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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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莫尔码头农场的屋子后面那片马蹄形草坪上,聚拢了一大群面带
怒容的黑人,还有一小批黑人妇女。瑞特帮助斯佳丽和罗斯玛丽步下临
时马厩附近的下马台,挽着她们的胳膊肘,等马童收拾缰绳,牵走马匹。
但等马童走远,听不见了,瑞特才急急说道,“我陪你们一直走到屋前。
你们进屋后直接上楼回房。把门锁上等我回来。我会叫潘西上楼陪你
们。”
“出什么事了,瑞特?”斯佳丽声音也颤抖了。
“现在没时间说,待会儿再告诉你。照我的话做就是了。”他扶着
两个女人,硬拉住她们跟上他果断而沉着的脚步,绕过屋侧。“巴特勒
先生!”一个黑人大声叫道。还有五六个黑人跟着他走近瑞特。大事不
妙!斯佳丽暗忖,称他巴特勒先生,而不是瑞特先生。根本是来者不善
啊,这批人想必将近有五十个吧!
“你们待在原地别动,”瑞特也大声叫道。“等我送女士们进屋休
息后,再来跟你们谈。”罗斯玛丽绊到路上一块松动的石头,瑞特拉她
一把免得她摔倒。“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扭断腿了呢,”他咕哝地说,“继
续走。”
“我没事。”罗斯玛丽答道。她的口气听起来这般冷静,斯佳丽心
想。斯佳丽只怨自己这么紧张。谢天谢地!他们快到屋了。只差几步就
可以绕过去了。快走近屋前,她才发觉自己一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看到下通蝴蝶形湖泊和河流的草坛时,她才大大松了口气。
接着她又猛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当他们拐过屋角踏上砖石平台时,
她看见十个白人背靠着屋墙坐在平台上。他们全是瘦长个儿,粗陋笨重
的鞋子和褪色工作裤管之间,露出一截苍白的脚踝。他们的手都习惯性
地松松握着搁在膝上的来福枪和猎枪。戴旧了的宽边帽低低拉到脑门
上,遮住了眼睛,但是斯佳丽知道他们正在看着瑞特和他的女人。其中
一人吐了一口棕色的烟草汁,刚好吐在瑞特那双精制马靴跟前的草地
上。
“你该感谢上帝保佑你没吐在我妹妹身上,克林奇·道金斯,”瑞
特说,“否则我一定宰了你。现在我还有其他事要办,待会儿再跟你们
哥儿们谈。”他轻松地随意说着。但斯佳丽从瑞特抓着她手臂的手劲中
感觉得到他很紧张,她昂起头,踩着沉稳有力的脚步跟上瑞特。这些穷
白人,没有一个吓得倒瑞特,也吓不倒她。
一进屋,突然看见里面一片漆黑,她不由直眨眼。怎么这么臭啊!
等一下子适应幽暗的光线后,她才看清原来是楼下大房间那些长椅和痰
盂发出来的臭味。还有不少饱经风霜,面带饥色的穷白人横七竖八地躺
在椅上,把这里挤得水泄不通。他们也都佩带武器,帽檐遮着眼睛。地
板上、痰盂四周都沾满痰渍和一滩滩烟草汁。斯佳丽挣开瑞特的手,把
裙摆撩到脚踝那儿,径自上楼。走了两级才放下,让骑马装的裙裾在地
上拖曳。她才不让那些下等人看上流女士的脚踝呢!她爬上摇摇晃晃的
楼梯,仿佛天塌下来也没有她的事。
“出了什么事,斯佳丽小姐?就是没人肯告诉我!”潘西一关上房

门,就痛哭道。
“小声一点!”斯佳丽喝叱道。“你要南卡罗来纳的人都听到不成?”
“我不要跟南卡罗来纳的人沾什么边,斯佳丽小姐。我要回亚特兰
大,回到我亲人身边。我不喜欢这里。”
“谁管你喜欢不喜欢,你只要乖乖地到角落那张凳子上坐下,把嘴
巴闭上就行了。如果再让我听到你哼一声,我就。。我就让你尝尝我的
厉害。”
斯佳丽瞧着罗斯玛丽。要是连瑞特的妹妹也垮了,那真不知该如何
是好。罗斯玛丽脸色非常苍白,不过似乎还相当镇定。她坐在床沿,瞧
着床单的图案,好像以前从未见过床单一般。
斯佳丽走到俯临后院草坪的窗口。如果躲在窗边偷看,下面的人不
会瞧见她的。她小心地用手指拨开布帘,往外张望。瑞特在下面吗?天
哪!他在那里!她在一堆黑鸦鸦的脑袋和挥动的黑手之中,认出他的帽
顶。三五成群的黑人,现已围成一堆,仿佛要吃了他。
他们不消半分钟,就可以把他踩死,斯佳丽想着,我却帮不上忙。
她无奈只好气得把薄窗帘揉得皱成一团。
“你最好离窗口远一点,斯佳丽,”罗斯玛丽说道。“要是让瑞特
替你我操心,他就无法专心做他必须做的事。”
斯佳丽转过身来反驳道:“你难道不关心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非常关心,但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瑞特就要被一群愤怒的黑鬼吞没了。那些乱吐烟草的穷白
佬,干吗无所事事,拿着枪不用?”
“那我们就真的脱不了困境啦。我认得当中有一些黑人在磷酸矿场
干活。他们不愿瑞特出什么事的,否则不是自砸饭碗吗?何况,其中大
多数是巴特勒的人,他们是属于这里的。我怕的倒是那些白人。我看瑞
特也是这么个看法。”
“瑞特什么都不怕!”
“他当然怕。不怕的人是傻瓜。我非常害怕,你也非常害怕。”
“我才不怕呢?”
“那你是个傻瓜!”
斯佳丽顿时张口结舌。罗斯玛丽利鞭似的声音使她感到震惊,受的
侮辱倒不大。怎么搞的!她的口气和朱莉亚简直如出一辙。才和那个老
太婆聊了半个小时,罗斯玛丽就变成一个怪物了。
她又慌忙转向窗口。天色渐暗了。下面究竟在搞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昏暗的草地上只见黑影幢幢。瑞特还在那儿吗?她
说不上来。斯佳丽将耳朵贴到窗格玻璃上仔细听着。唯一能听到的却是
潘西蒙着嘴发出的呜咽声。
要不找点事来做,我会发疯的,她心想。她开始在小房间里来回走
着。“这么大的农场,怎会盖了这么狭小的卧房?”她抱怨道。“塔拉
庄园任何一个房间都比这大两倍。”
“你真的想知道?好,那就坐下来吧!那边窗下有一张摇椅。你可
以坐到上面摇来摇去,不要走来走去了。假如你想听的话,我先把灯点
上,再把邓莫尔码头农场的事告诉你。”
“我无法坐定下来!我要下楼去瞧瞧怎么一回事。”斯佳丽在黑暗

中摸索着门把。
“你下去的话,他决饶不了你。”罗斯玛丽说。
斯佳丽颓然垂下双手。
擦火柴的声音和枪声一样大。斯佳丽似乎感觉得出在皮肤下跃动的
神经。于是她转过身,想不到罗斯玛丽脸色竟一如既往。罗斯玛丽还坐
在床沿上原处。煤油灯把床单上乱涂的色彩照得雪亮。斯佳丽踌躇了一
会儿,才朝摇椅走去,一**坐下去。
“好吧!告诉我邓莫尔码头农场的事。”她忿忿地用脚踩着踏脚摇
了起来。罗斯玛丽谈起对她有重大意义的农场时,斯佳丽故意起劲地摇
着摇椅,摇得吱吱轧轧响个不停。
罗斯玛丽开始说,这栋房子的卧房之所以这么小,是因为当初是专
为单身客人设计的。三楼的小房间是专供客人的男仆住的。楼下的办公
室和饭厅,现在也用来作客房——一个专门供应宵夜饮料、打打纸牌和
举行社交活动的地方。“椅子全都是用红皮革做的,”罗斯玛丽轻柔地
说道,“每当所有的男人出外打猎时,我常常喜欢一个人跑去那里闻闻
皮革、威士忌和雪茄烟的气味。”
“码头这个名字是根据我们的高祖父从英国移居到巴巴多斯之前巴
特勒家住的地方取的。我们的曾祖父于一百五十年前从巴巴多斯搬来查
尔斯顿,他一手建立了码头,造了花园。他的太太嫁给他之前的名字叫
苏菲亚·罗斯玛丽·拉斯。我和拉斯的名字就是根据她的名字而取的。”
“瑞特的呢?”
“他的名字是根据爷爷名字取的。”
“瑞特跟我说过你们的爷爷是海盗。”
“他跟你说过?”罗斯玛丽笑道。“也难怪他会那么说。爷爷在独
立革命时代专作偷越英国封锁线的勾当,就像瑞特在内战期间突破北佬
封锁线一样。他一旦下定决心种出稻米来,那就谁也阻止不了他。我想,
他顺便做几笔生意也很精明,但他主要是个稻农。邓莫尔码头农场一直
是个稻米之乡。所以我才那么生瑞特的气——”
斯佳丽愈摇愈快。她又要谈稻米了,我真想叫出声来。
两声枪响震破夜空,斯佳丽果真大声尖叫了。她从摇椅上跳起来,
跑向房门口。罗斯玛丽也跳起来,跟着跑过去。她伸出有力的手臂抱住
斯佳丽的腰,不让她出去。
“放开我,瑞特可能——”斯佳丽嘶哑着声音喊着,罗斯玛丽勒得
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罗斯玛丽的手搂得更紧了。斯佳丽使劲挣脱。一口气憋在胸口,憋
得耳里嗡嗡直响——愈来愈清晰得出奇——当她气若游丝时,摇椅也吱
嘎吱嘎地愈摇愈慢。亮着灯的卧室,似乎变暗了。
一双在挣扎的手无力地挥动,憋住的嗓子眼发出微弱、沙哑的声音。
罗斯玛丽终于放开她。“对不起。”斯佳丽恍惚地听到罗斯玛丽说。可
是没关系!唯一要紧的是赶快吸一大口气。甚至趴在地上也不要紧。趴
着呼吸比较顺畅些。
过了好久才说得出话来。她抬头瞧见罗斯玛丽背抵着门板站着。“你
差点勒死我。”斯佳丽说。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伤害你。我不得不拦住你。”

“为什么?我要去找瑞特。我得去找他啊。”对斯佳丽而言,他比
整个世界还重要得多。这个蠢丫头就不能明白这一点吗?不,她不能,
她没爱过任何人,也从没被任何人爱过。
斯佳丽拼命想爬起身。哦!圣母马利亚啊,我好虚弱。她的手摸到
床柱,慢慢将自己撑直。她苍白得像鬼,那双绿眼睛像冷火一样燃烧。
“我要去找瑞特。”她说。
罗斯玛丽这时打击了她。如果是用手打,甚至用拳头打,她倒还挺
得住。
不料,罗斯玛丽竟冷冷地说,“他不要你了,他亲口跟我说的。”

第二十四章
瑞特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他看着斯佳丽问:“怎么了?没胃口?
据说乡村的空气容易使人饿。第一次看你吃这么少,可真令我吃惊,亲
爱的。”
斯佳丽没碰过盘中食物,她抬起头瞪着他。他背地里一直在说她坏
话,怎么居然还有脸跟她说话?除了罗斯玛丽,他还跟谁说过?是不是
每个查尔斯顿人都知道他已离弃亚特兰大,是她丢人现眼地到这里来追
他?
斯佳丽低下头,拨弄着盘内食物。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罗斯玛丽问瑞特。“我还是搞不懂。”
“这件事完全在我和朱莉亚小姐的意料之中。是她田里的工人和我
的矿工串通的一项阴谋。你知道每年工作契约都是在新年元旦那天签
的。朱莉亚小姐手下的人打算告诉她我付给矿工的工资两倍于她,她得
加他们工资,不加就跳槽到我这边。我手下的人也打算**这一手,只
是找不到借口,如法炮制罢了。他们压根儿没想到我和朱莉亚小姐已经
洞悉他们的阴谋。
“我们一到阿希礼男爵封地,谣言立刻传开来。他们每个人都知道
好戏已经上场。男爵封地工人耕田的那份卖力劲儿你也见过。他们不想
冒险去砸自己的饭碗,而且他们对朱莉亚小姐全都怕得要死。
“这里可就没那么顺利。四处盛传码头的黑人在阴谋策划什么行
动,萨默维尔路两旁的白人佃农全紧张起来。他们按穷白人一贯的做法,
抓起枪,准备放几枪。他们到这里来,闯进屋内,偷了我的威士忌,还
把酒分给大家喝,给大家拼命鼓气。
“把你们隔离到安全地方后,我告诉他们这件事我自会处理,然后
再赶快跑到屋后去。黑人都怕极了,他们本来就害怕,可我说服他们,
我会设法让白人冷静下来,他们应该回家去才是。
“回到屋里,我告诉佃农我同工人已经把一切都摆平了,他们也该
回去了。大概我给了他们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下马威。以前没出过什么
乱子,我自己太放心了才粗心大意。下一次我可要学聪明些了。上帝保
佑,最好不要有下一次。不管怎样,克林奇·道金斯还是暴跳如雷。正
故意想找碴。他骂我是黑鬼相好,枪口对准我,准备扣扳机。我没来得
及去看他是否已醉得无法开枪,就一个箭步冲上去,把枪往上一推,结
果朝天放了两枪。”
“就这样?”斯佳丽半吼地说。“你早该让我们知道了。”
“我哪有空啊!小乖乖。克林奇伤了自尊,心有不甘,于是抽出刀
子。我也取出刀子,两人斗了十来分钟,我才削掉他的鼻子。”
罗斯玛丽吓得喘不过气来。
瑞特拍拍她的手。“只是削掉鼻尖罢了。反正他的鼻子也太长了。
替他整了容倒好看多了呢。”
“可是瑞特,他将来会找你报仇的。”
瑞特摇摇头。“放心,包管他不会的。那是一场公平的决斗。克林

奇是我一个老战友。我们在南军里一起作过战,他负责填装炮弹,我负
责发号施令。我们之间的默契不是一小块鼻肉破坏得了的。”

“真希望他把你宰了!”斯佳丽咬牙切齿地说。“我累了!要上楼
睡觉去了。”她推开坐椅,踩着威严的步子走出饭厅。
瑞特跟在她后面,故意拖长语调地说:“男人从他爱妻那里所得到
的祝福,莫大于此。”
斯佳丽怒火中烧。“我希望克林奇现在就在屋外,”她咒道,“等
着一枪解决你。”
其实,如果第二枪打中罗斯玛丽,她也不会为罗斯玛丽哭肿眼泡儿。
罗斯玛丽举杯向瑞特敬酒。“好了,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你说晚餐
是一次庆祝宴会了。拿我来说,我要庆祝今天终于结束。”
“斯佳丽病了?”瑞特问他妹妹。“我说她胃口不好只是开开玩笑
罢了!她不像是吃不下饭的人。”
“她心情不好。”
“她心情不好的次数我见得多了,数都数不清,可是她每次一吃起
东西就狼吞虎咽的。”
“不只是情绪问题,瑞特。你在外面削别人鼻子的时候,我和斯佳
丽也在屋里扭成一团。”罗斯玛丽描述斯佳丽的恐慌心情和执意要出去
找他的经过。“我不知道楼下会有多危险,所以就死抱住她,不让她下
去。希望我没做错。”
“你绝对没做错。底下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我想大概抱得太紧了,”罗斯玛丽招认道,“她透不过气来,差
点昏过去。”
瑞特仰头大笑。“我的天!真希望我能亲眼目睹斯佳丽·奥哈拉被
一个女孩按得动弹不得的模样。哈!佐治亚一定有上百个女人会为你把
手掌皮都拍掉!”
罗斯玛丽犹豫着该不该招出另外的实情。她知道自己对斯佳丽说的
话比打架还伤人。现在她决定不说了,瑞特还在嘻嘻笑个不停,不必去
破坏他的好心情。
天没亮斯佳丽就醒来了。她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不
敢动弹,就像还在睡觉那样呼吸,她安慰自己,你在半夜不会醒来的,
除非有吵闹声或其他动静。她竖耳倾听,外面似乎是一个永恒的世界,
四下空气凝滞,一片死寂。
等弄清楚是肚子饿慌了才醒过来,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她当然是饿
了!昨天除了吃早餐和在阿希礼男爵封地吃几块三明治,还没吃过什么
东西呢。
斯佳丽带来的高雅丝晨衣,挡不住半夜寒气。她干脆抓起床罩,裹
在身上。床罩是厚羊毛毯,还留着她身上的暖气。光着脚丫悄悄走过漆
黑的走廊,走下楼梯时,那条羊毛毯拖在脚边绊手绊脚的。谢天谢地,
大壁炉内封火的灰烬还散发出一些余热,有些火光,可以让她看清通往
饭厅和厨房的门。不管能找到什么,甚至冷饭、炖肉也行。斯佳丽一手
揪着身上裹着的深色羊毛毯,一手摸索着门把。往右还是往左呢?她倒
没留意过。
“不要动!一动我就在你身上打个洞!”瑞特粗暴的声音吓得她跳

了起来。羊毛毯随之从身上滑落,寒意马上袭来。
“活见鬼!”斯佳丽转向他,弯身拾起羊毛毯。“昨天被你吓得还
不够吗?你又要再来吓人吗?你差点把我吓破胆!”
“这时候你在这里转悠什么?我可能会误伤你。”
“你干吗这样鬼鬼祟祟地来吓人?”斯佳丽将羊毛毯当作貂皮王袍
似的,披到肩头。“我要去厨房弄早点吃。”她尽力故作威严地说。
瑞特看着她那一副可笑的傲慢模样,不禁好笑。“我去生炉火,”
他说。“我自己也想喝杯咖啡。”
“这是你的屋子。你要喝咖啡尽管喝。”斯佳丽当身后拖地的羊毛
毯是舞服的裙裾似地踢着。“怎么?不准备替我开门吗?”
瑞特将几块木柴丢进壁炉。红热的炭灰碰到木柴枝上的枯叶顿时发
出火光。斯佳丽还没看到他的表情,他已赶快换上严肃的神情。瑞特打
开饭厅门,又退回来。斯佳丽从他身边经过,马上只好打住。饭厅内一
片漆黑。
“让我来——”他擦亮火柴,点燃搁在餐桌上的煤油灯芯,再仔细
调节光度。
斯佳丽听出他声音里有嘲笑的意味,但这时她已顾不得发脾气了。
“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匹马。”她承认道。
“千万别吃马,”瑞特笑道。“我只养了三匹马,其中两匹还是劣
马。”他将玻璃盖罩在煤油灯上,低头对她微笑。“来几个鸡蛋和一片
火腿好吗?”
“两片。”斯佳丽说道,然后随他走进厨房,坐到桌旁长椅上,屈
起双腿缩在羊毛毯下,等他点燃大铁炉内的木柴。等到松木噼噼啪啪的
着了火,她才将双脚伸向暖处。
瑞特从食品柜里拿出吃了一半的火腿、黄油和蛋。“咖啡研磨器在
你身后的桌上,”他说,“咖啡豆在那罐子内。要是你磨咖啡,我切火
腿,早餐很快就可以弄好。”
“你磨咖啡,我煮蛋吧。”
“因为炉子还不够热哪!馋嘴小姐。研磨器旁的一个锅子,里面有
冷玉米面包。应该够你暂时解馋。我来掌厨。”
斯佳丽转过身。盖着餐巾的锅子里还剩四块玉米面包。她放下羊毛
毯,伸手取出一块。一边啃着,一边抓起一把咖啡豆放进研磨器内。然
后再边吃面包边磨咖啡。等快吃光面包的时候,她才听到瑞特把火腿放
入长柄煎锅内的滋滋响声。
“香极了!”她愉快地说,一边加把劲赶快将咖啡豆磨好。“咖啡
壶放哪儿?”她转过身去,看到瑞特,禁不住笑了起来。他长裤腰带上
塞着一条抹布,手握一把长叉。他朝门边一个搁板那方向挥了挥叉子。
“什么事这么好笑?”
“你呀!瞧你躲闪溅油的模样。趁锅子还没烧掉,还不把炉孔盖上。
我早该想到你不会做厨房的事。”
“胡说!我情愿在明火前冒险,夫人。这让我回想起在营火上煎新
鲜水牛牛排的快乐时光。”他把长柄煎锅换到炉子上面火旺的一边。
“你真的吃水牛肉,在加利福尼亚?”
“吃水牛,吃山羊,吃骡子——还吃不照我命令煮咖啡的人的死尸

肉。”
斯佳丽格格笑着,跑过冰冷的石板地去拿咖啡壶。
他们坐在厨房餐桌边默默地吃着,两人都狼吞虎咽地只顾着吃。在
这昏暗的斗室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温馨和融洽;炉孔闪烁着明暗不定的
红光,炉上飘来浓郁的咖啡香味。斯佳丽真希望这顿早餐能永远吃下去。
罗斯玛丽一定是在撒谎!瑞特不可能跟她说他不要我。
“瑞特?”
“呣?”他正倒着咖啡。
斯佳丽想问他这种舒适和欢笑的气氛可否永久持续下去,但是生怕
一开口就把一切砸了。“有没有奶油?”她改问了一句。
“在食品柜里,我去拿。你把脚搁在炉边取暖。”
不消几秒钟,东西就拿来了。
她把糖和奶油放进咖啡杯内搅拌,不由鼓起了勇气。“瑞特?”
“什么事?”
斯佳丽把心里话一股脑儿地全倒了出来,快得他拦也拦不住。“瑞
特,我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愉快地相守一生吗?你知道现在我们相处得
很愉快,为什么偏要拿我当仇人对待?”
瑞特叹了一口气。“斯佳丽,”他疲惫地说,“狗急会跳墙的。你
要了解,本能强过理智,更强过意志。你到查尔斯顿来,把我逼得走投
无路,逼迫我、勒索我。你眼下就在这样做。为什么不能离我远一点儿。
我要的是体面。你却不成全我。”
“我会的,我会成全你的。我要你快乐。”
“你要的不是好意,斯佳丽,你要的是爱情。不容置疑的,不过分
苛求的,毫不含糊的爱。我曾经给过你,你却不要。我的热情早已冷却
了,斯佳丽。”瑞特的语气愈来愈冷,还夹着强烈的不耐烦。斯佳丽不
由心寒,缩成一团,下意识地摸着身边的长椅,打算找那条扔掉的羊毛
毯取暖。
“让我用你的行话打个比方吧!在我内心里有过一份价值一千元的
爱,这一千元是金币,不是钞票!而我把每一分都花在你身上了。可是
就爱本身而言,我已经破产了。是你把我榨干的。”
“我错了!瑞特,我对不起你!我要设法弥补。”斯佳丽心潮澎湃。
我也可以给他我心里价值一千元的爱,她想着。两千、五千、两万、一
百万都行。这一来他就能够再爱我了,因为他不会再破产了。如果他肯
接受的话,他会回报我,甚至加倍回报。我一定得让他接受。。
“斯佳丽,”瑞特正说着,“过去的事无法弥补了。千万不要再破
坏仅剩的一点东西。让我对你好一点,我才会感觉好过一点。”
她抓住这句话。“哦,好的!好的!瑞特,对我好一点,就像我们
当年有过的那段快乐时光。我不会再逼你了。就当我们彼此仍是朋友,
一起玩乐,直到我回亚特兰大才罢。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欢笑,我就心满
意足了。这顿早餐我吃得很开心。哎呀!你穿围裙的样儿真滑稽。”她
格格地笑了。谢天谢地,他对她的了解比她对他的了解好不了多少!
“你要的只是那样吗?”瑞特的语气似乎轻松多了。斯佳丽喝了一
大口咖啡,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回答,然后她装做乐得哈哈大笑。
“这个嘛,当然啰!傻瓜!我知道自己几时输掉的。但我想想值得

一试,没别的办法。我不会再逼你,但也请你陪我好好过完社交季节。
你不是不知道我有多爱参加舞会。”她又哈哈大笑了。“假使你真心要
对我好,就请你再倒杯咖啡给我,瑞特·巴特勒。我没有隔热垫布,你
有。”
吃过早餐后,斯佳丽上楼更衣。天仍未亮,但她已兴奋得不想再睡。
心想,她刚才弥补得天衣无缝。他已经放松了戒心。她深信,他对他们
这顿早餐也很满意。
她穿了上回搭船来邓莫尔码头农场时穿的棕色旅行装,将一头黑发
从两边太阳**梳往脑后,再**梳子固定。又在手腕、颈窝处擦上少量
香水,隐隐提醒人家她娇媚、温柔、诱人。
她尽量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罗斯玛丽醒得愈晚,对她
愈有利。楼梯平台朝东的窗子,在暗处倒看得一清二楚。天快亮了吧。
斯佳丽吹熄了手里的灯。哦!但愿今天万事称心如意,过得开开心心!
希望从早到晚都保持早餐那份愉快气氛。今天是除夕哪!
日出前笼罩着大地的那分宁静,也笼罩着这栋房子。斯佳丽小心翼
翼地悄悄来到楼下中央的房间。炉水烧得正旺,一定是瑞特在她更衣时
又添加了柴火。借着窗口透进来灰蒙蒙的微弱光线,她正好分辨得清瑞
特的头和肩膀的轮廓。他在办公室里,门半掩着,背朝着她。她蹑手蹑
脚走到门前,用指尖轻敲门框。“我可以进来吗?”她轻声问。
“我以为你回房睡觉了。”瑞特说,声音充满倦意。她这才想起他
已守了一整夜屋子。还守着她。她渴望把他的头枕在她的心口上,抚摸
他,消除他的疲劳。
“等太阳一升起,公鸡就会乱啼乱叫,再去睡也没多大意思了。”
她试探性地把一只脚跨进门槛。“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你的办公室没那
么臭。”
“进来吧!”瑞特看都不看她一眼地说。
斯佳丽悄悄走向室内一张椅子。从瑞特肩头望去,可看到窗外的天
色渐渐变亮。看他那副专注的模样,不知在看什么。是那些穷白人又围
在外面吗?还是克林奇·道金斯?雄鸡报晓,把她整个人都惊动了。
这时第一道微弱的红色曙光染红窗外的景色。邓莫尔码头宅邸那倾
圮的砖头亮得耀眼,红光辉映着后边的灰暗天空。斯佳丽失声大喊。那
地方看起来好像还在冒着烟呢。瑞特正看着家园垂死的痛苦情景。
“别看了!瑞特,”她哀求道,“别看了。多看只会伤心。”
“我要是在这里就好了。”瑞特的声音又慢又远,好像不知道自己
在说什么。
“你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他们起码有好几百人。他们会先杀了你,
再把一切烧光!”
“他们就没向朱莉亚下手。”瑞特说。这会儿他的口气有些不同了,
带有一丝挖苦和幽默。窗外的红光瞬息万变,已呈金黄色,废墟上尽是
沾着露珠的焦黑砖石和烟囱。
瑞特把旋转坐椅转了一圈,回过身来,抬手摸着下巴,斯佳丽几乎
听得到他摩擦着胡子的沙沙声。即使在这昏暗的房间内,他的黑眼圈也
清晰可见。黑发蓬乱不堪,一撮梳不平的乱发翘在头顶上,还有一绺头

发披在额前。瑞特站直身,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现在可以安心睡一
会儿。你和罗斯玛丽待在屋里别乱跑,等我睡醒再说。”他在一张长木
椅上躺下,立刻就睡着了。
斯佳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睡觉。
我不能再对他说我爱你这三个字。他听了感到受逼迫。万一他又闹
别扭,那我说了岂不自讨没趣。不!除非他先说他爱我,我决不再说这
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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