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广牧长望 第二十九章 真理之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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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卿道:“骄阳厅到此就结束了,其它四个厅现在才刚刚开始,不知道殿下还想去哪个厅里看看?”
安王道:“在外面就不要口口声声殿下了,你不要这种俗礼,便像船上一样叫我如何?”
雪卿道:“李公子不要取笑雪卿了。”
李雍道:“就请雪卿为我介绍一下其余四厅的情景吧。”
雪卿想了一会儿道:“我最喜欢是的拂晓厅,那里像我小时候家中的读书会,由人读一本从西域之外来的书,再由在座之人随意发表自己的看法。如果是李公子,应该会对子夜厅比较感兴趣。如果公子能够再进一步,我再推荐公子去看其余两厅吧。那个时候,公子也许不会嫌它枯燥乏味了。”
雪卿的回答像极了猜谜,李雍怀疑他是在故意为难自己,表面上的礼数虽然不缺乏,也没有像之前一些广牧官员在自己面前故作冷淡,但在言笑晏晏中轻轻抛出的这些难题也足以让人头痛了。雪卿的尺度把握得很好,从来是不软不硬,不会真正触及到李雍的底线。但是真正让李雍振奋精神应战的,却是埋藏在他心底的那一丝在他自己看来也很不可能的猜测。
雪卿的介绍很简短,却十足的吸引人,听雪卿这么一说,李雍每一个厅都不想错过。光是纯做娱乐之用的骄阳厅给予他的就不可以简单的用惊喜来形容,他有预感,其余四个厅给他的震憾绝对在骄阳厅之上。
是去连雪卿也感兴趣拂晓厅?还是去那个他推荐的子夜厅?或者是在雪卿的观感中是帝王必修课的其余两厅?每一个都让他很难决择。
李雍向前走了几步,他的迟疑不单是缘于内心的期待,他同时也在想,这会是雪卿对我的考验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
不,这还是由我的心来决定吧……
李雍停下脚步,嘴里吐出了三个字
“拂晓厅。”
这个最受雪卿喜爱的厅是一个完美的圆形,外圈是五层青石铺成的宽大的圆形台阶,上面散布着三三两两的人群,都是从门口拖过来一只软垫随地而坐,厅的中央是一块颇大的圆形平地,天顶上方用银线与银网悬着一块玉石大书,书下一个穿着浅青色袍子与同色玉石面具的人正捧着一本书在朗读。
雪卿很熟练的拖过一个垫子,在第二层台阶上一个没有人的位置坐了下来。李雍学着他的样子,也拿了一个软垫在他身边坐下。
李雍身边那三个侍卫在这里就显得有些无所是处了,刚刚在的厅中雪卿专门订了一个包厢,他们站在安王身后还不怎么显眼,但这里人人席地而坐,他们三个大汉站在那里就格外显眼了。安王李雍的身份本来在这里就需要格外保密,他们这样站着,不但不能起多么保护作用,还会为安王带来麻烦。
雪卿不悦的皱了皱眉,道:“你们三人,要么也拿垫子找地方坐下,要么给我站到厅外去。这里是真理的殿堂,没有专为国王铺设的大道。”
雪卿的声音并不响亮,也没有炫耀的意思,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说出来,却引得厅中人一片叫好之声,连站在正中朗读的人也停了下来,唇角划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李雍道:“你们拿垫子一起坐下吧,出门在外的,哪来这么多规矩。”
侍卫们见主人发话,只得暂时从权,但他们却不敢与安王一般取垫而坐,练武之人也不怕这点寒意,都坐在了比安王稍后一层的青石板上。
一个黑袍人走了过来,对雪卿深深一礼道:“阁下便是雪先生吧?在下闻名已久,只是吝缘一见,在下……”
雪卿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的话,道:“这里的规矩,你应该知道。千一楼里,是不允许互通名姓的。这里只论真理,再无其它。”
黑袍人不怒反喜,再拜道:“雪先生高论,在下敬服。只是在下不明白,这篇《城邦论》拂晓厅中已开讲第三次了,为什么雪先生还要来听?”
雪卿向厅中朗读之人打了个“请继续”的手势,道:“在下还带了一位客人来前,他是第千一楼,阁下请给他留一个发言的机会吧。”
黑袍人道:“是我冒昧了。”
李雍低声道:“你在这里很有威望啊。”
雪卿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来的次数比较多而已。拂晓厅中每次朗读的书籍大半是由楼主所出,也可以由来此的客人提供。如果客人提供的书籍得到了千一楼的认同,不但可以拿到拂晓厅中朗读、品评,还可以得到一次或数次免费入场的机会。”
李雍道:“原来如此。”
雪卿道:“李兄不听吗?这机会很难得的。”
李雍道:“你不是已经听过了吗?回去后由你给我再讲一遍好了,绝对比这厅中之人要精练得多。”
雪卿道:“话不能这么说……”
厅中朗读之人恰好说到最后,正在用优雅的韵调读完书中最后一句,他合起书本,向四面施了个罗圈揖。台阶上的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折叠的小金锤,在头顶的玉石书上敲了三声,然后退下。
刚才找雪卿搭话的黑袍人看了雪卿一眼,站起身道:“请求发言!”
厅中安静了下来。
黑袍人道:“在下是第二次听这篇《城邦论》,厅中诸位大概很少有人比在下听得次数更多。但在下听说雪先生是这本书的主人,大概在座之人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这本书。此刻他本人就在此厅之中。在下不嫌冒昧,想请雪先生为大家谈一谈这本书。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附议!”对面石阶上一个声音响起。
“附议!”
“附议!”
更多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响起,厅中一半以上的人都表了态。
雪卿轻咳一声,站起身道:“根据千一楼中的规矩,一人提议,如果无人反对便可千通过。如果同时有赞同及反对者,只要赞同者人数与反对得持平,其议便可告通过。在下有幸,今夜尚未听见反对的声音。但是,也觉得有些寂寞啊。”
周围传来几声轻笑。
雪卿道:“在下今夜恰好请了一位贵客,刚才因为在骄阳厅中逗留了太多时间,来此已经晚了,他只听到一点结尾。如果各位可以允许,在下想将此书详细的介绍一遍。”
雪卿停了一下,见周围无人反对,才又接道:“此书是我从海外购得,醒若干年前真正存在的一个社会体系。”
说到这里,周围传来一串金铁交击之声。
雪卿停了下来,轻轻点了点头。
几个人同时站了起来,相看数眼后,除了一个人,其余之人都坐了下去。
“我想请问先生,这种制度是真实存在的吗?”
最后留下来之人问道。其余数人纷纷点头,显然这也是他们想问的问题。
雪卿道:“是的。不过,非常可惜,这种制度现在已经消亡了。”
他道:“消亡?”
雪卿道:“是的。”
他道:“那先生为何要将这本书带入千一楼中呢?”
雪卿道:“也许我只是想寻求一种可能性。”

他不解的道:“可能性?”
雪卿道:“正如一个朝代不可能永远存在一样,一种政治制度我也不认为能够永远存在。战国的时候,百家争鸣,那时的君王也比现在宽大得多。凡是能够使社会进步,国家强大的学说与治世手段,都可以被君王认同。虽然从秦朝到现在,朝代不断改变,法律也不断进步,从早到晚它的政治核心从来也没有改变过。目下四国争霸,互相对峙已有百年之久,雍安、广牧、燕国、大楚都有胜利的可能,或者某一天,一个新的国家崛起,然后统一天下,建立一个全新的王朝。这些事情,虽然伟大,但就整个历史而言,也不过是沧海中之一栗。”
话说到这里,周围的人群中传来震惊的喘息声,却没有人出言反对,因为大家都知道他还有下文。
“现在的天下与战国之时颇有相似之处,君王对于新的思想与技术的接纳程度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重视人才,重视经济,重视国家的综合国力与政治能力,凡有一技之才者,都可以在天下间找到一个重用他的地方。无论,这个地方是在广牧,在雍安,还是在别的国家。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生长在和平年代的君王都将享乐放在第一位,但正是处在这样一个战乱的年代里,只要不是太过昏庸的君王,都会勤勉于国事,因为他们知道,如果贪于享乐,国家就会衰弱,一旦国务衰竭到一个地步,外敌就会入侵,那么等待自己的也就只有死亡。
“这是一个最坏的年代,千户不存一,人命如草芥;这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天下最容易接受先进的思想、制度,甚至是变革!”
李雍深深的吸了口气,在座诸人之中,只有他隐约猜到了雪卿的想法。
“我想寻找的是一种新的可能性,它也许很渺小,也许很巨大。我希望即使广牧灭亡了,即使现在的四大上国甚至是它之后的国家也不复存在,我的思想也能够继续生长。”
雪卿四下扫了一圈,慈爱的注视着四周即使在长袍与面具的遮盖下也不能掩饰的惊骇目光。
他环着手,仿佛拥抱着这些因为震惊与怀疑而颤抖的心灵一样垂下了睫毛。
“大家也许会认为这是很大很远的事情,只有推翻国家,反叛君王的野心家与枭雄之辈才能够完成。
“其实它也可以非常渺小,就站在非常接受我们的地方。
“就就像广牧首先实行的免跪制,凡是三品以上官员或是科考中一甲前三名的进士都会被赐予这项权利。
“用尊敬的与爱怜士子的心去代替冰冷的王权,让士子用自己的眼睛还不是距离去注视自己的君王。用对待姜子牙与张良的态度去对待普天之下的臣民。
“这样的君王,有谁会不愿意归顺到他的麾下?这样的国家,有谁不愿意将它看成自己的故国?
“即使是微小的事情,同样可以改变国家的命运。
“这就是我拿出这本书的原意。”
雪卿微微的笑道。
半晌后,首先发言的黑袍人挣扎了几次,艰难的从口中挤出话来,“请求发言。”
周围没有反对的声音。
黑袍人胆怯的望了四下一眼,用了比站起时更多十倍的努力,他才能让自己牢牢的站立着。一向自认大胆的他第一次尝到了冷汗的滋味,他非常渴望此时能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他。哪怕仅仅是一声反对,一个不和谐的声响也能让他坐下去。
四周非常安静。
这种往日里他渴望的安静却在此时逼迫他继续前进。
向雪先生所在的方向。
黑袍人艰难的转动着舌头,像赶赴刑场的人一般吐出了禁忌的话语。
“先生是想使这种城邦制取代目前的帝制吗?”
话说出口,他长长的吐了口气,他终于解下心头的重担,将禁忌的果实分给所有人承担。
死亡的错觉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黑白交错,血迹斑斑。
雪卿的眼角微微上挑,只用了黑袍人所付出的不足百分之一的体力,便稳稳的站立了,挺直了腰肢,双目投注到他的脸上。
早已不堪双腿的负荷坐下的黑袍人难堪的低下头,直直望着他的双眼非常平静,波光敛滟,却不是责怪的眼神。
看穿了他心底的想法,没有任何疑义的宽恕。
仿佛母亲一般不带任何条件的宽恕眼神。
“当然不是。”
明朗的回答驱散了厅中诅咒般的毒气,所有人都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为了用理论来阐明自己的观点,雪卿坐了下来。
“城邦制是一种清廉的多头政治体系,它的主体是多人执政,即将权力分配到多个人,而不是一个人手上。
“其实这种政治体系远不如大家想象中的那么神秘,无论是在广牧,还是雍安,它都切实的存在着。”
黑袍人第一个站了起来,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做请求,便发言道:“可以请你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雪卿晃了晃手指,示意他不要过于激动,用与他动作配合的轻淡声音道:“商会。”
“商会?”
这是黑袍人的声音,而是由数个甚至数十个迷茫者合奏的音符。
雪卿道:“嗯。同样的多头执政,同样的多数表决,同样的竞争氛围,仅仅是由金钱取代了政治。各位不觉得非常相似吗?”
李雍从他们的对答中猜出了一些这种体制的端倪,拉着雪卿的袖子渴望的道:“什么是城邦制?它真的这么好吗?再说得更详细一些吧!”
雪卿故意取笑道:“风度!仪态!我的公子!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谁还认得你这个大家公子?”
李雍反驳道:“真理的殿堂上,不是没有专为国王铺设的大道吗?如果帝王的权威尚且不能改变真理,那我现在这一点小小的失仪,想必也不会让真理皱眉。”
雪卿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雍已经在向她学习了。以彼之予,攻彼之盾可是她历来最爱的做法啊。
雪卿击掌三声,一个侍者从门外走了进来,道:“先生,你有什么吩咐吗?”
雪卿取出进门时的玉牌道:“这是我的牌子。今晚拂晓厅中念的书是由我提供的,你们应该还有抄本。现在我的客人想看,请你取一本过来。书价我会照付。”
侍者恭恭敬敬的接过玉牌,道:“请您稍等。”
片刻之后,书就放在李雍的膝头。
雪卿道:“红叶楼中公子口下留情之德我应该已经还清了吧?”
李雍只能微笑以对。
谈话还在继续。
另一个人站起来道:“我想问先生,为什么这种制度在商会中得以推行上千年仍然存在,在海外却已经消亡了呢?是不是因为地域的关系?”
雪卿道:“我认为应该不是。城邦制之所以消亡,是因为三个原因。”
“请问是哪三个?”
雪卿道:“清廉的执政体系,激烈的个人竞争,分会的社会意识。这一点现在在哪一个国家也不可能做到。”
黑袍人“啊”的叫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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