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千古恨事(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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啃着又沙又甜的西瓜、吹着清凉晚风、听着带有渔歌晚唱意味的河浪起伏,今天刚满四十的通大船行二把头程新明惬意极了。通大船行是德字号的产业。这个德字号的历史很短,成立至今才三十年。可名头却响亮极了,据说最早是由一群义和团残兵秘密创建,素以敢打敢杀著称,在时兴耍赖玩阴的天津混混行里独树一帜,连带着通大船行都牛皮哄哄的,别说是那些‘打秋风’的水路朋友了,就是官面上也鲜少有那人原去招惹通大船行的。当然,这不是怕德字号,只是官爷们都活得有滋有味的,谁想去惹一条不死不休的疯狗!
平常船天津至海口这一段是由七把头专管的。可这次运的货物干系太大,既失不得风,更露不得白,行里这才让程新明这个德字号第一打手带着五十多个枪手来跑这一趟。
顺风顺水的便利,让船队的速度快到了内河人力帆船的极限,估摸着船队总能在炮台所的税丁们最懈怠的四、五更时分驶过了大沽口,程新明的情绪就更高了。干脆就唱上了:“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这段《山坡羊》,是昆腔名剧《思凡》中的名段,抒的本是少女怀春之情,可让程新明这陕西人用秦腔高亢入云的调子一唱,直有教单于折箭,使千军辟易的威力!
只苦了跟程新明同在一条船上的船夫、枪手们,明明都有了想呕吐的生理反应了,可嘴上还得一个介的连声叫好。
对手下的赞赏很是受用的程新明抱拳道:“兄弟们赏脸了,那我再到大家来一段!”
底下全傻了,没一个不在小声埋怨自己身边的同伴把马屁拍得太过的。当然大家伙面上还得陪着笑脸!他们敢不笑嘛?!满大通船行你打听打听,有哪个不知道程二把头,原来可是德字号刑堂老五,手底下的人命多了去了!
程新明喝了口水,又清了嗓子,就要再度开嚎,一条边逆流向西,边猛往河里抛着什么的小船的出现,打断了他的雅兴。过往的经验告诉程新明,前面一定有军队在详细察究违禁货物了。若遇上的只是警察、税丁,货主们只要事后花钱去赎就成了,完全用不着抛货下水,等风头过去后再来打捞这么麻烦。只有如狼似虎的军队才有这份威慑力。
“快!快!靠上北岸!”程新明高声厉叫着。他这次押运的这四船‘花货’,却是抛不得的。数量如此庞大的‘花货’筹集起来可着实不易,卖家也早付了订金,出了漏子德字号的招牌可就砸了。唯今之计只有下船隐匿一途可走。
程新明一伙连推带打的把‘花货’们赶上岸,还没来得及分散了。一大片隐隐挟着风雷的黑影,就从东面顺着海河北岸压了下来。从一辆辆马车上跳下来的士兵,很快就把他们给围了个结实。弧性包围圈形成的同时,那四只已重新驶入航道的通大货船,也被从下游过来的小火轮给扣住了。
一看这架势,程新明就知道,今天是踢上铁板了,他们是亡命徒,手里的家伙也不次,可跟正规军硬碰硬的却也是凶多吉少。
“一连、营直属队留下,二、三、四连、骑兵连继续巡岸!”已看清被自己的部队围住的这几百人里没多少手里拎着家伙,倒有大半是女人的暂二十三师特务营营长陈国栋眯着眼睛命令道。
对手的大部离开,并没给枪手们带来一丝安全感,他们急切的瞅着程新明,就等着他拿主意了。程新明只好硬着头皮出列:“来的是那一路的老总,天津卫德字号程新明在这给您叩头了。天下黄道黑道是一家,还望您放兄弟们一马,日后鄙号定当重重谢过!要不,恐大家都多有不便!”船都被扣下了,想隐瞒身分已经不可能,程新明索性亮了牌子,希望德字号鬼难缠的名声,能又一次起作用。尽管程新明心里透亮,这个可能性怕是很小很小。只不过是事已至此,每一丁点可以争取的机会,都已容不得他浪费了。
听了程新明的场面话,陈国栋只冷冷一笑:“德字号是个什么东西?爷们没听过!我只知道这个德字号马上就不存在了。我劝你们清醒一点,别打以这些女人为质的馊主意。爽爽快快的把枪都扔了,这样的话,你们的家人都会没事,你们自己也兴许能有条活路,要不就别怪老子狠起来老老小小一锅端!”

打民国成立那天起,就明文废除了诛连制度,可程新明和他的弟兄们却没有一个人怀疑眼前这个当官的能说到做到。现今这世道,论心恨手辣、杀人如麻,谁又能比得了以杀人为职业的兵大爷们呢!枪手们眼神中充斥着久违的恐惧,他们或许可以不怕死,可他们会走上今天这条不归路,归根结底还不是想让家里父母弟妹的日子能好过一些吗?!
陈国栋挥了手,他身后的一个军官上前道:“从现在起,我数十声。你们要是还不投降,就等着被机枪打筛子吧!一、二、三……。”
那军官数到三的时候,被德字号拐来、绑来的准备卖到南洋的窑子里去两百多女孩(即所谓的花货。)已是哭成了一片。陈国栋跟程新明的对话,她们可都听着了,就是有那没听清的,从周围传来的机枪上膛的咔咔声,也足以令她们清楚想象上的解救者们,并不在乎她们的生死。
“五、六……。”无视这嘶心裂肺的哭声,那军官继续单调机械的数着。
“够了!我们认栽!”满面颓然的程新明把手上的二十响扔到了地上,他年纪有点大了,又有了两个老婆五个儿女,再也不复当年的悍不畏死了,又哪经受得住这种有死无生,还要连累家人的重压。之前不过是在死撑罢了!
“自己把衣服拔光了,抱着头走过来,别想给老子玩什么以命换命的花招!”暗自松了一口气的陈国栋高声厉喝道。要是程新明他们铁了心要拿这些女孩陪葬,为了减少兄弟们的伤亡,他也只有心一横辣手催花了。虽然,由头是现成的,就说枪手们见事机败露为毁灭证据大肆屠杀‘花货’,部队来晚一步遂铸成恨事,明里谁也寻不出他半点不是,暂二十三师的同袍们更不会自暴家丑。可师座却不会轻饶了他,而那个贺仲年更肯定会拿枪找他决斗!说起贺仲年,陈国栋还有些不可理解,两年的军旅生涯过下来,当年一起从沟帮子走出来的同学里,现下还活着呆在军中,冷酷的冷酷,阴冷的阴冷,至不济的也想师座那样学会了必要时有所取舍,怎么就他贺仲年愈活愈‘天真’了的。
在程新明的示范下,枪手们按陈国栋按要求办了。把他们看起来后,士兵们才起过去解开了女孩们手上的绳索。终于获得了自由的受害者,跳着、叫着、哭泣着,在获救的激动加上险死还生的后怕,给这些花季少女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大得让她们几致癫狂。
当然,也不是每个少女的精神都这么脆弱的。
“啪”的一声,一个穿着脏兮兮的学生服的,长着一张洋娃娃脸的女孩冲到了陈国栋面前,狠狠的给了他一巴掌。
就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都以为那个女孩要大霉的时候,陈国栋却一言不发的走开了,把那女孩都给错愕得呆立在原地。
在刚才的情况,陈国栋会做那样选择,只因他很早就明白了在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中,对无关紧要的人多一分仁慈,就是对自己及自己身边的人多一分残忍,并不表示,他心中就没愧疚,没有不忍。可要是把今晚的事情推倒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那样做的。
这就是陈国栋,一个被烽火、杀戮、死亡扭曲了的青年。谁又敢相信这个人跟前两年前那个东大附中里有名的胆小鬼、懦夫是同一个人了!
这里是没打起来,上游那过却交上了火,陈国栋剑眉一扬,留下两个排看守俘虏和那些刚获救的女孩,带着其它人向枪响之处赶去,他倒也看看这吃熊心豹子胆的哪路的神仙。无独有偶,就在这时,南岸也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天边挂上了一抹鱼肚白,闹腾了半夜的海河,也终于回复了往日的宁静!
三三年九月十四日夜,驻溏沽的暂二十三师一部突然以查禁违禁品为由强行‘清河’,将当晚在海河溏沽段行船的船只全数扣下。光是因抗拒检查,而被当场击毙的各类匪徒就不下百人,另有四百多人被擒。次日,暂二十三师又出动大批部队在天津、溏沽等地大举拘捕一干涉案人等,以德字号为首的几个天津帮会被连根拔起,溏沽更是枪声、哭声响彻全城!
一时间,非但是北平,连半个华北都为之震动,毕竟刚吃私运违禁品这口饭的,大的在军政两界有上得台面的靠山、后台,小的也在地方上有些许势力,哪个也不是吃干饭的。
一句话,林子岳这祸可闯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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