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广牧长望 第九章 赠君二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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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第二只银杯已在李景震惊之中掉在了地上,宁惜哲伸手去救,却晚了一步,眼睁睁的看着它滚落江水中。
“我的杯子!”
她愤然大叫道。
李景回过神来,歉然笑道:“抱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李景今日才知道这世间之事,原来都是做不得准的。为了回报你的教导,别说是一对杯子,就是十对、百对,我也愿意赔。只是,我想请问贤弟一件事,如果贤弟能够帮我,我当感激不尽。日后凡有李景能为之事,只要贤弟一句话,兄绝不推辞!”
“你要问的,看你的表现,我大概也猜得出一些。你是想问安王今后是否还能破解此危局,是吧?”
李景长叹一声道:
“正是如此。不敢相瞒,小兄不是大楚人,而是雍安人,本为雍安世族之后。数月前,家父带领全族秘密投到安王府中。
“安王最近又为雍安立下了一件大功,却遭到猜忌,处境更是艰难。我苦思数月,却不知其中缘由,今夜得遇贤弟,实是平生第一幸事,得以破除迷障,得知真相。
“家父投靠安王,是我一手促成,只因希望借上此勤王之力,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不曾想,此举却置全族人于死地。
“如今族内已于安王连成一体,荣则鸡犬升天,败则满门皆诛。贤弟是广牧人,我不敢奢求贤弟助我破广牧、灭燕国、绝大楚,一统天下。只希望贤弟在不损及广牧的利益下,教我一个促使性命的法子。事成之后,我一定替贤弟在安王面前,替广牧进言。”
这一次,宁惜哲犹豫了很久,她食指叩击桌面,过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她才吐出了三分真意。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安王此刻已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进则成王拜侯,退则粉身碎骨。即使此刻他真的萌生退意,也不能后退了。不知道你要我怎样帮他?”
“事情果真已无路可退了吗?如果我劝安王放弃皇位,不再与太子为敌,再穷十年之力消除与皇帝的积怨,也不可能吗?”
“绝不可能。以安王的身份地位,想爬到高处并不是很困难,但想从高处退下来,别说你劝说安王几句,就是安王自己想退,到了今时今日,也不可能。
“不是我要挑拔他父子关系,如果说安王与皇帝之间还有一丝的可能,那安王与太子,则势不能共存亡。对于失败者,历史从来没有宽容的可能。你想一想,历朝历代,有没有一个夺嫡失败的王子有好下场的?”
“进又如何?”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如此而已。”
“我不想听这些推辞,只想听贤弟一句实话。”
李景顿时生出几分逼人的锋芒来。
“实话实话,我现在为安王苦心谋求,将来第一个放不过我的,只怕就是安王!”
李景笑了,“我不能保证贤弟今后仕途平安,却至少敢保证安王不是一个嫉贤之人,日后绝不会做出鸟尽弓藏之举。”
“你开口安王,闭口安王,安王给你荣华富贵,你向着他也就罢了,我和安王远日无果,近日无亲,凭什么就要为他做事?而且还是这么危险的事哪。”
宁惜哲不甘心的满嘴抱怨。
“若贤弟肯去雍安,我敢保证日后荣华富贵,不要为兄之下。”
“我去雍安投靠太子,不也一样荣华富贵,还可以不用背负篡位的污名。”
虽然知道宁惜哲只是说笑,李景却为这个可能感到背脊生寒,连苦笑的心思也没有。
“不知道贤弟想得到什么,只要贤弟开口,我都可以向安王请求。事若不成,贤弟再改投太子不迟。”
“哦?李兄是在收买我吗?弄错了对象吧。”
宁惜哲眼中浮现出善意的打趣之色。
“这样空口说白话也太没诚意了吧。要人替他做事,高官厚禄,拿一样出来让我看看如何?”
“以贤弟之才,在朝当为重臣,在野必为奇士。不知道贤弟要怎样的官位与官俸,我想安王是绝对不会吝啬的!”
“如果我要绝世的美人,安王也能给我吗?”
“只要贤弟看中,安王一定愿意玉成。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子?”
“是我的未婚妻。”
宁惜哲哈哈一笑。
“我的未婚妻是一位找遍了这个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位的绝世美人,她的美丽可以令皓月也为之失色,百花在她的面前也会无光,只要她立在我的面前,我就会觉得好像天底下所有的光辉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是一位好像光之王一样纯净的女子。
“她只要站在我面前,我就觉得拥有了整个世界。安王即使将天下送给我,我也不会希罕了。我只希望永远的守在她的身边,与她白头携老,永不分离。
“嗯,只要安王在我们成亲的时候,给我们送来天下间最美的结婚礼服,就算是报答吧。”
李景笑道:“这个要求我想安王殿下是绝对不会拒绝的。我就代安王答应了。”
玩笑开到这里,宁惜哲觉得也足够了。她心中有一种古怪的感觉,面前这人似乎有一种惊人的魅力,和他相处,令人如沐春风,他侃侃而谈,气质更是风流,明明言笑不忌,处处被自己占尽上风,却给人一种高雅而使人不敢轻辱的感觉。
宁惜哲有一种直觉,眼前之人该是天底下最适合提条件之人,他未来的前途应是不可限量;但同时,他也是天底下最不适合提条件的人,如此此时向他提出官位或是金钱,怕是再也无法摆脱他的控制了。
若非如此,以宁惜哲一向的性情,是断然不会提出这样一个可以算是玩笑的要求。
她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正是要彻底了解与面前这个李姓青年的关系。做了事,自然要索取回报,之后便是恩怨两清,再不相欠。
虽然此刻双方对答轻松,但李景回答的时候,面上还是闪现一片黯然之色。他不是简单的人物,在政治上的历练之深,更非宁惜哲所能相比,他自然听得出宁惜哲这个条件的用心。
但,越是如此,他的心中越是涌起不甘之情,这种感情当时虽然被他压抑住,却从此一直埋在他的心底,成为他一生执着的种子。
而这一点,尽管是宁惜哲,也没有看出来。
目前宁惜哲的全部精力,都放在猜测李景的身份上。她越看李景这个人,越是觉得古怪。
在他开口承认之前,宁惜哲也曾猜测过他是官家子弟,虽然年纪轻轻,却一定已经身居高位。他身上有一种不易觉察的骄傲,似乎这整个天下人的生死荣辱,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甚至连自己也不例外。
能够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出“破广牧、灭燕国、绝大楚,一统天下”这种话的,天下间又有几人呢?
宁惜哲淡淡的笑了,别人如何她无法评论,但是自己却不是任何人手中的棋子,这一点,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决定了。
这点念头不过是她心中偶尔闪现的一个极小的水花,甚至连对坐的李景也没有看出,她清了清嗓子,将自己衡量过得失后的结论告诉了李景。

“雍安局势千变万化,我一个小小的乡野之人出一两个主意其实与大局无补。但既然李兄执意要求,那我也就不嫌冒昧了。”
“贤弟请讲,不用顾忌什么。”
“我想来想去,如果要缓解安王目前的危境,只有两个办法。
“其一,就是要安王从现在开始收敛锋芒,之后的战事,如非必要,尽量不要亲自参加。一来,是减少太子与皇帝不必要的猜忌;二来么,打仗是没有百战百胜的。胜,也与局势没有太大助益;败,则难免有损声名。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还是少做的好。”
安王是当世少有的豪杰,如果撇开私人恩怨不谈,安王实在是一位让人倾服之人。宁惜哲不是气量狭小、不能容人之人,不至少连这一点也吝于承认。虽然语多保留,但这一点,确确实实是为安王着想,并无一点虚言与矫饰之情。
李景点点头,“这一点不难做到。”
“其二,就是要安抚皇帝,转移太子的注意力。我对雍安的详情并不是太了解,所以判断难免出错。李兄是官场中人,又是安王属下,大概对雍安内情比我了解得更加深刻。军机政事我不问,我只想问一句话:在太子门下,可有什么长于军略,得到太子信任的大将之才么?”
李景仔细想了想,断然说:“没有。”
“这一点非常重要,是此计是否实现的关键,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的确没有。雍安的将帅之才我敢说十之七八都被安王收入府中,即使有些中立之人,也是元老重臣,并不受太子驱使。太子门下即使有些军方的人,打些小仗也许不错,却不是什么大将之才。”
“那安王门下有没有不为太子所知,明面上是中立之人的将才?”
李景想了想,说:“有。”
“那安王能不能从中找出一个绝对忠心,能够绝对确定不为太子所收买的人呢?”
李景说:“我不是安王,一时之间也无法确定,但我想,如果确实非常重要,安王还是能够找出来的。”
“如果安王有这个自信,那我的第二个办法也就能够实施。只是这个办法非常危险,可以说是一柄双刃剑,能伤人,也能伤己。所以在人选上,要慎之又慎。你可以先把我要的条件告诉安王,由他决定是否实施。”
“这个当然。”
“安王从现在开始不妨称病,对军中的权力要逐渐放开一部分。在暗中,可以选择一名忠于自己,有大将之才,却又不为太子所知的中立之人,让他投靠太子。
“之后再有战争,可以收买太子幕僚,让他向太子进言,让太子亲自领兵出征。”
“亲自领兵?这个,太子恐怕不会答应吧。太子自知不是为将之才,恐怕……”
“他是不是将才没关系,我就是知道他不是,才会劝安王让太子亲征。如果他百战百胜,岂不是让安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但他不是,不还有他的幕僚么?打仗他不行,抢功他总会吧。他手下不还有几个能打仗的人才么,让他们跟着太子去不就行了。
“太子如果坚持不肯,那也容易。你让安王教他手下谋士说几句话就行了。
“太子亲征,以皇帝对太子的偏爱,自然会拔大军给太子,来确保战争的胜利。安王与太子争夺皇位最大的凭借就是有军功在身。太子如果胜了,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即使不能完全压下安王的气焰,也能在军中占一席之地,不怕在军事上处处落安王一头。
“如果战败,以皇帝对太子的爱护,必定是不愿重责。到时再让太子买通内侍说情,加上皇帝对安王的猜忌,很有可能这支大军就此拔在太子的麾下。只要有军队在手,以后做事也有底气。
“这样,无论胜败,对太子都大有好处,太子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太子亲征的第一战,安王一定要千方百计助他获胜。就算太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也要让别人,或者说是让皇帝觉得他是一个足以与安王为敌的不世将才;他就是学蜀王定下连营三百里的计策,也要在事后让人觉得这是一条妙计。
“以一击十,是兵法上的极限。如果太子真是军事上的白痴,就让他率领百倍于敌的大军去攻击敌人,就算他杀敌一万,自损一万,也有足够的兵力让他得胜回朝,在皇帝面前炫耀。
“只要第一仗胜了,他就会忘乎所以的开始打更大的胜仗,他渴望压倒安王,这样一个念头会让他忘记自己的能力。
“安王再在暗中帮他胜个一两次就可以放手。太子不是真正的将才,这样盲目没有目标的作战败是迟早的事情。我想太子能够和安王相峙这么长时间,除了皇帝的偏爱,手下不可能没有一个人才。在被胜利烧晕了脑子的时候,他可能听不见别人的说话,在经历惨败之后,他的心就会柔软得多了。
“再怎么样侵吞战果、夸大胜利也不是无限的,超过了应有的限度,首先第一个放不过他的就是皇帝。太子这时就会考虑找一个真正忠于自己的人代替自己打仗。
“安王或许真正拥有雄才伟略,才会不计辛苦,长年呆在军中。但太子算什么,他领军打仗唯一的目的就是在夺嫡之时手中多一点筹码,他最迟一年就会厌倦军中的生活。如果失败,他更不会有兴趣呆在兵凶战危的地方。
“他手下没有大将,只要安王布下的棋子能力足够,迟早会被太子选上。太子殿下的兵权再大,迟早也会放到安王手中。
“安王以退为进,明面上手中的兵权是大为削弱,别人甚至会认为其中大半都被太子夺去。但实际上呢,不过是由安王的一只口袋,落入另一只口袋。
“安王一人手握兵权,皇帝还会有所顾忌,他手中的兵权未必就全是他的;如果将明面上的分一半在太子手中,皇帝为了制衡双方,对安王手中的权利就会更加放手。安王手中的权利就是实实在在的权利,再加上太子手中的兵权,实力却是不降反升。
“太子掌握大权,只怕时间一长,也很难不被皇帝猜忌,安王所受的压力,就会减轻很多了吧。”
李景深思片刻,忽而长身而起,深拜道:“多谢贤弟良言。他日安王事成,皆拜贤弟今日所赐!”
谈了这么久的话,宁惜哲眼中已经有了几分睡意,她起身回了一礼,想趁着这分睡意,一觉睡到天亮才是平生乐事。免得等会儿害怕,做上一夜噩梦才难熬。
“小弟有些困倦了,左右还有一日行程,有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一日?”
李景惊异的道:“贤弟不是要去京城吗?”
“不是。我是去锦州为一位朋友拜寿的。”
李景也不多留,任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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