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竖旗入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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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岳带着人从北门蜂拥入城之时,阜新县长严国祯正在县府里处理公务。说是说处理公务,其实也就不过是趴在桌上练字而已。眼看着战火一步步逼近他的治下,而一向倚为长城的驻军又忽然撤走,他严国祯那还有心办什么公事啊!可任他再心急如焚,这镇定自若的表面功夫又是必须做的,眼下的县城早已是人心浮动、谣言四起,若再让人觉着连他都慌了手脚,那县城里的秩序定将乱得不可收拾。治所里的百姓要是都跑光,那他头上这项七品乌纱帽还能戴得住嘛?!
接到手下报来的县城已被一股来历不明的外来武装占了大半的消息那会儿,这位早就年过不惑的一县之长,却仍有闲情继续写着手上那幅‘中堂’。
若想知,严国祯如何能有这份从容那还得从他经历说起。他祖籍辽西海城人,前清汉军正白旗,出身小京官世家,民国初年毕业于京师大学堂(北大前身)法学系。起先在天津地方法院做法官,后来又弃法从政在京畿(北洋时期的行政区名,以北京城为中心,面积倍于今天的北京市辖区。)当过几年小吏。
直皖战争后,奉军第一次入关,他就凭着老帅(张作霖)同乡的关系,当上了阜新县知事。此后,阜新虽在第一、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央军二次北伐、中原大战后期东北军挥军南下中几度易手,严国祯却总是能左右逢源、两面讨好。竟是谁来都要用他,谁也离不开他。尽管插在阜新城头的‘大王旗’换了一面又一面,真正主宰阜新县二十万老百姓的命运的却一直是他严国祯!
你想想他严国祯既有这份手腕,又岂会把这点小阵仗看上眼里!
完成‘中堂’最后一划的严国祯,猛然把毛笔一扔,小有豪气的对他的秘书吩咐道:““走!带上几个人,咱们去看看去!”
受切身利益相关的影响义勇军今天的动作还是很迅猛的,等严国祯在几个警察的保护下,走出县政府大门时,不仅义勇军士兵在城内已是随处可见,为数众多的黑山难民们也涌了起来。
严国祯一路向北(出门前他已得报闯入者的首领好象是在城北的八仙居。)走去,一边看似不随意的打量着进入他视线的每一个‘外乡人’。
一家离政府不远的粮栈的大门被砸了个稀烂,一袋袋大米白面正被‘外乡人’们欢天喜地的从店里杠出来,粮栈的小伙什正被提刀拿枪的‘外乡人’逼到了店外的一角,掌柜在大门口强做笑颜的拼命递烟,只求‘外乡人’们能行行好,少搬点。
严国祯对这一幕是真是一点也不在乎,算上来来往往的过路官军,初进城时总会乱一阵,只要没死人这点事压根就不算个事。转天这家粮栈的东主,就会想方设法的把这点损失从老百姓身上找回来!引起他的注意的这些大多操黑山口音的‘外乡人’的不止衣着较寻常难民要干净整齐的多,搬运时的动作也仔细得到了家,竟是连一把面一颗米也舍不得浪费。
这一幕落在一般人眼中自是瞧不什么门道。可却足以让心思慎密的严国祯在稍一分析后,就得出以下结论:‘这些黑山人内部很抱团,这才能珍惜每一点粮食。抱团再加上明确的分工,就已具有一定的组织性。从对方的武装人员在抢粮时的举止比较平和上看,很明显人家在进县城前的处境并没到真正山穷水尽的份上,至少没被饿成红眼狼。
这就足够让严国祯从心底里长出一口气了。他不怕过队伍(拿枪的闯入者有许多都穿着东北军军服,不能守全排除这种可能。)甚至不怕是杆子占城,就怕来的是内部四分五裂没人能加以约束的乱兵、乱兵。前两者他还能勉力控制住局面。可后者却能把整座县城在短短几天里变成鬼域废墟。这世道乱了这么多年了,这种情形可是不乏先例的。
华灯初上时,严国祯从八仙居里出来了。
从他变得轻快的脚步中便给得知,这位堂堂‘百里侯’的心情与之前相较直有天壤之别。
严国祯能不高兴嘛?!
那个所谓总指挥虽然处事老到、胃口颇大,全然不象一个才十几岁的娃娃,倒我象官场上打混多少年的油滑老吏,可提出的只要政府出面向商会筹粮务必保障黑山难民一日能吃上两餐干饭、再另募上三千块大洋‘劳军’就可以保证他的部队对城内秋毫无犯的条件,并不算太苛刻。虽然难民的数量之多大大超乎他原先的估计;虽然严国祯能想得到娃娃总指挥所说的秋毫无犯只是一句大话。这么大的一支队伍开了进来,城里会再接连发生些哄抢、勒索、风化案,再正常不过了,他只求对方能如约稍加约束,另闹得太不象就成了!虽然,他还知道这三千块大洋,只是一个开始,而绝不是结束。
可这些都没超过严国祯的心理底线和素有小承德之称的阜新县绅民的承受能力。说起阜新县的富庶,虽有阜新地处两省连界、交通又发达,历来是商业繁盛之地缘故,最主要的那还得多亏严国祯的这些年来的苦心维持。严国祯在那个时代的地方官员中是很有代表性的。这样说吧!信奉中庸之道的严国祯们也贪污、也刮地皮,可在维护地方上的元气,也是不遗余力的。这里面固然有想混过得去的官声好升迁的念头,而治下真要是弄得民穷财尽、千里无鸡鸣,他们想捞想刮,都无从着手更是其中的关键所在。一般官员尚切如此,严国祯这种把持一县长达十年的做地虎就更不用说了!

严国祯是一身轻松了,八仙居里却弥漫着火药味!
老实说,对一进城就对从地方上搞到这么多油水,自忖没这种文皱皱的敲竹杠的本事的姜大海是满意得没话说。于是,林子岳在姜大海心中的地位一下子就从是条汉子却仍不脱可有可无的幌子范畴的娃娃,上升到了有点本事的能人了。
姜大海甚至都已在暗地盘算扣除了兄弟们的半个月的伙食费、零花钱后,这两千大洋还能节余多少,这些节余中又有多少能落到他姜大爷和他的那帮子老兄弟们的腰包里。至于,半个月后嘛,在姜大海想来也该给地方上再派一笔款子了。
对林子岳有意见的反倒是一路行来,看在大家好歹是同学,眼下又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份上,在重大问题上每每主动跟林子岳保持一致的贺仲年。
由于贺仲年提出的问题实无半点兴趣,又急着去约束队伍安排宿营去了,姜大海早早的就走开了,他一走八仙居这间杯盘狼籍的雅间里,就只剩下林子岳、贺仲年同学二人了。
“林子岳我看你是真想当山大王、小军阀了,刚才我向那个姓严的县长要求由县政府配合我们派出的人员在城乡宣讲抗日救亡、保家卫国的道理时,你为什么要拦着。”自觉大失了面子的贺仲年怒气冲冲的质问道。
林子岳置若惘闻,只顾着啃鸡腿的行为,让贺仲年胸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了:“你忘了我们打的是抗日英勇军大旗,你忘了我们的亲人都还在日本人铁蹄下呻吟,等着我们打回去救他们了。”
这时,被愈说愈激动,声音也愈来愈大的贺仲年吼得耳膜轰作响的林子岳才不紧不慢的答道:“这些我都没忘!可以我们现在的实力,杀回去只能是送死!”
“实力是要靠积累的,如果能争取阜新县人民全力的支持,我们就能在短期内把队伍扩大到三千人、不!五千人!说白了你还是鼠目寸光、唯利是图,只看得见那三千块白花花的现大洋!”贺仲年慷慨激昂的控诉道。
“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先想法子生存下去,其它的都是以后的事!难道你觉着人家严大县长真是怕了我们这支垃圾队伍?”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了,被贺仲年的咄咄逼人逼出了些许火气的林子岳说话也不客气了,他指着贺仲年的鼻子数落着:“人家只是不愿糜烂地方,才让你我三分。你信不信,刚才你若露出要把阜新县城当成咱们的反攻基地的意思,拼着阜新县遭一次兵灾,严国祯也会派人到省上去请大兵把咱们当土匪剿个干净,而且在这个事上阜新全县的官民士绅都会站在严国祯一边!”
贺仲年当然不信!在读过几本进步书籍的贺仲年的脑子里,中国的民众都应是近代以来屡屡带给中国羞辱的日本人恨子入骨的,阜新县的父老乡亲若能都知道有一支队伍树起抗日的大旗打小鬼子,去收复国土,不是应该欢欣鼓舞、踊跃从军嘛!又怎会反对了?这也太扯了吧!
看着一脸不服气的贺仲年,得益于尔愚我诈的现代职场生涯和历史书上的相关描述,对这个历史时期的百姓心理了解之深刻,远上其之上的林子岳,不禁有些又好气又好笑:“老贺!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照你的法子干,我们这些人在没有吃过鬼子苦头的阜新县的老百姓的眼中。未必就比日本人可爱哪里去,没准还更讨人厌!”
“林子岳!你太过份了!你怎么能拿我们跟灭绝人性的日本人相提并论!”被刺得立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的贺仲年,挥舞手臂反驳道。看那架势林子岳若收回那句话,他可大有要动武的意思!
“我说得不对嘛!咱们如果真以阜新为后方向南满出击,日军必会前来报复!好嘛!先不论胜负如何,阜新县境内都会战火绵延,阜新的老百姓都会成千上万的死在日军的屠刀下!”林子岳不怒反笑:“麻烦你老兄将心比心一下,你的太平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你恨不恨那些给你招来灾祸的人。又会不会尽力阻止这一切发生!就算你老兄的觉悟高,可你周围的人里面,又能有几个不会这样想!当然,如果是日本人主动进犯阜新,那这一切又另当别论了!”
贺仲年震惊了、无言以对了,他低着含着泪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咱们中国人这是怎么了!”
““兄弟,先忍着吧,等咱们翅膀硬了些了,再全军开拔杀回关东去!”心里同样亦是沉甸甸的林子岳,轻轻的拍打着贺仲年那颤抖着的肩膀无比恳切的安慰说道:“你放心无须多久,每个中国人都会明白有国方能有家的!”
林子岳在这里耍了滑头,用一个糊含的概念,回避了那一天还要好几年才能到来及中华民族在这等待的过程还将会蒙受多少的耻辱与苦难!
与此同时,林子岳却在心下暗自思量道:‘能把这一万多难民安排妥贴了,就谢天谢地了。至于打回东北去嘛,还得视到时的具体情况而定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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