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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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斯佳丽及时赶到西姆斯太太的裁缝店,安抚了她,然后拿了订
购花边数量和款式的明细单,再赶往车站搭早班火车去高尔韦。斯佳丽
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摊开报纸。
我的天!《爱尔兰时报》把婚礼的消息刊登在头版。斯佳丽的目光
扫向车厢隔间内的其他乘客,看是否有人在看报纸。穿着一套花呢衣服
的运动员正专心阅读他的体育杂志,一对穿着体面的母子在玩纸牌。斯
佳丽又埋头读起这篇报导。报上对这项正式宣布的消息加油添醋了不
少。斯佳丽微笑地看着这一段:“巴利哈拉的奥哈拉,总督府最内层社
交圈里一颗美丽的星。”“优雅、胆识过人的女骑师。”
她这次都柏林和高尔韦之行,随身只带了一只小皮箱,所以只需要
一名脚夫陪她从车站走到附近一家旅馆。
旅馆接待大厅挤满了人。“捣什么鬼?”斯佳丽嘀咕道。
“赛马会的关系,”脚夫说。“你该不会笨到没打听清楚高尔韦现
在是什么季节就跑来吧?你一定订不到房间的。”
无礼的小厮,斯佳丽暗骂,看我给不给你小费。“在这边等着。”
她说。她迂回绕行到柜台。
“我要跟经理说话。”
不耐烦的职员上下打量她。“是,夫人,请稍候。”说完便消失在
一片蚀镂玻璃屏风后面。过了一会儿他带来一名穿黑色礼服大衣,条纹
裤的秃顶男子。
“有什么不满意的吗,夫人?在赛马会期间,恐怕旅馆的服务有所
懈怠,哦,我该说,无所懈怠。有什么不便之——”
斯佳丽打断他。“我就是记得这里的服务无所懈怠,才会来这家旅
馆。”她露出迷人的笑容。“今天晚上我需要一个房间,我是巴利哈拉
的奥哈拉太太。”
经理的假殷勤像八月的露水一般迅速消失。“今天晚上要一个房间?
这实在不——”柜台职员扯扯他的手臂,经理怒目瞪他。职员在他耳边
低咕几句,指向桌上的《爱尔兰时报》。
旅馆经理立刻对斯佳丽鞠躬哈腰,他的笑容因极力讨好而颤抖。“承
蒙你大驾光临,真是荣幸之至,奥哈拉太太,相信你会接受高尔韦最好、
最特别的套房,作为经理部门的客人。你有行李吗?有人会替你提上
去。”
斯佳丽指向脚夫。嫁给一位伯爵,面子还挺大的。“把皮箱提到我
房间,我过会儿再上去。”
“马上办!奥哈拉太太。”
事实上斯佳丽并不真正需要房间,她希望能搭下午的火车回都柏
林,最好是下午的早班火车,然后就有时间换晚班火车回特里姆。感谢
上苍,现在的白天很长。我若真需要房间的话,今天晚上十点再要也不
迟。现在去瞧瞧修女对卢克·芬顿的印象,是不是像那个旅馆经理那样。
真遗憾他是个新教徒。我不应该要黛酋·西姆斯发誓为每一件事保密。
斯佳丽迈步朝通往广场的门走去。
呸!这堆人真臭。他们的花呢衣服一定是在赛马场上被雨淋湿的。

斯佳丽从两个比手划脚谈得脸红脖子粗的男人之间推挤而过,一头却撞
上约翰·莫兰,几乎认不出他来。他面容憔悴看起来有如得了重病。以
往红润的脸颊没有半点血色,温柔、风趣的眼神也失去原有的光彩。“巴
特,天哪!你还好吗?”
他似乎没办法看清斯佳丽的脸。“哦!对不起,斯佳丽,我通常不
是这个样子的,才喝一瓶就像是要被摆平了。”
大白天的这个时候?约翰·莫兰任何时候都不像是喝酒没有节制的
人,更何况现在都还没到午餐时间呢!她稳稳抓着他的手臂。“跟我来,
巴特,跟我一起喝点咖啡,吃些东西。”他摇摇晃晃地与斯佳丽走入餐
厅。我想我还是得留下来过夜,巴特比花边重要得多了。他究竟发生了
什么事?
等约翰喝下许多咖啡后,她才问出原委,他边说边哭。
“他们烧了我的马厩,斯佳丽,他们烧了我的马厩。我带狄翰去贝
尔布利根比赛,那根本不是一场大型比赛,我想它可能比较喜欢在沙地
上跑。等我们一回到家,马厩已烧成一团焦黑。天哪!那种味道!天哪!
不管是醒着,还是在梦中,我都可以听到马的哀鸣。”
斯佳丽张大着嘴,她放下杯子。不可能!没有人会做出这么可怕的
事,一定是桩意外。
“是我的佃农干的,还不是为了租金的问题,他们怎么会那么恨我?
我一直试着去作个好地主,我一直也都是这么做的。他们为什么不烧掉
房子?埃德蒙·巴罗斯的房子就是被他们烧掉的。就算把我一起烧死,
我都不在乎,只要饶过马。天杀的!我可怜的马招谁惹谁了?”
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他才好。巴特的心血全浇注在他的马厩
上。。慢着!他的狄翰是跟他一起离开的,他最钟爱、最引以为傲的狄
翰。
“你还有狄翰,巴特。你可以从头来,好好栽培它。它是我所见过
最出色、最美丽的马。你可以使用巴利哈拉的马厩。你曾说我的马厩像
教堂,记得吗?我们可以在里面摆一台风琴,你可以让你的小马在巴赫
的乐声中长大。你不能就这么一蹶不振,巴特,你得咬紧牙根爬起来,
继续走。我是过来人,我很清楚。你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约翰·莫兰的眼睛像冰冷的余烬。“今晚我将搭八点的船去英国,
我再也不要看到任何一张爱尔兰人的脸,或听到爱尔兰人的声音。我在
变卖家产时,已把狄翰藏在一个安全地方。它下午已加入定价购买的赛
马会,等这一切都结束,我跟爱尔兰的关系就完全切断。”他凄怆的眼
神是镇定的,而且是干涩的。斯佳丽几乎希望他再哭一次,有感觉总比
没感觉的好,他现在似乎对任何事都不再有感觉,像行尸走肉一样。
然后,在她的注视下,发生了一个变化,约翰·莫兰凭着意志恢复
了活力。他挺起双肩,唇上泛起微笑,甚至连眼里也有着一丝笑意。“可
怜的斯佳丽,很抱歉让你跟着受苦,我真没良心,请宽恕我,我会像以
前那样,坚持下去的。把咖啡喝完,好姑娘,跟我一起去赛马场,我替
你在狄翰身上下五镑注,当它逞威赛马场的时候,你可以用赢来的钱买
香槟。”
斯佳丽这辈子从未像此刻尊敬巴特·莫兰这样尊敬过任何一个人。
她报之一笑。

“除了你的五镑,我再加五镑,巴特,这样我们就能吃鱼子酱喝香
槟。行吗?”她朝掌心吐了口唾沫,伸出来。约翰也吐了口唾沫,击掌,
微笑。
“好姑娘。”他说。
前往赛马场途中,斯佳丽试着从记忆中搜索出一些曾听说过的“定
价购买赛马会”的情形。所有参赛的马都将出售,价格由它们的主人来
定。至比赛结束,所有的人都可“认购”任何一匹马,马主人必须无异
议地以定价卖出。这不像爱尔兰其他的买卖交易,这里不能讨价还价。
未被认购的马必须由原马主重新认购回去。
斯佳丽刚开始还不相信会有这么烂的规定,竟然不能在比赛开始前
买马。到达赛马场后,斯佳丽问巴特他在几号包厢,她说想先去整理一
下仪容。
他一走开,斯佳丽就找来一名服务人员打听到往办理认购手续的办
公室怎么走。她希望巴特为狄翰定下了一个特高的价码,她要把它买下
来,等巴特在英国安定下来之后,再送给他。
“你说狄翰已经被认购了是什么意思?不是得等赛完之后才能认购
的吗?”
戴高顶帽的职员憋住微笑。“有眼光的人不只你一个,夫人,这似
乎是美国人的特色,认购的先生也是个美国人。”
“我付双倍价钱。”
“行不通的,奥哈拉太太。”
“如果在比赛开始前,我直接向约翰爵士购买呢?”
“绝对不可能。”
斯佳丽失望极了!她非得为巴特买下那匹马不可。
“容我建议。。”
“哦!请说,我要怎么做呢?这件事真的非常重要。”
“你也许可以问新马主是否肯割爱。”
“对呀!我这就去问他。”如果必要的话,她愿意付他一笔天文数
字。办事员说他是美国人,太好了!在美国,有钱能使鬼推磨。“麻烦
你告诉我他是谁好吗?”
他翻查了一张纸。“你可以在裁判旅馆找到他,他填的住址是那里
没错,他姓巴特勒。”
斯佳丽本来半转了身子准备离去,一听到姓“巴特勒”就踉跄了两
步,差点失去平衡。她开口再问时,声音变得异常细小。“该不会是瑞
特·巴特勒先生吧?!”
仿佛过了许久,那人才把目光转回他手上的单子,然后再开口说话。
“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瑞特!他在这里!一定是巴特写信告诉他马厩、变卖家产和狄翰
的事,他一定在做着我想做的事。他从美国大老远赶来,就是为了要帮
助一位朋友。
或者是为下届的查尔斯顿赛马会物色一匹优胜马。那不重要,现在
甚至连可怜的、亲爱的、不幸的巴特也变得不重要,求主宽恕我。我要
去见瑞特。斯佳丽发觉她正在奔跑,奔跑,推开别人也不道歉。让所有

的人、所有的事都见鬼去吧。瑞特就在这里,在一二百码之外。
“八号包厢。”她喘着气问一名服务人员。他用手指了方向。斯佳
丽强迫自己把呼吸调顺,直到她自认已恢复平静。没有人看得出她的心
在狂跳吧?斯佳丽爬上两级阶梯,跨进四周插满旗帜的包厢。前面的椭
圆形绿草场地里,十二名穿着鲜艳衬衫的骑师,正快马加鞭地作最后的
冲刺。斯佳丽四周的人高声吼叫,催促飞奔的马。她却充耳未闻。瑞特
正拿着望远镜观看比赛,双脚不稳地晃动着,甚至在十尺之外她就可以
闻到他身上的威士忌味。喝醉了?这不像瑞特的作风,他一向很节制的。
巴特的灾难能让他这么难过吗?
看着我,她的心哀求着。放下望远镜,看着我。呼唤我的名字,让
我看看你喊我名字时的眼神,让我看看你眼中的我,你曾经爱过我。
赛程结束时,欢呼声、叹息声此起彼落。瑞特摇晃着手,放下望远
镜。“该死!巴特,这是我第四次输了。”他笑着说。
“哈啰!瑞特。”斯佳丽说。
他的头猛地抬起,她看到他的黑眼睛,那里面没有她,只有愤怒。
“哟哈啰!伯爵夫人。”他的目光沿着她的小山羊皮靴,扫上羽毛帽。
“你看起来很——昂贵。”他猝然转向约翰·莫兰。“你该先警告我一
声,巴特,我好待在酒吧里。借道。”他用力推开莫兰,从远离斯佳丽
的那一边走出包厢。约翰·莫兰踉跄地退了好几步。
斯佳丽绝望地眼睁睁看着他没入人群,不禁泪眼汪汪。
约翰·莫兰笨拙地拍拍她的肩膀。“斯佳丽,我替瑞特向你道歉,
他的酒喝多了。你今天遇上我们这两个酒鬼,必然不太开心。”
“不太开心”,巴特是这么说的吗?“不太开心”被如此糟蹋?我
要求的并不过分,只是打声招呼、叫我的名字。瑞特凭什么生气,凭什
么侮辱人?他把我当作破鞋般地扔掉后,我不能再婚吗?该死的!他该
直接下地狱!为什么他跟我离婚,再去娶一个正宗的查尔斯顿姑娘,生
下正宗的查尔斯顿小孩,日后教养他们成为更加正宗的查尔斯顿人,都
被视为理所当然,光明正大?而现在我为了给他的孩子所有该由他付出
的东西而再婚,就被视为不知羞耻?
“真希望他醉得跌倒在地,跌断脖子。”她对巴特·莫兰说。
“别这么苛责瑞特,斯佳丽,去年春天他惨遭了一场真正的人间悲
剧,和他比较起来,我的遭遇真是微不足道,而我竟然还伤心得死去活
来,实在惭愧。我不是告诉过你他要当父亲?悲惨的事情发生了,他太
太难产而死,小婴儿也只活了四天。”
“什么?什么?再说一遍。”她摇晃着他的手臂,因用力过猛,把
他的帽子摇落了。巴特困惑而近乎恐惧地看着她。她竟然这么凶悍,这
么厉害,他平生见所未见。他重复说了一遍!瑞特的太太和小孩死了。
“他现在去哪里?”斯佳丽叫道。“巴特,你一定知道,定有点数,
瑞特可能去哪里?”
“我不知道,斯佳丽。酒吧——他的旅馆——任何酒吧——任何地
方。”
“他今天晚上会跟你去英国吗?”
“不会,他说要去拜访几个朋友。他这家伙真的很不可思议,到处
都有他的朋友。你知道他有一回跟总督去打猎探险吗?听说作东的是某

个土邦主。他醉成这副样子,我也很惊讶,我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跑去喝

酒的。昨晚是他送我回旅馆,把我弄上床的,当时他精神挺好,结实的
臂膀足以让人依靠。本来我还指望他陪我挨过这个白天呢。可是今天早
上我下楼时,一位旅馆侍者说瑞特点了咖啡和一份报纸在等我,后来不
知怎地钱都没付就突然冲出去了。我去酒吧等他——斯佳丽,怎么了?
我今天真搞不懂你,你为什么要哭?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我说错话
了?”
斯佳丽涕泗滂沱。“哦!不,不,不,最最亲爱的约翰·莫兰,巴
特。你没说错什么。他爱我,他爱我,这是我所听过的最正确、最美妙
的事。”
瑞特回头找我,那就是他来爱尔兰的动机,并不是为了巴特的马,
他要买马的话可以邮购。他一恢复自由身就来找我。他肯定一直都是要
我的,就像我要他一样。我得回家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可是他
能找得到我。婚礼的消息让他震惊,我很高兴,但这吓不倒他。任什么
都阻止不了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瑞特·巴特勒才不管什么爵位、白鼬
皮或冠冕。他要我,他会来找我。我知道。我就知道他爱我,我一直都
没猜错。我知道他会去巴利哈拉。我得赶快回家,免得他找不到我。
“再见!巴特,我得走了。”斯佳丽说。
“你不留下来看狄翰赢吗?我们的五英镑怎么办?”约翰·莫兰摇
着头。斯佳丽已走远了。美国人!迷人的典型,可惜他永远都无法理解
他们。
她晚了十分钟错过了开往都柏林的直达车,下一班要到四点才开。
斯佳丽懊丧地咬着嘴唇。“下一班往东的火车什么时候开?”铜栅后面
的男人动作慢得令人发狂。
“要是你赶时间的话,你可以先搭到恩尼斯再换车。这列火车是往
东到阿森里,再折向南到恩尼斯,有两节新车厢,也很舒适。。或者你
可以搭往基德尔的火车,不过汽笛已经响了,你恐怕搭不上。。还有开
往图阿姆的火车,短程路线,偏北方向,不过它的引擎是西部干线最好
的。。夫人?”
斯佳丽泪如决堤把那个人的制服都弄湿了,她向那人诉说着行路
难。“。。两分钟前我接到电报,说我丈夫被一辆运牛奶的马车撞伤,
我必须赶上去基德尔的那班火车!”从那里到特里姆和巴利哈拉还有一
大段距离,必要的话她就步行走完余下的路程。
每停一站都像是一种折磨,令她心急如焚。为什么不快一点?快!
快!快!她的心跟着车轮的节拍叫喊。她的皮箱还留在高尔韦铁路旅馆
最好的套房里;在修道院里,双眼红肿的修女正在赶缝花边。这些都不
重要了!她一定要赶回家,等瑞特。要不是约翰·莫兰这么晚才把一切
都告诉她,她早就搭上了往都柏林的火车。瑞特也可能在火车上,他离
开巴特的包厢后,可能会去任何地方。
火车花了将近三个半钟头才到达莫特,斯佳丽下了火车。现在已过
四点,但至少她已在回家的路上,而不是在刚离开高尔韦的火车上。“请
问哪里可以买到好马?”她问站长。“不管要花多少钱,只要是有马鞍、
缰绳,跑得快就行。”她还要赶将近五十英里的路。

马主人想要讨价还价。卖马的乐趣一半不就在讨价还价中吗?他在
国王马车酒馆给在那里的每个人买了一品脱酒后,问他的朋友们。那个
疯女人扔了一把金币给他后,就像被魔鬼追赶似地跑掉。而且还用跨骑
的!他不想说她露出了多少花边,也不想说她多长的一截腿上几乎没什
么像样的东西遮盖,只有一双丝袜和一双连在地板上行走都嫌薄的靴
子,更别说踩在马镫子上了。
七点不到,斯佳丽骑着跛了脚的马经过一座桥,进入马林加。在一
家出租马车行,她将缰绳交给一名马童。“它没瘸,只是有点喘不过气
来和虚弱了点。”她说。“让它休息够了,就会像平时一样健壮起来。
如果你肯将你为要塞军官保留的猎马卖一匹给我,我就把它送给你。别
说没有,我曾跟几个军官一起打过猎,我知道他们在哪里租马。五分钟
内把新的马鞍换好,我会另外给你一个几尼。”七点十分她又上路了,
还有二十六英里路,这回她得到指点,不走大马路,而是穿过田野抄捷
径。
九点,她经过特里姆城堡,骑上通往巴利哈拉的路。她全身肌肉都
在酸痛,骨头像要散了似的,可是只要再赶三英里路就到家了。薄雾蒙
蒙的暮色温和、轻柔地笼罩了眼睛和肌肤。天上开始下起毛毛雨。斯佳
丽往前倾身,轻轻拍打着马颈。“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你在米斯郡算是
跑得最远、最受青睐的好马,瞧你跳跃的动作,多像匹冠军马。现在我
们小跑步回家,你该休息休息。”她半合着眼,头也垂下来。今晚她会
像没睡过觉似的呼呼大睡。真难相信早上她还在都柏林,早餐后到现在,
已在爱尔兰跑了个来回。
骑士河上有座木桥,过了这座桥就是巴利哈拉了。距小镇还有一英
里,再走半英里到十字路口,然后骑上车道,就到家了。五分钟,顶多
再有五分钟。她坐直身子,舌尖顶着牙齿作出得得声,轻踹足跟催促马
儿加速。
发生什么事了?有点不太对劲!巴利哈拉就在眼前,窗里没有半点
灯光。平常这个时候酒馆应该亮得像满月才对。斯佳丽用靴子踢一下马
腹,骑过五栋黑漆漆的房子,看到大公馆车道前的十字路口聚集了一群
人。红外套,是义勇军!她已经声明过此地不欢迎他们,他们还来干什
么?真讨厌!偏偏在今天晚上,在她快累趴下的时候来。难怪酒馆会黑
漆漆的,爱尔兰人不愿意为英国人倒酒。我这就去把他们打发走,镇民
的生活才能恢复正常。真希望我的样子不这么狼狈。内衣都露出来了,
谁还会听你的命令。我最好走过去,至少裙子不会撩到膝盖上。
斯佳丽勒住马,准备跨下马背时,腿疼得她忍不住要呻吟。她看到
一名士兵——不!一名军官——离开十字路口那群人朝她走来。好哇!
她正想痛骂他一顿,此刻的心情正适合骂人。他带人来她的镇,挡住她
的路,害她进不了家门。
那名军官在邮局前打住,他至少该有走到她面前的风度。斯佳丽僵
直地走到宽街中央。
“你,还有马,停住,否则我就开枪。”斯佳丽霎时停住。不是因
为军官的命令,而是他的声音。她听得出那个声音。天哪!那声音是她
这辈子再也不想听到的。一定是她听错了,她只是太累了,才会产生这

种错觉,像在做恶梦。
“其他人,待在屋里的人听着,如果你们把科拉姆·奥哈拉神父交
出来,就不会有麻烦,我有逮捕他的拘捕令,他若自己出来投案,就不
会有人受伤。”
斯佳丽直想发笑。怎会有这种荒唐事!她明明没听错,就是那个声
音没错,上回这个声音还向她表白爱意呢!是查尔斯·拉格兰,她生平
第一遭跟不是她丈夫上床的男人,现在竟从爱尔兰最远的地方跑到她镇
上要逮捕她堂哥。真是荒谬!太不可思议了!至少她可以确定一件事—
—如果她没在他面前羞愧而死的话,查尔斯·拉格兰就是全英**队里,
唯一会照她的吩咐行事的军官。滚开!离开她、她的堂哥和小镇远一点!
她放下缰绳,大步往前走。“查尔斯?”
就在她叫唤他的同时,他也高叫:“站住!”同时朝天放了一枪。
斯佳丽一缩。“查尔斯·拉格兰,你疯了是不是?”她吼道。第二
声枪响吞没了她的声音,只见拉格兰好像跳到了空中,随后又摔在了地
上,四脚朝天。斯佳丽拔腿就跑。“查尔斯,查尔斯!”她听到子弹咻
咻而过,夹杂着嘶吼声,但她全然不顾。“查尔斯!”
“斯佳丽!”她听到了,“斯佳丽!”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斯
佳丽!”这个微弱的声音发自查尔斯口中,她在他身旁跪倒。他脖子上
的伤口血流如注。衣襟已被溅红了一大片。
“斯佳丽亲爱的,趴下,斯佳丽亲爱的。”科拉姆在附近某处,但
是她现在不能看他。
“查尔斯,哦!查尔斯,我去找医生,我去找格雷恩,她会救你。”
查尔斯抬起手,她双手握住它。泪水已爬满双颊,但斯佳丽并不知道自
己在哭。他不能死,查尔斯不能死,他是这么的可爱,这么的专情,对
她是这么的温柔体贴。他绝对不能死,他是个温文儒雅的好人。四面八
方传来可怕的巨响,某种东西从她头上飞过。天啊!发生了什么事?那
是枪声,发生枪战了,英国人要屠杀她的同胞。她绝对不容许他们在这
里撒野。可是得先替查尔斯求援,有人在追逐,科拉姆正在吼叫。哦!
主啊!求你帮助我,我该如何制止这种情况,哦!主啊!查尔斯的手变
冷了。“查尔斯!查尔斯!不要死!”
“神父在那儿!”有人叫道。枪弹从巴利哈拉房子黑暗的窗口射出。
一名士兵晃了几步倒下。
一只手臂从后面抱住斯佳丽,她举手乱捶,反抗这看不见的攻击。
“亲爱的,现在先不要挣扎,”瑞特说,“趁着这个好机会,我来扛你,
把身子弯下。”他把她扛到一边肩上,一只手臂压住她膝盖后方,半蹲
着跑入阴影处。“哪一条路可以离开这里?”
“放我下来,我来带路。”斯佳丽说。瑞特把她放下,大手搭着她
的肩,急切地把她拉近,短促而坚定地吻她,然后放开她。
“若在未达到我今天来的目的之前就中枪,我会死不瞑目的。”斯
佳丽可以听到他声音里的笑意。“走,斯佳丽,带我们离开这里。”
她牵着他的手,带他闪入两栋房子之间狭窄黑暗的通道。“跟我来,
从这里可以通到一条步林道,那里很隐密,不会被人看见。”
“带路吧!”瑞特说。他缩回手,轻轻推了她一下。斯佳丽渴望握
住他的手,永远不放开,可是枪声又响又近,她不加思索地往安全隐蔽

的步林道跑去。
树篱既高且密,斯佳丽和瑞特跑了几步就躲入步林道内,枪战声已
变得模糊不清。斯佳丽停下来喘气,看着瑞特,了解到他们终于在一起
了。她的心里充满了喜悦。
可是那似乎遥远的枪声却又唤起了她的注意力,她突然想起查尔
斯·拉格兰已死了,她亲眼目睹另一名士兵倒地,大概也死了。义勇军
在追捕科拉姆,对她的镇民开枪,或许要打死他们。她可能会被打死—
—瑞特也不能幸免。
“咱们得回大公馆,”她说。“到了屋里就安全了。我得警告下人
们赶快离开巴利哈拉,等这一切结束了再回来。快!瑞特,咱们得快点。”
她正想跑,瑞特抓住了她的手臂。“慢点!斯佳丽,我看还是不要
回那里,我刚从那边过来,黑漆漆的房子里,空无一人,门全都敞开了,
下人早就跑光了。”
斯佳丽猛扭手臂,挣脱他的手。她惊骇地呜咽,撩起裙摆撒腿就跑,
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猫咪。猫咪在哪里?瑞特还在说话,但她没心
思听。她要找她的猫咪。
步林道后面,巴利哈拉的宽街上躺着几具尸体:有五具穿红外套,
三具穿农夫的粗布衣。书商横躺在窗子被打得稀烂的窗台上,口角流出
的血冒着泡泡,他正在念祈祷文。科拉姆·奥哈拉与他一同祷告,当他
断气时,在他额头画了个十字。迅速变黑的天空里高挂着月亮,银色月
光照在碎玻璃片上,发出淡淡的光芒。雨已经停了。
科拉姆三大步跨出小房间,抓起放在炉边的扫帚,**炭火中,霎
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然后冒出火焰。
科拉姆跑上大街,火炬掉下来的火花飘在黑长袍上,他满头的白发
比月光还亮。“来抓我啊!你们这些英国屠夫,”他咆哮着冲向荒废的
英国教堂。“为了爱尔兰的自由,我们就死在一块吧。”
两颗子弹穿入他宽阔的胸膛,他跪倒在地,随即挣扎着站起,往前
踉跄了七步,又有三颗子弹射中他,使他往右、往左、再向右转了三圈,
终于倒在了地上。
斯佳丽奔上宽阔的前门石阶,冲进黑暗的穿堂,瑞特跟在后面与她
仅隔一步距离。“猫咪!”她尖声叫唤。“猫咪!”她的声音在石阶与
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回音。“猫咪!”
瑞特抓住她的臂膀,在阴影中,只能看到她惨白的脸和暗淡的眼睛。
“斯佳丽!”他大声地说,“斯佳丽!克制一下自己,跟我走,咱们得
赶快离开这里。下人一定早已听到风声跑光了,这栋房子不安全。”
“猫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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