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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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快到了,斯佳丽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更加狂乱。乔·科尔顿已经
挖好做第一栋房子地下室的坑,但绵绵秋雨阻碍了灌浆打地基的工程。
“如果我还没准备架构屋梁,就先购买木材,韦尔克斯先生会起疑心
的。”他合情合理地说。斯佳丽也明白他说得有理。但耽误工程仍不免
叫人灰心丧气。
或许整个盖屋计划就是失策。报纸天天刊登商业界的灾讯。目前在
全美各大城市,因公司纷纷倒闭,每星期都多出千百个人失业,施粥所
和排长龙领救济食品的景象极为普遍。她为什么偏在时机最差的时候,
投下私房钱?为什么要向玫荔许下那荒唐的诺言?要是寒雨不再下。。
日子一天天似乎愈过愈长。白天斯佳丽可以忙个不停,可是天黑关
在空屋里,就只有靠冥想作伴了。她并不要想,再想还是想不出答案。
自己怎会搞得这么焦头烂额的?她决非故意与人为敌,他们为什么这么
记恨?瑞特为什么那么久还不回来?该怎么做才能解决这些恼人的问
题?一定有办法的!她不能老在这个大宅里从这屋走到那屋,走个没完,
就像一颗豌豆在一个空的铁皮洗衣盆里滴溜溜直打转。
斯佳丽很想让韦德和埃拉回来陪她,但是苏埃伦写信来说,那边的
小孩接连得了水痘,一个个身上都奇痒难止,现在都隔离开来了。
她可以重新同巴特家和他们所有的朋友鬼混。那天骂梅米是肥猪,
骂她的皮厚得像砖墙,倒无关紧要。她喜欢和那些“人渣”交朋友的原
因之一是,碰到高兴随时可以把他们痛骂一顿,他们总是会爬回来再讨
骂。谢谢老天!我还没堕落到那般田地,她暗想,既然我知道他们是何
等下流的东西,我可不打算再爬到他们跟前。
只是天黑得早,长夜漫漫,我无法像本该那样容易入眠。等雨一停,
情况就会好转。。等冬天结束。。等瑞特回来。。
天气终于转冷变晴,阳光明媚,灿烂的蓝天高浮着几朵云絮。科尔
顿抽干地下坑里的水,让寒风将佐治亚红土吹干成砖石的硬度,再订购
打地基用的混凝土和木材。
快到圣诞节了!斯佳丽一头栽入逛街买礼物的购物潮中,买了一些
玩具娃娃,准备送给埃拉和苏埃伦的女儿。她为年纪较小的女孩儿买玩
具小娃娃,身体里塞满软软的木屑,小脸、小手、小脚都是胖鼓鼓的,
做得很精美。给苏西和埃拉的是样式几乎完全相同的淑女娃娃,各有装
满美丽衣裳的精巧皮箱。韦德是个令人头痛的难题;斯佳丽永远摸不清
他要什么。后来突然想起汤尼·方丹曾答应要教他捻转六连发左轮手枪,
就立刻替韦德买了一把玩具枪,象牙把手上还刻有他的缩写名字。苏埃
伦就好打发了——一只过于花哨,不适合在乡下用的珠饰丝质手提袋,
里面装了一枚二十元的金币,到处都吃得开。威尔这家伙就不好打发了。
斯佳丽跑遍大街小巷,眼看没指望了,结果还是再买了一件羊皮夹克,
和去年、前年一样,反正心意到了就好,她拿定主意地自我安慰说。
斯佳丽在内心挣扎好久才决定不买礼物给小博。反正买了还是全被
印第亚原封不动退回来。况且小博现在什么都不缺,她心痛地想到。韦
尔克斯家在她店里的赊帐数字每周都在增长。
她为瑞特买了一副金的雪茄割刀,但是没有勇气把它寄出去。相反

地,买了两样比往年还好的礼物送给查尔斯顿的两位姨妈。她们可能会
把她这番心意告诉瑞特的母亲,然后巴特勒老太太可能会转告给瑞特。
不晓得他会不会送我东西?或带什么东西回来给我?也许他会回来
过圣诞节,以免被人说闲话。
这些可能性都很大,足足把斯佳丽乐疯了,兴冲冲地布置起屋子来。
等屋子全部摆满松枝、冬青、常春藤后,她把剩余的拿到店里摆饰。
“巴特勒太太,我们的橱窗一向都用金箔花环装饰。不需要摆那些
东西。”威利·克肖说。
“不用你来告诉我什么需要不需要。我叫你把这串松枝裹在柜台四
周,把冬青花环挂在门上。让顾客感受圣诞节的气氛,自然就会多花钱
买礼品。包装礼品的小装饰品不够多。那一大箱油纸扇呢?”
“你自己叫我拿走的。你说在市民只买得起钉子和洗衣板的时候,
不要在货架的宝贵地位摆俗气的装饰品。”
“你这笨蛋!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快拿出来。”“可是,
事隔这么久,我都拿不准放哪儿去了。”
“天啊!去看那里那人要什么,我自己找。”斯佳丽气冲冲地走进
门市部后面的仓库。
她爬上梯子,在布满灰尘的最高层架上找东西时,突然听到梅里韦
瑟太太和她女儿梅贝尔两人熟悉的声音。
“我还以为你说过决不踏进斯佳丽的店门一步呢,妈妈。”
“嘘!别让店员听见。我们已跑遍市区的每一家店,就是找不到一
段合适的黑天鹅绒料子,没有这料子我的衣服就做不成。谁听过维多利
亚女王穿彩色披肩来着?”
斯佳丽皱起眉头。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她悄悄溜下梯子,蹑手蹑
脚地把耳朵贴在墙上。
“没有,夫人。”她听到店员的声音。“我们店里没有进多少天鹅
绒的货。”
“我就知道。去吧!梅贝尔。”
“既然来了,也许我可以在这里找到我要用来做波卡洪塔斯①的羽
毛。”梅贝尔说。
“别闹了。走啦!我们不该来的。万一被别人碰见就糟了。”梅里
韦瑟太太的脚步声又重又快。她出去砰地一声关上门。
斯佳丽又爬上梯子,迎接圣诞节的兴致顿然消失。有人要办化装舞
会,竟没邀请她去!早知道,当初就让阿希礼在玫兰妮墓里摔断脖子算
了!她终于找到要找的箱子了,随手扔到地上,箱子当场摔破了,色彩
鲜艳的纸扇散落一地。
“现在你们过来收拾,把每把扇子的灰尘揩干净。”她吩咐道。“我
要回家了。”她宁死也不愿在店员面前放声大哭。
当天的报纸还好端端地放在马车座上。斯佳丽整天忙着布置,还没
空看呢!现在她也不大想看,但是报纸可以用来遮脸,不让好管闲事的
人张进来看到她。斯佳丽摊开报纸,翻到中间版的“本报查尔斯顿通讯”。
里面登的全是新开张的华盛顿赛马场消息,还有在一月即将举行的赛马
①波卡洪塔斯是著名的印第安酋长波瓦坦之女。

日活动消息。斯佳丽匆匆浏览关于战前赛马周盛况之描述,查尔斯顿照
例宣称他们办的一切活动都是至善至美的,并且预测赛马成绩一定会超
越前人的纪录。根据记者所述,连续数周内,每一天都会大开盛宴,每
个晚上也都有舞会。
“我敢打赌,每一场都会有瑞特·巴特勒。”斯佳丽嘀咕道。她把
报纸扔到座位下。
头版大标题吸引住她的视线——嘉年华会将以化装舞会作压轴好戏
——这想必就是那个老太婆和梅贝尔所谈的,斯佳丽暗忖。除了我,人
人都要去参加舞会。她又抓起报纸。
“现在在此郑重宣布,”报上写着,“一切筹备工作已近尾声,亚
特兰大将在一月六日举办一场盛大的嘉年华会,必可媲美新奥尔良著名
的‘食肉火曜日’①。‘第十二夜狂欢团’②是新近由本市社交界和商业
界名人以及本次狂欢活动倡导人所组成的团体。嘉年华国王将在满朝贵
族陪同下,莅临亚特兰大市。乘坐王家彩车加入超出一英里长的游行队
伍。全体市民,节日当天他的臣民,都将受邀观赏游行,目睹游行队伍
的空前盛况。节目安排和游行路线将在日后本报刊出。
“整天狂欢活动的压轴好戏化装舞会将使德吉夫歌剧院成为名副其
实的人间仙境。狂欢团已发出将近三百张请柬给全亚特兰大市最杰出的
骑士和最美丽的女士。”
“真该死!”斯佳丽咒道。
顿时一股凄凉感袭上心头,她开始像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瑞特倒
可以在查尔斯顿跳舞作乐,亚特兰大所有与她作对的人也将要大肆狂
欢,独有她困守在偌大一座幽静的屋子里。这可不公平。她根本还没罪
大恶极到活该承受这种处罚呀!
你也根本不是那种让人一吓就哭的胆小鬼!斯佳丽忿忿想着。
斯佳丽用手腕背揩干泪水。她不想再沉溺在愁苦中了。她要追逐自
己想要的乐趣!她要参加舞会!她总会想出法子的。
要弄到舞会的请柬并非办不到的事,更非难事。斯佳丽打听出招摇
过市的游行队伍大多将由推销商品,打响商号的广告彩车组成。当然,
参加者必须交纳报名费,以及布置彩车的费用,同时主办单位会发给两
张舞会请柬。斯佳丽把钱交给威利·克肖,派他去报名,把“肯尼迪百
货商店”列入游行队伍。
这次再度印证“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说法,金钱是万能的。
“你准备怎么装饰马车,巴特勒太太?”克肖问。
这个问题打开了百来种可能性。
“我会想办法的,威利。”唉,光是想办法把其他彩车都盖罩下去
就要花掉她好多功夫——够让她忙上几天几夜呢。
她也得动脑筋想想如何装扮自己去参加舞会。这要花掉多少时间
啊!她得翻遍时装杂志,看看别人都穿些什么,再来挑料子,安排试穿
①食肉火曜日是法国节日,四旬斋前的狂欢节的最后一天,新奥尔良市民多为法国移民后裔,年年都趁此
举行盛大狂欢节日活动。

第十二夜是主显节(圣诞节后第十二天)的前夕,通常为圣诞节假期的结束。

时间,挑选发型。。
哦!不!她身上仍穿着普通丧服。不过那并不是说她非得穿黑纱参
加化装舞会不可。她从没参加过化装舞会,并不清楚其中的规矩。傻瓜
才会有那种想法,不是吗?要化装顾名思义就是要化掉平时本来面目。
那她绝对不应当穿黑纱。舞会听起来总是迷人的!
斯佳丽急急忙完店里的事,就赶去找她的裁缝玛丽太太。
玛丽太太身体肥胖,说起话来气喘吁吁。她取下含在口里的一把大
头针,才能开口向斯佳丽介绍女顾客所订制的几种款式:象征玫瑰花蕾
的是滚一圈丝玫瑰的粉红色礼服;象征雪花的是滚一圈浆硬了并钉上小
金属片白花边的白色舞会礼服;象征夜的是绣上满天银星的深蓝色天鹅
绒;象征黎明的是暗粉红色料子底镶接粉红色下摆的丝质礼服;象征牧
羊女的是镶镂空花边白围裙的条纹礼服——
“够了!够了!”斯佳丽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她们都穿些什么了。
明天我会把我要的款式告诉你。”
玛丽太太高抬双手。“可是我没时间做你的礼服,巴特勒太太,尽
管我不得不再找两个女裁缝来帮忙,但是仍无法如期完工。。手边已经
接下来的活儿都做不完了,我实在无法再接生意了。”
斯佳丽把手一挥,不理会这女人的推拒。她可以用威胁的方法逼对
方照她的要求做。问题在究竟要做什么样的衣服。
她趁等开晚饭的空子,玩着单人纸牌戏,这时突然计上心头。她先
偷看那副纸牌里能否拿到一张需要的国王填空。没有,下一张国王前面
有两张王后。这副牌恐怕不行了。
王后!当然!她可以穿一身镶着白裘皮,拖着长裙裾的奇装。并戴
上自己所有的珠宝。
斯佳丽把剩下的纸牌撒在桌上,跑上楼去看珠宝箱。为什么,哦!
为什么瑞特这么小气,不买珠宝给她?她要什么瑞特都舍得买给她,唯
独在珠宝方面,他只主张给她戴珍珠。她拿出一串串珍珠,堆在梳妆台
上。有了!她的钻石耳坠在这儿。她绝对要戴上这副耳坠。不仅可以在
颈前、手腕上全戴满珍珠,而且还可以在发际簪满珍珠。可惜她不能戴
上翡翠和钻石订婚戒指。那认出她的人就太多了,万一她们知道她是谁,
不定把她宰了。若要避开梅里韦瑟太太、印第亚·韦尔克斯和其他女人
的耳目,只有靠服装与面具来掩护。她打算要痛痛快快疯一天,跳上每
一只舞,再度成为社交活动的一分子。
一月五日,嘉年华会的前夕,全亚特兰大陷入一片迎接节日的欢腾
气氛中。市长已发布命令,通知各行各业在一月六日一律休业一天,游
行路线两旁的建筑物依规定都得装饰上代表嘉年华国王的红、白颜色。
斯佳丽心想,那一天将会有一大堆人从乡下赶来共赴盛会,城里必
定挤满了人,店铺却要休业,眼看坐失赚钱良机,真是白白糟蹋了。她
在杂货店橱窗里和自家屋前的铁栏杆上挂了大型玫瑰缎带,然后像其他
市民一样,睁大眼睛看着白厅街与玛丽埃塔街焕然一新的面貌。每根灯
柱、每栋建筑的门面,旌旗飘扬,为国王登位前最后一段行程铺上一条
红白相间的灿烂锦旗组成的真正夹道。
我应该将韦德和埃拉从塔拉带来看游行的,她忖道。不过他们出水

痘,身体可能还很弱。斯佳丽马上替自己找理由。我手上没舞会票给苏
埃伦和威尔。更何况已经寄一大包圣诞礼物给他们了。
嘉年华会当天阴雨绵绵,多少减轻了斯佳丽没带孩子来参观的愧
疚。他们反正不能出来,站在又湿又冷的雨中看游行。
但是她能。斯佳丽裹着温暖的披肩,手持大伞,站在大门附近的一
张石凳上,从外侧人行道上的观众头上和伞顶看出去,看得非常清楚。
游行队伍果然超出一英里长。虽然是场面壮观,却不免有些遗憾。
雨水使中世纪的宫廷式服装全都泡汤。红色染料流失,驼鸟羽毛萎落,
风华绝代的天鹅绒帽像枯死的莴苣覆在脸上。打头阵的纹章官和侍从官
看上去被雨淋得又湿又冻,却得强装出一副坚忍形象;马背上的骑士努
力装出严峻表情,牵着溅了一身污泥的骏马,在一片陷人的泥泞中缓缓
前进。斯佳丽和观众一起为典礼官鼓掌,扮演这个角色的亨利伯伯似乎
是队伍中唯一开心的人物。他光着脚踩着泥泞,一手拎鞋,一手拎着湿
帽,轮流举手向群众挥舞,嘴咧得合不拢。
当“宫廷仕女”的敞篷马车缓缓经过时,斯佳丽不禁也咧嘴笑了。
亚特兰大社交圈的几位上流名媛虽戴着面具,但表情上仍流露出她们极
力抑制自己,强作欢颜。梅贝尔·梅里韦瑟的波卡洪塔斯装束,插着几
根丧气的羽毛都倒在头发上,雨水一滴滴流下脸颊和颈项;分别扮演贝
特西·罗斯①和南丁格尔②的艾尔辛太太和惠丁太太倒一眼就给人认出来
了,她们早已淋成落汤鸡,浑身颤抖不已;米德太太身上那套代表昔日
黄金岁月的塔夫绸大蓬裙也已湿透,冷得她不住打喷嚏;只有梅里韦瑟
太太不受寒雨的影响,维多利亚女王气派的干发上方撑着一把大黑伞。
天鹅绒披肩未着一丝污渍。
她们过去之后,隔了老长一段时间,还没看到后续队伍,人潮开始
散去。谁知远处传来了《狄克西》的乐声,不到一分钟,人群又聚拢过
来,欢呼得嗓子都哑了,直到乐队走近,才安静下来。
这是一支小型乐队,只有两名鼓手、两个人吹六孔小锡笛,一个人
吹悦耳的高音短号。人数虽少,可是都穿着灰色服装,配着金色肩带和
亮光光的铜扣子。前面有一位独臂先生,单手擎着南部邦联旗帜。那面
星星和杠杠的旗帜①光荣地碎成破布条了,这时又在桃树街上一路炫耀而
过。观众看了感动得憋住气,喊不出声。
斯佳丽不由感到脸上有泪水,这是骄傲感的泪水,不是战败感的泪
水。尽管谢尔曼的士兵焚烧亚特兰大,北佬劫掠佐治亚州,却毁灭不了
南方。她看到前面的男男女女,脸上也都像她一样挂着泪水。人人都收
下伞,不戴帽地肃立着,向这面旗致意。
他们淋着冷雨,神情骄傲地久久昂立。乐队后方跟着一纵队南部邦
联的退伍军人,他们身着回家时所穿的破旧灰胡桃色粗布制服,踩着《狄
克西》的拍子,精神抖擞地踏步前进,仿佛回到年少气盛的年代。浑身

淋得湿透的,在一旁观看他们的南方人好容易才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口

贝特西·罗斯(1752—1836),传说是缝制第一面美利坚合众国国旗的女缝工。

南丁格尔(1820—1910),英国护士,近代护理制度的创始人,红十字会创办人。
①美国南北战争中南部十一个州脱离美利坚合众国,另组“南部邦联”时使用的国旗上有三道横条和十一
颗星。

哨声,还发出了教敌人闻之丧胆,教同志为之奋起的呐喊声,那就是“南
军的呐喊”。
欢呼声持续到退伍南军走得不见人影后才消失。人们高举雨伞,纷
纷离去。他们忘了嘉年华国王和第十二夜,游行的**刚起就已经过了,
剩下他们虽然又湿又冷,但是情绪很高涨。“棒极了!”斯佳丽听到不
少从店门口经过的人含笑称道。
“后面还有很多队伍呢!”斯佳丽对其中几个人说。
“总超不过《狄克西》吧!”他们答。
她摇摇头。即使接下来能看到彩车,还有她精心制作的彩车在里面,
她也兴致缺缺了。她还花了不少钱买绉纹纸和金属片,这下必定都被雨
淋坏了。至少现在她可以坐下来看,那才是正经事。今晚还要参加压轴
的化装舞会,她可不想把自己累坏。
好容易才熬过等不到头的十分钟,第一辆彩车才出现。当彩车驶近,
斯佳丽才明白拖延得这么久的原因。原来街上满地泥泞,马车车轮陷在
一片搅浑的红泥浆中。她叹口气,拉紧披肩,将自己裹得严严密密。唉!
看来有得等了。
花团锦簇的彩车队花了一个多钟头时间,才全部通过;还没结束,
她已冷得牙齿格格打颤。不过稍可安慰的是,她的彩车至少是最出色的。
装饰彩车两侧那艳丽的绉纹纸花虽泡了水,但依旧艳丽。银箔标着“肯
尼迪百货商店”几个大字,在大雨冲洗下仍清晰可见。标着面粉、糖、
玉米粉、糖浆、咖啡、盐字样的木桶都是空的,所以不会有什么损失。
铁皮洗衣盆和洗衣板也不会生锈。那些铁壶原有点损伤,不过她已拿纸
花粘到凹痕上作掩饰。唯一全坏的是那些木柄工具。甚至她巧心拿来挂
在一段细铁丝上的布料,若贱价销售,还能回收一些本钱。
只要谁有耐心待在原地看她的彩车就好了,包准他们会留下深刻印
象。
斯佳丽耸着肩,对最后一辆通过的彩车扮鬼脸。小孩子围着马车高
兴得又蹦又叫。一个穿着杂色侏儒服的人在车子左右两旁撒糖果。斯佳
丽盯着那个人头顶上的招牌名——“富豪商店”。威利不断向她谈起这
家在五角场新开张的商店。他担心对方的低价政策会抢走他们的老顾
客。乱弹琴!斯佳丽鄙夷地想着。富豪商店这种做法长不了,对我丝毫
无损。做生意靠削价抛售是绝对行不通的。我看到这样做生意真高兴极
了。现在我可以趁机教训威利·克肖,千万别当那种自作聪明的傻子。
接下来更让她幸灾乐祸的是看到大轴戏那辆彩车。那是嘉年华国王
的王位。车上的红白条纹天篷有个破洞,雨水不断灌进米德大夫戴着镀
金王冠的头和披着貂皮的垫肩。看起来他狼狈到极点。
“我希望你得了双料肺炎,早日归天。”斯佳丽低声诅咒。然后跑
回家洗热水澡。
斯佳丽穿上华服,摇身一变,成了红心皇后。她本来倒情愿做钻石
皇后,戴上闪闪发光的人造钻石宝冠,套上项圈形竖领,佩上胸针。珠
宝商告诉过她“皇后戴珍珠已经够高贵典雅了”,可是,她偏偏没戴成。
再说,她找到了大颗的仿红宝石缝在朱红天鹅绒礼服低领四周,更添气
派。能打扮得花哨些真好啊!

礼服后幅长裙镶着白狐皮,没等舞会结束就会给糟蹋了,不过没关
系;把裙裾挽在手臂上跳舞,看起来一定高雅。她有一副遮住鼻子以上
的神秘红缎面具,同她的红唇正好相配。她觉得这么装扮很大胆,也很
安全。今晚她可以安心跳个痛快了,没人知道她底细,所以也就没人会
侮辱她。办化装舞会的点子真是太棒了!
虽然戴着面具,斯佳丽想到自己没有护花使者便踏进舞场不免紧张
不安。不过她大可不必担心。斯佳丽一下马车,就瞧见一大群戴面具来
寻欢作乐的人涌进门厅,她跟在大伙儿后面,倒也没什么人品头评足。
一入大厅,她朝四下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几乎认不出来这是原来的德
吉夫歌剧院了。宏伟的剧场现在已成了几可乱真的国王宫殿了。
观众席下半层搭起一个舞池,与舞台连接成一片大舞场。远处,扮
演国王的米德大夫端坐在王位上,两个穿制服的侍从随侍在侧,还包括
一名宫廷司酒官。花楼正面中央有斯佳丽平生所见过的最大的乐队,场
内有一大堆跳舞的人、看热闹的人、四处游逛的人。戴了面具,又化了
装,大家不明身份,自然滋长一种令人倍觉欢乐、不顾一切的情绪。她
一踏进场内,就有个身穿中国长袍马褂、蓄着长辫的男人伸出套着绸袖
的胳臂搂住她腰,一个旋步把她带进舞池。他可能是个地地道道的陌生
人。这真危险,真刺激!
随着华尔兹的曲调,这位舞伴把她转得头昏眼花。回旋的当儿,斯
佳丽瞥到四周的人都同她跳得一样疯狂,戴着面具,有印度人、小丑、
穿得花里斑斓的哑剧丑角、搽白粉穿白衣的丑角、修女、大熊、海盗、
仙子、和红衣主教。等音乐一停,她已跳得上气不接下气。“太棒了!”
她喘着气直嚷,“太棒了!这么多人。全佐治亚人一定都来这里跳舞了。”
“不见得,”她的舞伴说,“有些人没有得到邀请。”他用大拇指
向楼上一指。斯佳丽看见包厢里挤满了穿普通礼服的看客。有些人可不
普通。梅米·巴特戴着她所有的钻石,坐在那里,身边围着一堆人渣。
还好我没再跟那帮子人来往,他们这帮败类太臭了,走到哪儿都没人邀
请。她竟然已忘记自己当初也没人邀请。
观众的出现似乎更增舞会生趣。她把头往后一仰,放声大笑。斯佳
丽的钻石耳坠闪闪发亮。她可以从这个满清官吏的面具上两个窟窿中看
到他眼睛里的钻石闪光。
后来他走了。一名修道士把那人推开了,他把修道服拉到前面,遮
住戴着面具的脸。当乐队奏起一支活泼的波尔卡舞曲,修道士一语不发
就拉住斯佳丽的手,一把搂住她的腰。
斯佳丽像几百年没跳过舞似地跳啊跳的。化装舞会的狂热气氛令她
晕眩,化装舞会的新奇感,身着缎服的男侍手托银盘穿梭人群中递奉的
香槟,能再度参加舞会的喜悦,她千真万确取得的成功,实在令她如痴
如醉。今晚她是成功了,她自信没人认得出她,没人能伤害她。
斯佳丽认出那些顽固派的老太婆。她们还是穿着游行的服装。阿希
礼虽罩面具,但斯佳丽一眼就认出他来,那身黑白相间的丑角装上的袖
子戴着黑纱。一定是印第亚硬拖他来的,充当她的护花使者,斯佳丽暗
忖道,真卑鄙!当然斯佳丽并不在乎什么卑鄙不卑鄙,她认为只要适当,
居丧的男人不必效法寡妇足不出户。他大可穿上盛装,臂上戴着黑纱,
在亡妻尸骨未寒之前,寻求自己的第二春。不过瞧阿希礼虽然化了装,

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可怜的阿希礼讨厌来这
里。好吧,别丧气!亲爱的。就要建起一大批像乔·科尔顿目前所建造
的那种房子了。来年春天你就要忙于交付木材,没时间伤心了。
夜色愈来愈深,化装舞会的气氛也更加浓了。一些爱慕斯佳丽的人
追问她的名字,有一个甚至企图揭开她的面具,不过都被她轻而易举地
摆脱掉了。她自忖我还不至于忘掉如何对付胡闹的家伙,想到这里不由
笑了。不论他们有多大岁数,男人就是男人。大不了溜到角落喝上一口
比香槟强烈一点的酒。转眼工夫他们倒开始发出“南军的呐喊”了。
“你在笑什么,我的神秘皇后?”跳舞时一名魁梧的骑士问道,看
上去他正拼命想踩她的脚。
“当然是笑你啊!”斯佳丽微笑作答。不,她一件事都没忘记。
骑士将她的手交给那个第三次又来请求跳舞的、急不可待的满清官
吏,斯佳丽婉转有礼地要求坐下来喝口香槟,她一只脚趾被骑士踩伤了,
肿得厉害。
然而当护花使者送她到旁观席上时,她突然改口说乐队正好演奏一
支她喜爱的曲子,不跳可熬不住。
其实斯佳丽是看到佩蒂帕特姑妈和艾尔辛太太挡住去路,她们认得
出她吗?
愉快的心情罩上愤怒与恐惧交织的阴影,她觉得受伤的脚疼痛难
忍,那满清官吏吐出的威士忌味道也令她分外难受。
我现在不去想它,不去想艾尔辛太太,也不去想踩痛的脚趾。我不
让任何事扫我的兴。她拼命想推开杂念,纵情享乐。
可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屡次往舞厅两侧男女宾客或坐或站的地方
瞄。
斯佳丽突然瞄到一个斜倚在门柱的高个儿大胡子海盗,他朝她一鞠
躬。斯佳丽顿时呼吸困难。她掉过头又瞄了他一眼。他的态度中似有。。
有种侮慢的味道。。
这海盗身穿白衬衫、黑夜礼服的长裤。除了绑在腰间的阔幅红绸巾
和塞在红巾内的两把手枪之外,一点都没有化装。他的浓胡子梢上系着
蓝结。只戴着一副样式简单、露出眼睛的黑面具。他该不是她认识的人
吧?近来很少看到蓄浓胡子的人了。尽管如此,瞧他站立的那个姿势,
还有他透过面具,似乎在凝视她的那副眼神多熟啊!
当斯佳丽第三次看着他时,他微笑了,在黑胡子与黝黑皮肤的衬托
下,牙齿显得特别白。斯佳丽差点要晕过去了!是瑞特!
不可能。。一定是想象出来的。。不,不是想象;如果是别人,她
就不会有这般感觉。这不就是他一贯的作风吗?在大部分人都得不到邀
请的舞会出现。。任何事都难不倒瑞特!
“对不起!我得走了。不,我是说真的。”她摆脱掉那满清官吏,
奔向她的丈夫。
瑞特又一鞠躬。“我叫爱德华·蒂奇,随时听候你的吩咐,夫人。”
“谁?”难道他以为她认不出他吗?
“爱德华·蒂奇,也就是大家所熟悉的黑胡子,出没在大西洋水域
上最了不起的海盗”。瑞特捻弄着一绺系着结的胡须。
斯佳丽的心头直蹦。他又在开我玩笑!专讲那些我简直听不懂的玩

笑话。这就是他的一贯作风。。免得事情搞糟。这回我可千万别说错话。
千万不可。以前,我非常非常爱他的时候都说些什么话来着?
“真想不到你竟会丢下宝地查尔斯顿的大事业不管,专程跑来亚特
兰大参加舞会!”她说。
对了!对极了。不亢不卑。
瑞特两道弯弯的黑眉露出在面具上方,斯佳丽屏息以待。他心情好
的时候,总会摆出这副表情。她真的是做对了。
“你怎么会对查尔斯顿的社交活动消息如此灵通,斯佳丽?”
“我看报啊。有个蠢女人尽在扯什么赛马的事。”
该死的胡子!斯佳丽认为他正在笑,可是就是看不到他的嘴。
“我也看过报纸,”瑞特说。“像亚特兰大这种新兴乡镇决意以新
奥尔良自居的消息,在查尔斯顿也当作一大新闻哩!”
新奥尔良。他带过她到那里度蜜月的。她真想说:再带我去一次,
我们重新开始吧,一切都会大不相同。可是她不能说。还不到说的时候。
往事一一掠过脑海。狭窄的鹅卵石街道,高敞、幽暗的房间,镶暗金边
的大镜子,妙不可言的美食。。
“我承认点心不够珍奇。”她勉强说。
瑞特格格笑说:“说得好。”
他被我逗笑了。我已经好久好久没听到他的笑声。。太久了。他一
定看到刚才那些男人抢着邀我跳舞的情形。
“你怎么认得出我?”她问。“我还戴着面具呢!”
“我只要找到全场穿得最华丽的女人,就知道一定是你,斯佳丽。”
“哦,你。。讨厌鬼!”她忘了原来是想逗他开心的。“你戴上那
一大把傻样的胡子,一点也不像英俊的瑞特·巴特勒,倒不如在脸上贴
一块熊皮来得像。”
“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装扮。我并不急于让亚特兰大的一些人
太轻易认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来?我想,不只是来侮辱我的吧!”
“我答应过你,我会不时露几次脸,防止别人说三道四,斯佳丽。
这里是最佳露脸场合。”
“在化装舞会上出场有什么用?没人知道谁是谁。”
“午夜十二点整,就得摘下面具。离现在只有四分钟,我们跳支华
尔兹,露露脸再离开。”瑞特一把搂住她。斯佳丽顿时忘了她的怨气,
忘了在敌人面前摘下面具冒的险,忘了周遭的世界。只要瑞特在身边搂
着她,什么事都不重要。
整个晚上斯佳丽几乎未曾合过眼,苦苦想弄明白怎么一回事。舞会
一切都进行得那么顺利。。午夜十二点钟声一响,米德大夫宣布每个人
都得摘下面具时,瑞特也笑着扯掉他的胡子。我敢赌咒他一定玩得很痛
快。他作势向米德大夫敬个礼,向米德太太鞠个躬,然后像赶猪似地把
我带走。瑞特甚至没注意到人们纷纷转过身去不理我的情景,至少他没
装做注意到了的样子。他当时一张嘴咧得大大的呢。
在回家去的马车内,因光线太暗,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声音听起
来相当平静。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压根儿用不着操这份心。他问我

塔拉的情形,问我他的律师是否准时为我付帐单,我还没回答,就到家
了。就是在那时候,他来了,就在楼下穿堂里。然后只说他累了,道声
晚安后,径自上楼回他的更衣室。
他既不怀恨,也不冷淡,却只道声晚安,就上楼去了。那是什么意
思?他何必大老远赶来?查尔斯顿正是社交宴会的**时期,他决不是
特地来参加舞会的。也不是因为这是一次化装舞会,如果他想参加化装
舞会,尽可以去参加“食肉火曜日”节呀!毕竟他在新奥尔良有许多朋
友呢。
他说是“为了防止别人说三道四”。鬼才相信!要说呢,他扯掉那
绺傻样的胡子那德行,只有惹人家说三道四。
斯佳丽一再回想晚上的事,想来想去,想到头疼才罢。虽然入睡了,
一会儿就醒,很不安稳,但是她仍按时起床,换上最合适的礼服下楼吃
早餐。今天她不在卧房内用餐。瑞特一向都在饭厅吃早餐。
“起得这么早啊!亲爱的?”他说。“你真体贴。我不必写张字条
告别了。”他将餐巾丢在桌上。“我已收拾好波克遗漏的一些东西。回
头我赶火车时,再顺道过来拿。”
别离开我!斯佳丽的内心哀求着他。她看着别处,以免让他看出眼
里求人的可怜相。“看在老天份上,喝完咖啡再走吧,瑞特,”她说。
“我不想跟你吵。”她走到餐具架,亲自倒杯咖啡,从镜子里看他。她
必须冷静。也许瑞特会留下来。
他站起来,打开表看了一下。“没时间了,”他说。“既然来亚特
兰大,就得去拜访一些朋友。我可能会一直忙到夏天,所以我会先放出
风声说要去南美洲。这样就不会因我长期不回来而招惹闲话了。大部分
亚特兰大人连南美洲在哪里也不知道呢?!你瞧!亲爱的,我一直在遵
守诺言,维护你的清白名声。”瑞特恶意地咧嘴笑笑,盖上表盖,塞入
口袋。“后会有期,斯佳丽。”
“去你的南美洲,永远不要回来吧!”
门一关上后,斯佳丽就伸出手去拿白兰地酒瓶。她为什么这样感情
冲动?其实她心里一点也不感到生气啊。她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向就爱惹
她说出无心说的话。不过他不该拿我的名声嘲笑我。他怎么会知道我弄
得众叛亲离的?
斯佳丽一生中从没这样闷闷不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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