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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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了,”科拉姆下了结论,“现在我们来想想,
该怎么补救呢?”他坐在杰米家饭厅长桌的主位上。三份奥哈拉家庭的
大人们全数围桌而坐;玛丽·凯特和海伦在厨房哄小孩吃饭的声音透过
紧闭的门传来。斯佳丽坐在科拉姆身旁,脸庞因方才的痛哭而肿胀,泪
痕斑斑。
“科拉姆,你的意思是,在美国家庭里,最大的小孩没法继承整座
农场?”马特问。
“似乎是如此,马特。”
“这么看来,杰拉尔德叔叔没留下遗嘱真是太笨了。”
斯佳丽闻言大怒,忿忿地瞪着他。没等她说话,科拉姆抢先开了口。
“可怜的杰拉尔德英年早逝,根本没来得及想到死后的问题,愿主保佑
他的灵魂得到安息。”
“愿主保佑他的灵魂得到安息。”其他人跟着祝祷,并在胸前画了
十字。斯佳丽绝望地看着他们肃穆的面孔,心想他们只是区区爱尔兰移
民,能有什么办法?
但是她很快就知道她错了。他们谈得越多,她越觉得有希望。事实
上这些爱尔兰移民能耐大着呢。
帕特里夏的丈夫比利·卡莫迪是新建教堂砌砖匠的工头,因而和主
教很熟。“遗憾的是,”他抱怨道,“他每天总要到工地来三次,对我
说工程进度不够快。”这项工程倒确实很紧急,比利解释说,因为一位
罗马教廷的红衣主教将于秋季来美国巡视,也许会到萨凡纳来参加新教
堂的落成典礼。如果教堂能够如期完工,排得进他的时间表的话。
杰米点点头。“我们的格罗斯主教是个有野心的人,不是吗?好不
容易逮到个吸引罗马教廷注意的机会,怎可轻易放过。”
他看着杰拉尔德,比利、马特、布赖恩、丹尼尔、老詹姆斯也看着
他。还有那些女人——莫琳、帕特里夏和凯蒂。斯佳丽看着,虽然她不
明白大家为什么都朝他看。
杰拉尔德握着他新婚妻子的手。“别害羞,波莉宝贝儿,现在你已
经是奥哈拉家的一员了。告诉我们,你认为我们当中谁去跟你爸谈比较
妥当。”
“麦克马洪是工程承包商,”莫琳压低声音对斯佳丽说。“只要汤
姆开口说工程进度有可能延缓,包准叫格罗斯主教答应一切。他对麦克
马洪吓得发抖,这是毫无疑问的。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怕麦克马洪。
斯佳丽开了腔。“让科拉姆去说吧。”她深信,任何一件需要做的
事情,他都是最佳人选。尽管科拉姆·奥哈拉个子矮小,一团和气,却
有着无人可匹敌的权威与力量。
奥哈拉家人纷纷附议,表示赞同。大事非由科拉姆出面不行。
科拉姆向长桌周围的人笑了笑,然后对着斯佳丽说:“我们会帮你
的,斯佳丽·奥哈拉,这就是有家人的好处,不是吗?尤其是又有能助
一臂之力的姻亲。你会得到塔拉的,等着瞧吧!”
“塔拉?这跟塔拉有什么关系?”老詹姆斯问。
“这个塔拉是杰拉尔德为他的庄园取的名字,詹姆斯叔叔。”

老先生笑岔了气,咳嗽个不停。“那个杰拉尔德啊!”待恢复平静
后,他说,“个子虽然才一丁点大,却老是自视太高。”斯佳丽脸色一
僵,没有人可以嘲笑爸爸,连他亲哥哥都不行。
科拉姆柔声细气地对她说:“嘘!别动怒,他不是有意的。等会儿
我再解释给你听。”
在送斯佳丽回外祖父家的途中,科拉姆果然向她作了解释。
“对我们爱尔兰人而言,塔拉是个神奇的字眼,神奇的地方,它是
全爱尔兰的核心地,是君王之乡。远在希腊、罗马文明诞生之前,世界
还是一片混沌、充满希望的时候,统治爱尔兰的是一些如太阳般完美又
富正义的伟大君王,他们以崇高的智慧制订法令,庇护诗人并给予财富。
他们是英勇的巨人,嫉恶如仇,以赤血凝铸的剑及清白无瑕的心,对抗
与真、善、美及爱尔兰为敌的人。在他们统治下的几千年间,这个美丽
的绿色岛屿无处不充满音乐。全国各地共有五条路通往塔拉山,每隔三
年人们都会准时前往宴会堂赴宴,聆听诗人吟唱诗歌。这不光是一则故
事,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别处的历史书籍全都有着记载,各个修道院
的藏书里也都记录了一段感伤的结束语,‘在主耶稣诞生后的第五百五
十四年,举行了最后一次塔拉之宴。’”
科拉姆说到最后,声音变得很沉缓。斯佳丽觉得眼睛发湿,她完全
被他的故事和声音迷住了。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后,科拉姆又开口道,“你父亲怀着一个崇
高的梦想,在美国这个新世界里建立一座新塔拉。他确确实实是个杰出
的人。”
“哦!他的确是,科拉姆。我非常爱他。”
“下次我去塔拉时,我会想起他和他的女儿。”
“下次?你是说这地方如今还在?真的有这个地方?”
“跟我们脚底下的路一样真实。那里是一片绿油油的有魔力的山坡
地,绵羊在山坡上啃青,从山顶极目远眺,景致秀丽,与贤明君王们当
年所见一模一样。那里离我住的地方,也就是你父亲和我父亲的出生地
——米斯郡的一个村子不远。”
斯佳丽怔住了。老爸一定也去了那里,驻足在君王曾经站立过的地
方!她可以想象他挺起胸膛、昂首阔步的模样,就像他一贯在志得意满
时的姿态。她不禁轻笑出声。
走抵罗比亚尔家时,斯佳丽很不情愿地停下脚步。她真想再走上几
个钟头,听听科拉姆轻快的声调。“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她说。
“我现在的心情好多了。我相信你一定能使主教改变主意。”
科拉姆笑了笑。“一项一项慢慢来,堂妹,首先得先说服面恶心善
的麦克马洪。可是我该怎么介绍你的姓名呢?你手上戴着结婚戒指,主
教不会当你是奥哈拉家的人。”
“不,当然不是。我的丈夫姓巴特勒。”
科拉姆的笑容一下子收敛,随即又浮起。“颇有势力的姓氏。”
“在南卡罗来纳的确是,但是在这里我看不出它对我有多大好处。
我丈夫是查尔斯顿人,名叫瑞特·巴特勒。”
“我很惊讶他没有帮你。”
斯佳丽笑得很粲然。“如果可以的话他会的,可惜他到北方作生意

去了,他是位成功的商人。”
“我明白。总归一句话,我很乐意,也会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你。”
斯佳丽想拥抱他,就像每次父亲答应她的要求时,她就会拥抱他一
样。但是她知道不能拥抱神父,就算是堂哥也不行。于是她道了声晚安,
便走进屋内。
科拉姆吹着《佩戴绿标志》的口哨离去。
“你到哪里去了?”比埃尔·罗比亚尔问。“我的晚餐吃得很不舒
服。”
“我去杰米堂哥家。我会要厨娘重作一份晚餐给你。”
“你还一直跟那些人来往?”老先生气得发抖。
斯佳丽也怒目相向。“没错!而且我还打算再去看他们。我很喜欢

他们。”她忿忿走出房间。不过在上楼之前,仍不忘替她外祖父重要了
一份晚餐。
“你的晚餐呢?斯佳丽小姐?”潘西问。“要不要我端上楼去给你。”
“不用了,先上楼来帮我脱衣服。我不想吃晚饭。”
奇怪了!我竟然一点儿都不觉得饿,刚刚只喝了一杯茶呢!现在我
只想好好睡一觉。痛哭一场后把我的体力都耗光了。我实在哭得太伤心
了,差点无法对科拉姆说出主教不答应的事。我想我可以昏睡一个星期,
我一辈子都不曾这么累过。
她觉得头轻,身体重,而且全身松弛。她倒在软绵绵的床上,很快
就呼呼大睡了。
以往斯佳丽总是独自面对危机,有时是她拒绝承认需要帮助,然而
更多时候是她求助无门。可是现在情形不同了,她的身体比理智早一步
体验到这种变化。现在有人帮她了,她的家人愿意帮她卸除肩上的重担。
她不再孤立无援。终于可以全盘放松自己。
那天晚上,比埃尔·罗比亚尔几乎无法成眠。斯佳丽的反叛性令他
深感不安。多年前埃伦的叛逆,让他永远失去了她,那时他整颗心都碎
了;埃伦是他最钟爱的女儿,长得最像他的妻子。他不爱斯佳丽。他全
部的爱已跟着妻子一起埋葬了。但是他又不愿轻易放斯佳丽走。他要晚
年生活过得舒适惬意,而她可以给他这样的生活。他直挺挺坐在床上,
无视油枯灯灭,苦思对策,俨然一位面对千军万马的将军。
黎明前断断续续睡了一个钟头,醒来时,罗比亚尔已经有了决定。
杰罗姆端早餐进来时,老先生正在一封信上签名。他先将信折好封进信
封内,才空出膝盖上的位置让杰罗姆放餐盘。
“去送这封信,”他把信交给管家。“要等回信。”
斯佳丽开门探头进来。“你找我吗,外公。”
“进来,斯佳丽。”
她很惊讶地看见房里另有别人。她外祖父从不曾有访客。那个人朝
她弯腰行个礼,她点头回礼。
“这位是我的律师琼斯先生。拉铃叫杰罗姆来,斯佳丽。杰罗姆会
陪你去客厅,琼斯。等着我派人来叫你。”

斯佳丽刚碰到铃绳,杰罗姆已打开了门。
“把椅子拉近一点,斯佳丽,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但我不想扯着
嗓子大声说话。”
斯佳丽大惑不解。这老头子几乎算是“请”她了,声音也是微弱无
力。天啊!千万别让他死在我面前。我可不想跟尤拉莉和宝莲料理他的
丧事。她把椅子挪到床头附近。
斯佳丽挪椅子时,比埃尔·罗比亚尔从松垂的眼皮底下观察她。“斯
佳丽,”等她坐定,他静静说道,“我已经快九十四岁了,就这个岁数
来说,我的身体还算硬朗,但是也活不了太久。外孙女啊!在我剩下的
日子里,我想求你陪着我。”
斯佳丽张口欲言,老先生却抬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阻止她。“我还
没说完,”他说。“我不想用家庭责任的藉口来强迫你,即使我知道这
些年来都是你在供养你姨妈。”
“我准备给你一个合理的报酬,甚至可以说是一份慷慨的厚礼。假
如你肯留下来以女主人的身份管理这个家,让我过舒服的日子,完成我
的愿望,在我死后,我的全部财产都将由你继承。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哦!”
斯佳丽惊呆了。他要给她一大笔财产!她想起银行经理那副阿谀奉
承的嘴脸,不禁怀疑外公到底有多少财产。
比埃尔·罗比亚尔误会了斯佳丽的短暂沉思,以为她正在暗自窃喜。
他没有向那位银行经理打听过任何消息,所以并不知悉斯佳丽在银行保
险箱内存有大量黄金。他那双老花的眼睛立时发出了满意的光芒。“我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什么情况逼你考虑结束婚姻,”他以为胜券在握,
姿态和声音都有力了。“不过你得放弃离婚的念头。”
“你偷看我的信!”
“凡是进入这个屋子的东西,我都有权过目。”
斯佳丽气得说不出话。她外祖父仍继续一字字精确、冷酷地说下去,
每一个字都象冰针一样。
“我一向最瞧不起卤莽和愚蠢,而你没先考虑清楚自己的身份就擅
自离开丈夫,就是卤莽和愚蠢。如果你能像我一样聪明地向律师请教,
就会知道南卡罗来纳的法律是不准离婚的,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这在全
国是独一无二的。你虽逃到佐治亚来,但是你丈夫的合法户籍仍在南卡
罗来纳,所以你们是离不成婚的。”
斯佳丽仍在为私人信件被偷看的事生气,一定是那个鬼鬼祟祟的杰
罗姆干的好事。他搜过我的抽屉,碰过我的东西。而指使他这么干的,
是我的亲骨肉,我的外公。她站直身,身体往前倾,拳头压在比埃尔·罗
比亚尔瘦削的手边的床垫上。
“你怎么可以派那个人溜进我的房间?”她对外祖父大声咆哮,拳
头捶着厚被子。
她外祖父的手像一条昂首吐信的蛇似的迅速举起来。颀长的手指一
把钳住她的两只手腕。“不准你在这栋房子里大吼大叫,年轻女士,我
讨厌吵闹。你得表现出身为我外孙女该有的合宜礼教,我不是你那些土
包子似的爱尔兰亲戚。”
他的力量令斯佳丽吃惊,也令她心生畏惧。一个衰弱得几乎令她同

情的老头子,怎会变成这样?他的手指硬得象铁箍。
她挣开外祖父的手,往后退,直到被椅子挡住才停止。“难怪我母
亲要离开这栋房子,不再回来。”她恨自己觳觫颤抖的声音。
“别在我面前演戏,姑娘。我烦透了。你母亲离开这个家是因为她
倔强任性,太年轻,不听劝。她在情场失了意,才糊里糊涂接受了第一
个向她求婚的男人,嫁了之后才后悔,但是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你跟
她不同,你不再是小女孩;你已经大到懂得运用你的头脑。契约已经拟
好了,把琼斯叫进来,我们这就签约,就当你刚才的乱发脾气没发生过。”
斯佳丽转身背朝外祖父。我不相信他。我不听他那一套。她拿起椅
子,放回原位。她十分仔细地将椅脚嵌入地毯上受多年压力而形成的凹
洞内。她不再害怕他、同情他,甚至不再生他的气。当她转身再面对他
时,就像她以前从没见过他似的。他是个陌生人。是她所不认识的,也
不想认识的专横、卑鄙、无趣的老头。
“再多的钱都留不住我,”她似乎在对自己说,而不光是对外祖父
说。“在坟坑里,有再多的钱也没用。”嵌在死白脸上的一对怒火熊熊
的绿眼睛,直直注视着比埃尔·罗比亚尔。“你属于这里,你已经死了,
只是你不肯承认罢了。明儿一早我就离开。”斯佳丽快速走向房门,倏
地打开。
“杰罗姆,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偷听,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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