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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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正川在德胜门外一条胡同租了个两进的个小院子。远远的就见相思难奈的爱德华早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张望,马车还没停稳,就见屁颠颠地跑上前,盯着芳宁的双眼亮得跟灯泡似的,殷勤地伸手扶她下车,芳宁却一缩手,示意他先抱孩子下车。
爱德华眼里只有心上人,哪还看得见别人,伸着手,眼巴巴地看着芳宁。
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雨潇虎着脸道,“臭爱德华,我这么大个人你没看见吗?得罪了我,当心我不准芳宁姐姐嫁给你哦!”
爱德华只好先抱几个孩子下车,堆着笑解释,“我是绅士,女士优先,女士优先嘛。”
芳宁没等他来扶,自己跳下了车,让爱德华很是遗憾,小声咕哝着抱怨捣乱的雨潇,紧紧跟在芳宁身后。
方正的四合院里,不大的天井中间栽着一棵石榴树,火红的花朵正恣意地怒放。树上不时几声蝉鸣,高高的院墙外面传来几声叫卖的吆喝,趴在树下躺椅上摇晃的孩子立刻跳起来,冲着里间喊一声,“娘,我去买豌豆黄!”不等回答,就攥着几枚铜板咕咚咕咚地跑出大门,叫住挑着担子小贩,大方的招呼跟着零食担子直咽口水的一群孩子吃,乐颠颠地捧着点心零嘴迈进高高的门槛。
雨潇把最后一块豌豆黄塞进嘴里,意犹未尽地舔舔手指,惬意地蹬腿扭腰,摇椅一阵乱晃。晴岚抱着个装满红彤彤的山楂瓷碗坐在小板凳上,抓一个咬一口,圆嘟嘟的小脸皱成个包子,拿一个递给旁边的阿朵。阿朵连连摇头,你酸得脸都皱成那样了,还给我吃?
芳宁端着木盆,把洗好的衣裳晾在天井里的木杆上。“仿林受接……”爱德华仍然屁颠颠地跟着芳宁转,想帮忙却越帮越乱,被芳宁撵到一边,可怜兮兮地站在屋檐下。
丽英提着竹篮从厨房出来,坐在天井里摘豆角。杨云依走出正房,手上拿着荷包,要出门的样子。“绣线用完了,我去买,一会儿就回来。你们三个乖乖在家待着。”
“娘,今儿晚饭吃什么?”
“吃什么,你们吃了那么多零食,还用吃晚饭吗?”
“嘿嘿……”
“姑姑,我的牙掉了。”阿朵张开嘴给她看。
“哦,是换牙了。阿朵长大了。把落的牙埋在树底下,你的牙才长得快。”
“娘,我也要埋牙齿。”
“你的牙又没掉,凑什么热闹!”真是傻弟弟。
这才是老北京的生活嘛!雨潇觉得这一阵子才算真正品味到她心目中的老北京。悠闲,自在,逛一逛热闹的城隍庙,看一看天桥的杂耍,听一听茶馆里的高谈阔论,尝一尝闻着就让人流口水的小吃……走在胡同里,和邻居亲切地打招呼,吱呀关上四合院的大门,把喧嚣热闹都关在高墙外面,泡一壶酽茶,盛一碟瓜子,一家人说说笑笑,兴致来时,听爹爹哼一曲黄腔走板的西皮二黄,夜色渐浓时,摇着蒲扇打着呵欠回房,做一个香甜的好梦。
“今晚你爹不回家吃饭,咱们吃打卤面好不好?”
“我们要吃过桥米线!”三小异口同声地说。
孟正川这阵子很少在家里吃晚饭。他一家团圆,美滋滋地在北京过起了小日子,可一起从云南来的官兵可都是光棍一人,兵营里的少盐没油的大锅饭菜吃得他们听见开饭的锣响就犯恶心,于是更加眼红孟正川,隔三叉五地嚷嚷要来蹭饭。孟正川可舍不得老婆被这些饿死鬼投胎的大肚汉累着,所以只好三天两头地招呼他们下饭馆。
孟正川在西山健锐营混得更是如鱼得水,也是三不五时和相熟的军官到酒楼聚聚,当然是他掏腰包。彼此没有利害冲突,手头宽裕,为人大方,人缘自然就好。按军纪,他必须住在兵营里,不得允许不能擅自外出。而他能自由出入,甚至回家住,多亏了那些吃人嘴软的军官们一路开绿灯。
酒酣耳热后,军爷抹一下油嘴,发起了牢骚,“奶奶的,成天吃军营里的饭菜,嘴都淡出鸟来,做梦都梦见这全聚德的烤鸭!”
“额尔真,你抱怨啥,十天你倒有八天回家住,让你的小妾伺候着吃香喝辣。咱们这种王老五才真是可怜呢。”说话的是个汉军旗人,姓王,恰好排行老五,“妈的没仗打没财发,光靠那点可怜巴巴的饷银,就算吃点空额也有限得很,今儿孟老弟这样酒席,一月里摆上两回都不够,这极品的汾酒,可没多少机会喝,一定要喝个够本。”唏溜一声,将杯中酒吸干,咂巴咂巴嘴。
“可不是吗?咱旗营又不敢随便克扣饷银,弟兄们都穷得要当裤子,孟老弟,你有发财的路子可要提携哥儿几个一把啊。”
众人一迭声地附和,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孟正川。

孟正川这才回过味来,怪不得今天从头到尾这些人都在哭穷,原来在这儿等着呢。穷得当裤子,也太夸张了吧?这些人可都是从生下来就有一份钱粮的旗人,能混上个官当当,不是家里有后台,就是自己有点本事。再加上当兵有饷,打仗有赏,吃点空额,克扣点兵饷,和穷字根本不挨边!他们要算穷,这京城里的老百姓大半都饿死了!只不过以这些人胡吃海喝、狂嫖滥赌的作派,再置上一处宅子、养上几个小妾,手头还真有那么点紧巴。
孟正川心中一动,这些京旗中的军官,多多少少都在朝中有些关系背景,也许可能帮自己解决商务上的事。虽然出身书香门第,自幼受儒学熏陶,他为人不古板,在西南夷地当了几年兵之后,更是活套得多。“要说生意,兄弟这儿还真有门生意。来来,小弟给各位仁兄斟上,咱们边说边喝。”对着一双双眼巴巴的眼睛,却暂时打住,劝起酒来。
“哎呀我的老弟,还是先说正事吧,这酒等会再喝也不迟。”虽然这好酒也难得喝到,但银子的事更重要。
“各位兄长,小弟在云南从军,就在当地娶妻。内子姓杨,小弟的岳父就是云南白族第一大族杨氏的族长,这门生意就是杨氏的家族生意。”孟正川把香缘坊的精油、香水,鹤寿堂的成药介绍了一番,众人听了这些产品介绍,两眼放精光,听到招商时各地商人竟相出高价的热闹场面,更是恨不得飞过去抢个代理权,从此守着发财生意数银子。
“家岳的这门生意,云贵、陕甘、江南都有了代理。小弟这次入京,岳父大人交代,顺便在京城物色代理商。这几日小弟也在城中跑了多处,打听了实力厚、名声响的商家,谁知商谈之时,有的不感兴趣,有的虽有兴趣,条件又太苛刻,竟是要买断经营权,我们只能以低价供货,不准过问他们的经营。”虽说各地的大商家或多或少都会在官府有些人脉,可京城里随便一个铺子都可能牵扯到朝中某个权贵,大商家更不用说了,背后肯定有牛气冲天的靠山,所以才敢不甩一个外地商人,高高在上地划出最苛刻的条件。
能吃独食当然最好啦。这些军官们都是霸道惯了的人,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对,一个个茫然地望着孟正川,等他继续说下去。
“各位兄长想想,香缘坊、鹤寿堂既然定了代理产品的规矩,在别处都照此办理,唯独京城例外,各地的商家岂会服气?若是都闹着要同样待遇,比照办理下来,香缘坊、鹤寿堂要不了几天就得关门大吉!”
关了门可就没生意做、没财发了。要想发财,还得细水长流不是?众人都不是笨蛋,立刻想明了这个道理,七嘴八舌地骂商家太黑心,自己吃肉,连口汤也不给别人留。一个个胸脯拍得膨膨响,这点小事保证帮他解决。
“哪家商号?我去问问。论起来佟相爷可是我的同族叔爷,皇上的生母孝章皇后是我的姑奶奶……”
“我爹和飞大将军是过命的交情……”
“我表姨是宫里的贵人……”
“我大哥是三阿哥府上的管家……”
……汗,敢情全是皇亲国戚……
孟正川说出几家商号的名字,四周突然一片安静,刚才还慷慨激昂的人一个个神态尴尬,声音也低了八度。
“那个百草轩好象是九爷的生意……”
“……天香阁的掌柜是凌普的侄子,这生意是太子爷门下的……”
“……钮钴禄氏,也就是十阿哥舅舅家的生意……”
“……这家好象简亲王、安亲王都有参股……”
汗……全是更大的皇亲国戚!
清朝规定,满人不准经商、务农,可光靠朝廷那点俸银禄米怎么够维持一大家子的富贵体面排场?于是各人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当官的,捞点冰敬炭敬;无职的,让门下的汉人出面经营生意,自己当幕后老板;或是直接在兴旺的生意中占干股,翘着二郎腿收红利。不过也不完全是光拿钱不出力,商家有了他们撑腰,自然也就抖了起来,不但没人敢欺负,够嚣张的还能欺负别人,排挤同行,独霸最发财的生意……哪个商家背后是哪个贵人,是公开的秘密,京城里有点根底的人都知道。只有孟正川这样的外来人不清楚罢了。他在这些商家眼里就象一只毫无反抗力的肥羊,任他们压榨盘剥,非把他的油水榨干,把他那前景看好的生意全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可。他们眼里可没有“双赢”两个字,只知道弱肉强食,有实力的吃别人,没食力的被别人吃。
京城的生意不好做啊!和这些人合作,他们这种外地来的、在京里没背景的,还不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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