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哪闻旧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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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那天,天上飘着小雨,胡太后带着胡僧敬等三名贴身侍卫,准备悄悄潜出洛阳。
出得城门,刚走不到两里,胡绿珠但听后面马蹄声疾,她掀开头上的帷帽,回头一看,却见元怿身穿黑色射箭服,单骑来追,马行甚快,踏起了路上的点点泥浆,连他的衣袍下摆,都弄得满是泥点。
“四王爷!”胡绿珠叫停了侍从,勒住了座骑。
胡绿珠自小生长在洛阳城,从来没有离开过洛阳城一步,更不要说是长江以南的地方了,可是,这一次,她不顾万乘之尊,竟然轻骑南下,元怿既佩服她的勇气,又惋惜她的勇气用错了地方,那个年轻冒失的杨白花,不值得她如此冒险啊!
可尽管心里不悦,元怿并没有多劝胡太后,让她去一趟也好,最后见杨白花一面,或许,她就能彻底死心了。
“我送你一程。”元怿加速赶了上来,与胡绿珠并辔而行。
出得洛阳城外,路边都是杨柳树,已到种田季节,满目皆绿,走了十几里路,时已近午,胡绿珠才扭脸道:“四王爷放心,胡绿珠做事知道轻重,不会任意行事的。”
元怿没有说话,他怔怔地盯着她那张再也不复青春貌美的面庞,曾经,十年前,他对面前的这个女人痴情一片,连睡梦中都是她的影他喜欢的并不只是她的容颜,他喜欢她在马球场上矫健过人地身手,喜欢她精通诗书、应对如流。喜欢她胸怀大志而且一往无前,甚至,他喜欢她的野心勃勃,喜欢她对情人的一往情
这到底是为什么,当年,他并不能真切地理解自己的心。
而现在他明白了,他喜欢胡绿珠,是因为她的心性、聪明、品味和才貌出众,都酷似自己。他们两个人,的确是太相象了。
“一路保重,”元怿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有些淡淡地说道,“陛下……不要忘记了回来的道路。”
胡绿珠品味着他话里的深意,她没有回答,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挥鞭而去。&&&首&发
一直飞奔到驿路尽头,她才回头看了一眼。
远处,那个瘦削地黑衣人。仍然勒马痴立在茫茫烟柳之中。
从北魏的扬州进入南梁的扬州,风景竟然迥异(按:北魏和南梁都有同样的扬州和徐州的地方编制),令无心观看风景的胡太后也大吃一惊。
北扬州尽植杨柳,田中的百姓都在安安静静地插秧种稻,南扬州却没有北边那种整齐划一的田地和大路,草树杂乱,到处看不到人烟。一路行去,越走越觉得荒凉,连个村中的小酒店也找不到。南朝的繁华,从前可是远超北朝地啊。如今却荒芜如此,一代僧帝萧衍的文治武功,用再华丽的文赋诗句,也掩饰不了。
胡绿珠带着三名侍卫,一路走了半个月,才到了建康城(按:即今天的南京市)外。发现南朝的京城又是一番景象。这里果然比洛阳城要热闹繁华许多,离城三十里,已经处处可见青色的酒旗飘扬,路上的行人,多是鲜衣怒马的贵宦公,显得颇有闲情逸致。
他们一行四人进了城门,在热闹街肆中一家叫作“五柳居”的酒楼坐了下来,手脚麻利的店伙。小步跑来问道:“四位用点什么?”
一个青年侍卫开口便道:“上四盘羊肉薄饼、八斤好酒来。”
店伙大约从没听得客人如此点菜。只是一愣,胡绿珠已经连忙制止道:“休听他地。伙计,咱们是北方贩马的客人,今天第一次来建康城,你店里有什么果品、精肴,尽管做上来,咱们适才把马卖给了京城大营,得了好一笔利息呢。”
那店伙见她出手阔气,眉开眼笑,道:“原来是北方客人,难怪行事说话都与我们这里不同。我们小店有上好的会稽黄酒,客人尝尝,又有上等酒席,八冷八拼八细点八鲜果,十六道热炒四道浓汤,客人宽用。 首发”
不一会儿,酒水席面便送了上来,那青年侍卫只饮了一口那飘着蛋末和青梅的黄酒,便狂喷出来,骂道:“小二,这是酒还是马尿?”
胡绿珠强忍住笑,吩咐道:“伙计,给他们三位只管送上大坛的烈性白酒,大盘的薰肉。在外面地座头再设一座,送上黄酒细果,四个热菜,我一个人用。”
她出了雅座,见午间地酒楼十分热闹,两名模样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挽着双髻,穿着蓝花布的衣裙,一个怀抱琵琶,一个手执象牙板,正在曼声唱着小曲,这两人是佐酒的歌女,相貌十分清秀。
胡绿珠轻轻啜吸了一口甜腻的黄酒,默默地注视窗外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的街道,耳中却传入歌女那略带哀怨的歌声,竟是前朝名家鲍照的《拟行路难》:

“洛阳名工铸为金博山,
千斫复万镂,
上刻秦女携手仙。
承清夜之欢娱,
列置帏里明烛前。
外发龙鳞之丹彩,
内含麝芬之紫烟。
如今心一朝异,
对此长叹终百年。”
词句清丽幽怨,竟令坐在窗边地胡绿珠心旌动摇,不能自禁地鼻酸目痛,那个负心人,那个辜负她八年生死相依之情叛逃南朝地英俊男,他有没有这样思念过她?
如今心一朝异,难道自己只能“对此长叹终百年”?
不,她是胡绿珠,是来得清楚去得明白的北朝女人。她绝不会甘愿像姑姑妙净那样,无故被弃,饮恨终生。
杨白花,如果你不能清清楚楚地给朕一个交代,你就得死。
一曲唱毕,歌女走了过来,沿着每个雅座座头,挨个儿讨赏,胡绿珠摸了摸怀中。竟然没有一文钱,她顺手摘下腰间地黄金嵌八宝挂件扔在盘中,酒楼上地客人见她出手豪阔,不禁起了一阵骚动。
“客人还想听什么歌儿?”那歌女见她如此大方,喜出望外,忙侍立在旁,恭恭敬敬地问道。
“拣你们建康城今年最盛行的歌,唱一首给我听。”胡绿珠漫不经心地说道。
“今年最盛行的歌,莫过于北朝胡太后写的《杨白花歌》,”伴唱的中年瞎一边说着。一边调准了弦,拉起了过门,“每到胡太后与那杨白花的定情之夜纪念日,胡太后便在月下荷池边架起百座箜篌,命宫女们连臂踏足而歌,反复唱着这首《杨白花歌》,连我南朝名士也赞道,这首歌有狐媚气,有英雄气,妙在音容声口全然不露。只似闲闲说耳……”
他说到这里,那颇有几分姿色的歌女已经亮开嗓门,唱了起来:
“阳春三月,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
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
拾得杨花泪沾臆……”
“别唱了!”胡绿珠忽然厉声打断了那歌女。她没想到自己创制的《杨白花歌》。竟会流传到南朝地面,成为酒楼上佐宴之曲,供那些半醺的酒客和烟花女们当小曲儿听。这首在离别后写下地诗,杨白花听到过吗?那里面有她多少无望的思念,和永不能平复的痛苦……
楼上,有人窃窃私语道:“那杨白花听说才貌双全,不但在北朝得到胡太后的宠爱,如今到了我们南朝。安鹿公主又对他一见钟情。几番求着武帝,要赐婚给他……安鹿公主年轻漂亮。听说还在那胡太后之上,杨白花是哪世里修来的福缘!”酒客们一个个都艳羡不已。
窗下,忽然响起了一阵清婉而喜悦的吹打声,胡绿珠扭头一看,只见窗下的官道上,有无数绛色衣袍的宫中内侍排列整齐,他们挑着对对红木箱笼,持着羽扇、仪仗,沿街走去,打头的禁卫挥起马鞭,将行人驱赶到一旁。
正在谢赏的歌女见她出神,遂妩媚地笑道:“这位北地来地大爷,你恰好来得是时候。皇上的安鹿公主,正要下嫁平北都尉杨白花,安鹿公主是皇上最疼爱的女儿,嫁妆将近千万,怕一天送不完,先分三天送过去。这已经是第二天,明天晚上,就是安鹿公主大婚的日,大爷,你看,路两旁的树上,都扎满了红色彩绸,挂满了走马灯,明夜,我们建康城怕比闹元宵还热闹呢!那杨白花一个北魏降将,想不到有这么大的福气!”
她只管羡慕地说着,却不提防胡绿珠已经脸上惨白,心中剧痛,眼前发黑,几乎摇摇欲坠---曾在崇训宫夜色中发誓今生今世只爱她一人、曾在离别信中说过“绿珠,余之失汝,如失心魂,如夺神魄,万种豪情从此寂灭,凌云雄心顿为齑粉”的杨白花,要娶另一个女人为妻了!
谎言,一切都是谎言!
当年,杨白花是一个少年侍卫时,他用假装的热情,骗得了曾经心如止水的胡贵嫔的深情。
当他成为永乐宫统领后,他用信誓旦旦地承诺,骗得了贵为天下母仪的胡太后的全部身心。
当他厌倦了旧情人之后,他用一场策划已久的叛逃,还骗得了她一年多来令自己形销骨立的相思。
他还想骗她多久?
“杨白花!”胡绿珠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曾经,一听到这三个字,她的心底就会弥漫过一阵酸涩和甜蜜,而现在,她却从这三个字里体会到了极大地侮辱。
她平生从没有相信过情,可一旦相信了一次,曾经坚如磐石地心,便被碎裂成粉末。
杨白花,你知道吗,骗过朕的人,没一个能活在这世上!哪怕他跑到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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