成肮脏钱。钱就是钱,这些老古板的查尔斯顿
人怎么老是看不开?如果头上有屋顶遮风避雨,肚子里有东西充饥,钱
的来处又有什么关系?
宝莲怎么还不停地对她说教?现在她到底扯到哪儿去了?无聊的肥
料生意,那又是一则笑话。全世界的肥料利润加起来,也抵不上瑞特四
处奔波买回他母亲的旧家具、银餐具、祖先画像,出钱雇用壮汉照料他
的宝贝山茶花,而不种赚钱的农作物等等蠢事所扔掉的钞票。
“。。有不少查尔斯顿人靠磷酸矿发了大财,却都不招摇。你可得
好生注意,别染上奢华虚浮的习气。瑞特是你丈夫,你有责任给他忠告。
埃莉诺·巴特勒一向宠他,总以为他做什么事都对,但是为了她好,为

了你好,也为了瑞特好,你必须留意别让巴特勒家做得太过火了,惹人
侧目。”
“我找埃莉诺谈过这些,”尤拉莉鼻子里出冷气说,“但是我看得
出来,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斯佳丽眯起的眼睛里,闪着危险的讯号。“我对你们真是说不出的
感谢,”她用夸张的甜言蜜语说,“你们说的话我句句牢记在心。现在
我真的得走了。谢谢你们这一顿可口的早餐。”斯佳丽起身在两位姨妈
脸颊匆匆吻了一下,便急急逃出门。再不走,她准会失声尖叫。她该把
姨妈说的话告诉瑞特吗?
“你明白我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道理吧!瑞特。人家都已经
批评到你母亲头上了!我知道我姨妈是最讨人厌、爱管闲事的老家伙。
偏偏就是这些人老是兴风作浪。你该不会忘记梅里韦瑟太太、米德太太
和艾尔辛太太那批人吧。”
斯佳丽原巴望瑞特感谢她,压根儿没料到他竟然只是一笑置之。“上
帝保佑那些多管闲事的老人家。”他笑嘻嘻说。“跟我来,斯佳丽,你
得告诉妈妈去。”
“哦!瑞特,我不能这么做。她听了会心烦的。”
“你非说不可。这件事很严重。说来可笑,不过最严重的事情总是
这么荒谬。走吧!还有,收起你脸上那副媳妇关怀婆婆的表情。你我心
里都明白得很,只要宴会请帖源源而来,你根本不会关心我母亲的死
活。”
“你这么说太不公平了!我是真的爱你母亲。”
正朝门口走去的瑞特,走到半路又转身大步走回到斯佳丽面前,双
手抓着她肩头,摇得她仰起脸来。他那双冷酷的眼睛细细观察她的表情,
仿佛她在受审似的。“我母亲的事,你可别骗我,斯佳丽。否则后果由
你负责,我警告你。”
他与她靠得好近,挨到了她。斯佳丽不由双唇微启,她知道自己眼
神中向他流露出非常渴望得到他的亲吻。只要他的头再低一点,她的唇
就能碰到他了。她快停止呼吸了。
斯佳丽感觉到瑞特的手一紧,他就要一把搂住她了,斯佳丽憋住气,
心神荡漾地轻嘤一声。
“去你的!”瑞特低吼一声,抽身避开她。“下楼去!妈妈在藏书
室。”
埃莉诺·巴特勒将编织线团搁在膝上,两手交叠在上面。这个姿势
意味着她正全神贯注,认真倾听斯佳丽说话。最后斯佳丽紧张地等着巴
特勒老太太的反应。“你们两个都坐下来。”埃莉诺平心静气地说。“尤
拉莉误会我了。当时她跟我讲了一些钱花得太多之类的话,我都很专心
在听。”斯佳丽眼睛睁得老大。“事后我仔细想了想,”埃莉诺继续说。
“尤拉莉之所以这样说,可能跟我准备让罗斯玛丽到欧洲旅行,作为送
她的圣诞礼物有关,瑞特。实际上,自从当年原来要把你送出国以来,
查尔斯顿已经多年没有人供得起这笔费用了,只因为你是个难于管束的
孩子,你父亲后来才把你改送到军事学校去了。
“可是,我倒认为并不存在受到社会排斥的真正危险,查尔斯顿人

就爱管闲事,旧文明社会总是如此。我们都公认人人喜欢发财,不喜欢
受穷。如果自己是穷人,交到有钱的朋友,只有好处,没坏处。假如我
买得起香槟,偏用葡萄酒待客,人家就会认为这种做法不仅可悲,也不
可原谅。”
斯佳丽皱起眉头,她有些问题还搞不明白。不过没关系,听到巴特
勒老太太这种安详平稳的声音,就知道什么事都没有。“也许我们是锋
芒太露了一点,”埃莉诺说,“不过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查尔斯顿人能
批评得起巴特勒家,因为罗斯玛丽可能考虑接受某家子弟或亲戚的求
婚,只要她婚事一成,很多棘手的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妈妈,你真是不知羞耻的玩世不恭派。”瑞特笑道。
埃莉诺·巴特勒微笑不答。
“你们在笑什么?”罗斯玛丽开门进来说。眼睛赶快从瑞特身上瞟
向斯佳丽,再盯着瑞特。“瑞特,我在走廊上走到一半就听到你的笑声。
什么好笑的事说来听听。”
“妈妈老于世故。”他说。这一对兄妹早就结成一伙来保护母亲免
受世俗伤害,他们像串通一气似的,相互会心一笑。斯佳丽觉得自己像
个外人,无从介入,便背过身子去。
“我可以陪你坐一会儿吗,埃莉诺小姐?我不知舞会上要穿什么,
想征求你的意见。”看我是否在意你像讨好五月皇后一样迎合你的老处
女妹妹!瑞特·巴特勒?你以为你可以扰乱我的心,惹我嫉妒?没门儿!
埃莉诺·巴特勒望着斯佳丽惊讶地樱唇半开和她眼中兴奋的光采,
弄得莫名其妙,不知她看到了什么,便回过头去瞧瞧。
谁知斯佳丽虽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其实什么也没看到。只是脑子里
闪现一个念头,一时视而不见罢了。
嫉妒!我真是笨蛋一个!这不,一切问题都清楚了,我怎么现在才
弄明白呢?我三番五次地碰一鼻子灰。那条河,瑞特这婆婆妈妈的人看
得很重——阿希礼河。处处都是阿希礼,我怎么没想到这些迹象?瑞特
是对阿希礼嫉妒得发狂,所以才如此急迫地要我啊!我只需再让他嫉妒
一次就行。但这回不是对阿希礼——千万不可——现在我只要抛给阿希
礼一个微笑,他就会可怜巴巴地求我嫁给他。不!我得另找他人,查尔
斯顿的本地人。要找一个根本不难。社交季节还有六天才开始,届时将
有无数的宴会、舞会,整天不是跳舞,就是闲坐着吃点心,喝五味酒。
查尔斯顿固然老派势利,但男人的本性不会因地而异。第一场舞会进行
到一半之前,就会有一串公子哥儿拜倒在我脚下。我等不及了!
星期日午饭后,巴特勒全家人带着几篮青枝绿叶和埃莉诺小姐做的
威士忌酒渍水果蛋糕,上南部邦联之家去。斯佳丽在人行道上一路踩着
轻快的舞步,甩着篮子,唱着圣诞歌。她的喜悦感染了其他人,一家四
口马上对着路旁人家唱起圣诞欢歌来。“请进。”每唱到一家,这家主
人就朝他们叫道。“跟我们一起去吧!”巴特勒老太太反而建议说,“我
们要去布置南部邦联之家。”当一行人抵达百老街上那栋破旧得可爱的
房子时,已多了十多个自愿帮忙的人。
孤儿们看到蛋糕篮子一打开,就叽叽喳喳叫着等吃。
“这是大人吃的,”埃莉诺说。“不过。。”她拿出了为小朋友准

备的甜饼。两名住在南部邦联之家的寡妇急忙取来牛奶杯,让小朋友围
坐在阳台上的矮桌边。“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平安地把绿枝挂起来了。”
巴特勒老太太说。“瑞特,爬梯子的工作由你包办。”
斯佳丽在安妮·汉普顿身边坐下。她对这个害羞的女孩特别有好感,
因为安妮与玫荔那么神似,让斯佳丽以为她多少可以弥补过去多少年来
自己对玫荔抱着种种不近人情的想法,而玫荔却始终待她忠诚如一的那
份过失。安妮也很坦白地表明喜欢与斯佳丽为伴。原本轻柔的声调,在
赞美斯佳丽的头发时,也几乎变得兴奋起来。“能有这么一头乌黑油亮
的头发,真令人羡慕,”安妮说。“真像深黑的丝缎。又像我看到过的
一幅画中乌黑油亮的美洲豹。”安妮的脸焕发出纯真的崇拜神情,随即
又因说出这么一句涉及人身的话,自觉卤莽而羞红了脸。
斯佳丽亲切地拍拍安妮的手。安妮情不自禁,就像一只温柔胆小的
棕色田鼠。装饰完毕后,高敞的室内充满松树枝的树脂芳香。安妮于是
起身告退,带领小朋友唱圣诞歌。玫荔一定会喜欢这样的场面,斯佳丽
心想。望着安妮搂着紧张地唱着二重唱的两个紧张的小女孩,斯佳丽不
由喉头哽咽;玫荔对小孩喜欢得不得了。霎时间,斯佳丽想到没有多寄
一些圣诞礼物给韦德和埃拉,顿感愧疚,但这时二重唱已经结束,该轮
到大合唱了,她得专心记住《第一个圣诞颂歌》的全部诗句。
“真是有趣!”离开南部邦联之家后,斯佳丽意犹未尽地喊道。“我
真爱过圣诞节啊。”
“我也是,”埃莉诺说。“这正是社交季节前的喘息良机。虽然今
年不如往年太平。可怜的北佬兵八成儿要扼我们的脖子。上次我们大家
那么齐心协力,破坏宵禁的规定,他们的上校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埃
莉诺像个小女孩一样格格笑了出来。“真有趣!”
“妈妈!说真的,”罗斯玛丽说。“你怎么能叫那些穿蓝军服的坏
蛋做‘可怜’的北佬呢?”
“因为他们其实都很情愿回去跟家里人过节,不愿待在这里骚扰我
们。我想他们也为难啊。”
瑞特笑嘻嘻的。“我敢打赌,你和你那些老朋友已经暗中想出妙计
来了。”
“我们也是被逼的。”巴特勒老太太又格格笑了起来。“我们猜今
天之所以这么平静,是因为他们的上校是一个十足的《圣经》信徒,不
会在安息日采取任何行动。明天就要捏造事实了。从前,他们总是在我
们走出市场时,借口搜查菜篮内是否藏有违禁品来骚扰我们。这回他们
胆敢再把手伸进篮子里,就会摸到大头菜叶和大米底下的妙东西了。”
“动物内脏?”罗斯玛丽猜道。
“破鸡蛋?”斯佳丽跟着猜。
“搔痒粉。”瑞特也猜道。
埃莉诺小姐第三回又笑了。“还有好几样东西哪!而且,”她得意

洋洋地说道,“我们暗中发展了许多有趣的战术。这批士兵不懂;他们
从来没见识过。我打赌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没听过毒漆这玩意儿。我虽然
不喜欢在圣诞节期间这么冷酷无情,只是总得让他们知道我们早就不怕
他们了。”
“真希望拉斯能回家来,”巴特勒老太太突然说道,所有的笑声戛

然而止。“瑞特,你想你弟弟几时回来才不会有危险?”
“那得看你和你朋友多快才把那帮北佬治得服服贴贴,妈妈。不用
说,他一定赶得及回来参加圣西西利亚舞会的。”
“那就好,只要赶得回来参加那场舞会,其他的错过了也无所谓。”
斯佳丽听得出埃莉诺小姐说到舞会时的特别口气。
斯佳丽原以为在二十六日社交季节开始之前,必定会度日如年。但
时间过得出乎意外地快。同北佬干一仗可算是这期间最令人高兴的事。
果然不出所料,上校在第二天便下令对违反宵禁的人采取报复手段。查
尔斯顿妇女的菜篮内也全都藏放自选的武器,市场里到处是一片笑声。
第二天,士兵便学了乖,戴上了手套。因为伸手尽摸到些令人恶心,
或突然弄得奇痒无比、肿胀难熬的东西,这味儿他们可不愿再尝第二遍。
“那些蠢货早该知道我们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在那天下午的一
个惠斯特牌局上,斯佳丽对莎莉·布鲁顿说道。莎莉回味无穷地乐不可
支,表示赞同。
“我买了一个盖子没盖拢的灯烟盒。”莎莉说。“你放的是什么?”
“辣椒粉。我吓死了,连喷嚏也不敢打一个,深怕露出这鬼点子的
马脚来。。说起鬼点子,我相信那是我想出来的。”新的配给规定在昨
天公布后,查尔斯顿的妇女便开始用咖啡作赌注,而不是赌钱。在黑市
暂时关闭后,这成了斯佳丽所参加过的牌局中,赌注最高的一场。她喜
欢赌。
斯佳丽也喜欢折磨北佬。查尔斯顿街上仍有巡逻兵,只是他们的鼻
子被捏过了,而且还会一次又一次地被捏,直到他们认输为止。斯佳丽
也是捏他们鼻子的人之一。
“发牌,”斯佳丽说,“我觉得交好运了。”再过几天,她就可以
在舞会中和瑞特跳舞了。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尽找事情做,避免与她单独相处。不过,到了舞场上他们就能在一起了
——肌肤相亲——沉醉在两人的世界里,不管舞会上还有多少对儿在
场。
斯佳丽把瑞特寄回来的白山茶花放在后颈背处的鬈发上,扭过头去
打量镜里的影子。“看起来活像一串腊肠上的一团肥油。”斯佳丽嫌恶
地说道。“潘西,你得帮我换个发型,把头发盘到头顶上。”她可以把
花别在波浪形的鬈发间,这样就不至于太难看。哦!瑞特为什么如此刻
薄,说什么他那宝贝老农场的花是她唯一能戴的珠宝?舞衣已经如此寒
酸了,还规定只能用花装饰——不如套上个面粉袋,开个洞眼露出头来
算了。她原来还巴望戴上她的珍珠和钻石耳环呢!
“你用不着在我脑袋上梳出个洞来啊。”斯佳丽向潘西抱怨道。
“是,小姐。”潘西继续使劲把花了好长时间才弄出来的发卷梳掉,
把一头乌黑蓬乱的长发梳理成型。
斯佳丽瞧着镜子,渐露满意的神色。对了!这样弄就好看多了。她
的脖子长得这般美,实在不该用头发遮住。把头发绾上就好多了。她的
耳环也可以露一下了。不管瑞特说什么,她一定要戴上耳环。她一定得
叫人看得眼花缭乱,赢得舞会上个个男宾的艳羡。至少也要赢得两三位
男人的欢心。这一来,瑞特才会刮目相看。
斯佳丽把钻石耳环戴上。这才像话!她对这份效果很是满意,不禁
歪着头左顾右盼起来。
“这个发型你喜欢吗,斯佳丽小姐?”潘西指着她的杰作问。
“还不够高,全梳到耳朵上面。”谢天谢地!幸好罗斯玛丽今晚不
借用潘西了。虽然罗斯玛丽为什么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实在令人费解,
她最需要人家帮助了。可想而知,她一定又是梳一贯梳的那种笨拙的老
处女面包髻。斯佳丽一想到与罗斯玛丽一起走进舞厅,只会更衬托她的
美丽,不禁暗自欢喜。
“很好,潘西。”斯佳丽心情好转了。她的头发亮得像乌鸦的翅膀,
簪上白山茶花确实非常相称。“给我几根发夹。”
半小时之后,斯佳丽终于打扮完毕。她对着高高的穿衣镜看了最后
一眼。深蓝色波纹绸丝舞衣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将扑了粉的裸肩与酥
胸衬托得雪白粉嫩。钻石耳环和绿眸一样璀璨耀眼。长裙上有黑丝绒环
形滚边,裙撑顶上系着镶淡蓝丝绸边的黑丝绒蝴蝶结,强调出她的纤腰。
舞鞋是蓝丝绒的,配着黑鞋带,在脖子和手腕上也系着窄条黑丝绒带。
双肩上别着白山茶与黑丝绒蝴蝶结,银带扎的一束捧花上也插满白山
茶。她自认这是生平第一次打扮得如此美丽迷人,兴奋得双颊也添上自
然的嫣红。
斯佳丽在查尔斯顿参加的第一场舞会,意外层出不穷,几乎没一件
事是她预料到的。首先,她听说必须穿皮靴,不能穿舞鞋。她们得走路
去。早知如此,她就租用一辆马车,瑞特居然连这点都设想到,实在不
可思议。要潘西用查尔斯顿称为“鞋袋”的玩意儿装她的舞鞋,也行不
通。因为她没有鞋袋。幸亏埃莉诺小姐的使女花了十五分钟找来一个篮
子代用,才解决问题。怎么没人告诉她需要那种倒霉东西呢?“我们没
想到,”罗斯玛丽说,“每个人都备有鞋袋。”
也许查尔斯顿的每个人都有,亚特兰大可没有这一套,斯佳丽暗忖。
亚特兰大人都坐马车赴会,谁走路去呀!她对首次参加查尔斯顿舞会的
兴奋期待,开始变为不安的忧虑。还有什么其他意想不到的事呢?
结果每一件事都大出斯佳丽的意外。查尔斯顿在悠久历史中所发展
出的一套礼节与仪式,在北佐治亚生气勃勃的半开发地区是闻所未闻
的。南部邦联崩溃时,曾容许发扬那套礼节的大量财源虽然断绝了,但
过去那套仪式仍被保留了下来。由于那是查尔斯顿辉煌时代硕果仅存的
传统,人们更加珍惜,不愿改变。
温特沃斯家顶层舞厅大门内站着列队欢迎客人的主人。大家只得在
楼梯上排队,等着一一进屋,同米妮握手寒暄,依次还同她丈夫握手寒
暄,还有他们的儿子,媳妇,女婿,嫁出去的女儿,还没出嫁的女儿。
这时,大厅内一直乐声悠扬,早到的宾客正婆娑起舞,斯佳丽脚痒难耐。
斯佳丽不耐烦地想着,佐治亚的宴会主人会主动趋前招呼客人,才
不会让客人像铁链拴住的囚犯般排队等候呢。那种场面比这种荒谬做法
令人自在得多了。
就在斯佳丽跟随巴特勒老太太进入大厅之前,一名威风凛凛的男仆
将托盘举到她面前。盘上有一叠摺叠的纸片,那是用蓝色细线系着小铅
笔的小册子。跳舞卡?一定是跳舞卡。斯佳丽听黑妈妈提过埃伦·奥哈

拉年轻时在萨凡纳参加的舞会,但她从不完全相信世上有那么宁静的舞
会,女孩子竟要看册子才知道该跟谁跳舞。咳,如果有人告诉塔尔顿家
双胞胎和方丹家兄弟,他们得用一支一握就断的小铅笔,在一小张纸上
写上他们的姓名,准把他们笑破肚皮!她还拿不准自己想不想跟愿意做
这种傻事的娘娘腔的男人跳舞呢。
不,她想跳!她相信自己准会跟魔鬼跳,不论长角的还是长尾巴的,
只要能跳舞都行。自从参加亚特兰大的化装舞会以来,仿佛有十年没跳
舞了,不是一年没跳。
“我很高兴到府上来。”斯佳丽真心诚意地对米妮说,连嗓音都颤
抖了。她对温特沃斯家的人一一微笑,不一会儿便通过了欢迎的行列。
她转向舞池,脚步及时抓住节拍,深深吸了一口气。哇!多么美啊——
这种场面多么陌生,可又多么熟悉啊,像一场仅剩一半记忆的梦境。烛
光映照的大厅,洋溢着音乐,只见五光十色,但闻裙摆摩擦。沿着墙边
一张张不堪一压的漆金椅子上坐着的贵妇,躲在扇子后交头接耳,所谈
的话题不外是老话题:年轻人跳舞时身体贴得太近,谁家的女儿难产的
最新惊人消息,她们的好朋友最近闹了些什么丑闻等等。盛装的侍者托
着银托盘,在舞池外的男女宾客间穿梭往来,递送斟满的酒和盛在银杯
里的冰镇饮料。只听得一片混杂的嗡嗡声,不时穿插着笑声,时高时低,
那种多年来幸福美满、无忧无虑的人们玩乐的可爱声音。一时之间,仿
佛她年轻时悠闲舒泰的旧世界依然存在,仿佛什么都没变,从未有过内
战。
她眼睛尖,看得出墙壁上剥落的漆痕,层层厚蜡掩盖下靴刺刨出的
洞眼,但是她不愿多注意。最好还是让自己进入幻境,忘却战争,忘却
正在街上巡逻的北佬吧。只要有音乐,有跳舞,瑞特又保证过要好好待
她,其他一概都不需要了。
瑞特待她不仅是好,简直迷人。只要瑞特愿意,谁也比不上他这么
迷人,可惜他对任何女人都像对她那样迷人。她情绪大起大落,时而因
其他女人羡慕她而感到骄傲,时而为瑞特对不少别的女人献殷勤,而妒
火中烧。瑞特的确很照顾她,她无法责怪他未尽护花使者之职。但是他
也很照顾他母亲、罗斯玛丽,还有数十个斯佳丽认为是落落寡欢的老女
人。
斯佳丽告诉自己,万万不能吃醋。过不了多久,她果然不在乎了。
每只舞一结束,她就立刻给一群男人围住,人人要求她刚才的舞伴把她
介绍给他们,好邀她跳下一只舞。
斯佳丽之所以倍受瞩目,不仅因为她是本城新来乍到的人,是一帮
彼此都熟悉的人当中的一张新面孔,而且也因为她有迷人的魅力。为了
决心让瑞特吃醋,斯佳丽那双诱人、绿得异常的美目时时闪着轻率的光
芒,香颊上兴奋的红晕,有如发出危险信号的红旗。
争相邀约斯佳丽跳舞的男人,有不少是她新结交朋友的丈夫,这些
女人有的是她上门拜访的,有的是牌桌上的搭档,有的是在市场与她边
喝咖啡边聊天的。但她管不了那么许多。等瑞特重新归了她之后,自有
充分的时间来弥补裂痕。现在男人争着赞美她,恭维她,奉承讨好她,
她真是如鱼得水。足证一切都没有改变。男人对她闪动的睫毛、忽隐忽
现的酒窝和寡廉鲜耻的马屁功夫一样招架不住。她认为,只要对他们淘

气地嫣然一笑,害得他们乱了舞步,让他们感觉到像个英雄,你说什么
鬼话他们都会相信。斯佳丽从舞伴脚下抽回脚趾。“哦!请你千万原谅
我!”她乞求道,“我的脚跟一定是绊到裙摆了。犯了这么可怕的错误
真是丢死人,尤其我三生有幸,竟能跟你这样的高手跳华尔兹。”
斯佳丽的眼睛迷人,嘟起嘴,悔恨地道着歉,仿佛随时准备让人亲
吻似的。有些动作是女孩子决不会忘记该怎么做的。
“好一个愉快的舞会!”在他们走回家的路上,斯佳丽快乐地说道。
“我很高兴你玩得开心。”埃莉诺·巴特勒说。“而且我也非常非
常替你高兴,罗斯玛丽,你好像也很开心。”
“哈!你应该知道,我最恨舞会了,妈妈。我开心的是我就要去欧
洲旅行了,所以就不计较去参加那种荒唐的舞会了。”
瑞特哈哈大笑。他挽着母亲走在斯佳丽和罗斯玛丽后面。在十二月
的寒夜里,他的笑声如同一股暖流。斯佳丽想起他身躯的温暖,想象着
自己背上感到的那股温暖。为什么挽着他的手,贴近那股温暖的人不是
她?她知道为什么,巴特勒老太太年纪大,由儿子搀扶原是理所当然。
可是斯佳丽的**仍未因此稍减。
“你尽管笑吧!亲爱的大哥,”罗斯玛丽说,“可惜我一点都不觉
得好笑。”她踩着长裙,倒退着走。“我整晚都不得不跟那些可笑的男
人跳舞,害得我跟朱莉亚·阿希礼小姐讲不到两句话。”
“朱莉亚·阿希礼小姐是谁?”斯佳丽问。这个名字引起她的兴趣。
“她是罗斯玛丽的偶像,”瑞特说,“也是我长大后唯一害怕的人。
假如你看到阿希礼小姐,一定不会不注意到她,斯佳丽。她总是穿得一
身黑,而且脸色总是像喝了醋一样。”
“你——”罗斯玛丽唾沫四溅说,她冲向瑞特,伸出拳头猛捶他的
胸瞠。
“别闹啦!”瑞特喊道。他伸出手臂搂住妹妹的肩头,将她拉近身
边。
斯佳丽感觉从河边吹来一阵寒意。于是昂起头,迎风向前,独自走
完剩余的几步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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