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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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朔方
(一)
北方有佳人,幽居在深谷。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咄苾一口接一口狂灌烈酒,他去战场找过,只有鲜血,一滩一滩的血。
会是……她流的吗?
不会的,她小小的身躯里藏不了那么多的鲜血吧。一个声音在纠缠他:是他,是他杀了朵尔丹娜!
若不是他救下李靖,若不是他冒了风云盟的名,若不是……若不是他因为两个兄长的忌惮不肯动用部族的人马,她又怎么会沦落到孤身迎战三万大军,落得尸骨无存。
一念及此,他不由狂嗥了一声,直挺挺的倒了下来,面孔摩擦着草地,草汁磨得满脸。
远处,隐隐有独狼回应他的长嗥。
朵尔丹娜!朵尔丹娜!直到这一刻他才惊觉那个瘦瘦小小的影子竟已烙刻在他心间,再无法磨灭。
他遥望摩天峰上那面挥舞的大旗,或许很快就要换上瓦岗寨的旗帜了吧!
以风云盟的实力,未必不能与瓦岗寨一拼。只是又会有人充那个出头鸟?他实在太了解他们的心机和手段。
那是不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同一类人。
他的目光一直定在那面大旗上,忽地,旗子在空中抖动了几下,慢慢的落了下去,咄苾一把抛开酒囊,手已按在刀柄上。
三里外,有密密的黑影,是葛里部落中久经沙场的勇士。他不希冀能歼灭瓦岗寨,但至少要砍他们一刀——无论如何,风云盟这块肥肉实在太诱人了。
“呛”雪亮的弯刀已扬起,军令一下,有死无退。
刹那间咄苾迷惘而痛苦的眼神顿时就变得锐利如鹰。
——他们这样的人,可以流泪,可以心碎,但到了做出决定的时候,依然会像一把出鞘的刀,冷酷而锋利,决不会有任何感情会影响到他们的决定。
但咄苾又一次愕然了,那升起的大旗,红绫织金,宛然依旧是“风云盟”三个大字。
红旗血一般鲜艳……那是,那是……
咄苾手中的刀咣地落下,失神道:“朵尔丹娜!”
向燕云重回大青山摩天峰。
经此一役,瓦岗寨势力止于并州以北的雁门。
经此一役,向燕云威震天下,风云盟上下归心。
一个月后。秋冬之际。
雪满阴山。
敕勒川上,已是白雪茫茫,这样的天气,牧人们几乎不再活动。
无际草莽上,并骑奔驰着一对骏马。
大红马高余丈二,马上青年英姿勃发,当真是人如虎,马如龙,威风凛凛。
小白马上,却是个白衣少女,脸色沉静的如天山之巅的冰雪,眼中的光芒却如春星般灿烂。
“朵尔丹娜”年青人急急地呼喊:“慢一点,我追不上你了!”
小白马越跑越快,转眼间已将红马甩下里许。
即便是在良马成群的塞北,也绝找不到第二匹这样的神驹。
少女回头,淡淡的笑容如涟漪般荡漾:“咄苾!你还不服气?”
咄苾拍马迎上:“朵尔丹娜,你这匹马,简直就是,就是头鹰。”
那少女忽然回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两丈开外,是一只全身绒白如雪的小兔子,正奋力在掘着什么。
朵尔丹娜静静望着那只小兔子,似乎已经入神,脸上居然露出来一种极温柔的光芒,喃喃道:“咄苾……你看它还那么小,就自己出来找东西吃。我猜它的爹爹妈妈一定已经死了,一定是的……只有它孤苦伶仃的一个孩子……”
咄苾只觉得一阵阵的心痛。他勒住马,看着朵尔丹娜,而朵尔丹娜正全神贯注的盯着那只小兔子——它没有收获,厚厚的积雪下除了泥土,什么也没有……
而远处,一只肚皮干瘪的饿狼已悄悄潜了过来,竟然丝毫不顾忌有两个“人”在场。
朵尔丹娜伸手,指缝中多了一段闪烁的银光。
忽地一只大手按在她手上。“你做什么?”朵尔丹娜回头。
咄苾坚定的握着她的手:“朵尔丹娜,我要你知道这就是草原!”
他们的对话显然惊动了那只觅食的野兔,箭一般向前窜去,窥伺已久的饿狼只一个腾跃,转眼间那只小雪球已经被撕扯成鲜红的碎片。
那只兔子太小,连骨头也没有剩下几块。狼满足的离去,雪地上一片狼藉。
目送着那只狼,朵尔丹娜的手竟在默默发抖。咄苾有些歉意,沉声道:“你要是救那只兔子,就必然要杀了那只狼。朵尔丹娜你还不明白吗?这世界上只有最强的才能生存——最强的!”
朵尔丹娜的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她极力压制着自己想要狂吼的**,一字字道:“我不懂!”说罢,策马狂奔,向着阴山所在的灰茫茫的远处。
咄苾没有追,只是目送着她的背影,心口似乎已缩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的笑……”终于打马回头,向着相反对草原狂奔而去。
天空是浓浓的铅灰色,似乎有几千斤重,重重压在草原上,极是沉闷,连风也没的一丝。
白雪皑皑的草原上,一红一白两点,愈来愈远,终于消失在天边。
天边,是阴山。
李靖!
大病一场多少磨损了些他的英气,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却更有一种病态的成熟的美。阴山的日子梦一般的过去,掐指算算也已经有两个月了。早年他也曾游历过塞北,但直到此时才真正领略到那种天地浑然的至美。
他从怀中抽出一管短笛,轻抚,凑到口边,一曲极悲壮的《哀郢》缓缓流出。
落日下,烽火半残,将军白发……李靖也不知道怎么会想起这首极难的古曲,只是心头一热一凉,便化作了那摧人魂魄的战歌。
……千军万马踏地而来……笛声凄厉高拔,一折之后,又回环而下,愈来愈低,偏偏又愈来愈急,似乎当真有大敌当前,金城欲摧。
李靖的额头微微见汗,双目中却隐隐透出杀气,浑身的肌肉也已经绷紧,腰背挺直的好象一柄标枪。
这一管简简单单的竹笛,被他奏的淋漓尽致。
音节又是一撞,盘旋而上。
这已是绝杀之境!
三折,九转,李靖的眼珠开始发红,额头大汗滴答落下。
“煞——”一枝雕翎箭破空而上。
终于,一个响遏行云的锐音呼啸而出,似乎是天地不仁杀气与戾气瞬间齐放——那是千里大漠伏尸百万战火横扫而过的焦黑与落日终于西沉的悲壮。
那管笛粉碎。
李靖回头,向燕云手中握着一具弯弓,神情疲惫而苍凉。
那枝箭——他知道这个小女孩不简单,却没想到她有如此的悟性,居然能助他闯过至险之关。
“哦……”向燕云抬眼:“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哀郢》。”李靖微微一笑:“《哀郢》是《楚辞》里的一篇,也是这个古曲的由来。”
向燕云看了看天外,依然是沉甸甸的铅灰,她叹了口气,道:“我以为,叫《落日》更合适些……不知道为什么,你吹着曲子,我似乎只看见了一轮快要沉默的太阳……”
李靖无语,长长的沉默,两个人颇有些尴尬。向燕云似乎下定了决心:“李靖,你能不能教我这支曲子?”
李靖点点头。
脚步响处,一名精干男子碎步走来,停在向燕云身后一丈之遥。“启禀……盟主”,似乎还不是很习惯如此恭敬地对向燕云说话。
他双手奉上一个锦盒:“咄苾王子留下这个锦盒就走了。”
锦盒中,赫然是一张血迹未干的狼皮,正是在山下的那头饿狼。向燕云抓起狼皮,“走了……”她怅然叹道。
“不错!”男子点头:“他让属下转告盟主,说……他去找一个人,他把那个人弄丢了。”
向燕云浑身一颤,回忆中的一幅画面不容置商的抢占了脑海——
一个六岁的小女孩,一只手哆哆嗦嗦地举着一支火把,另一只手却攥着笨重的砍刀,面前是饥饿的狼群。
狼和人对峙着,似乎在考验着彼此的勇气。终于,一匹狼忍不住扑了上来,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小女孩全力劈去,研在狼颈上,火把几乎在同时落在地上,立即她那小小的身躯被黑暗包围了,只有绿色的眼睛贪婪的守候在不远处的危险里。
小女孩终于绝望,尖叫了起来:“咄苾哥哥——”
又一匹狼扑了上来,却被一只利箭牢牢钉在一边。远处的少年从马鞍上一跃而下,落在狼群中,一手抱起小女孩,砍刀疯了般的左劈右砍。
剩下的几头狼终于在厉刃的威胁下离去。
少年一把将小女孩抱在怀中,声音已经急得变调:“朵尔丹娜,你这个小疯子,你乱跑什么!你知道天黑了有多危险!”
又惊又怕的朵尔丹娜趴在咄苾怀中大哭起来:“我要去燕然山……我要找娘亲~!”
“好好”,咄苾哄着她:“燕然山远着呢,等哥哥过几天送你过去啊,不过,你可不许乱跑了,听见了没有?”
朵尔丹娜用力点头,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咄苾哥哥最疼我的,哥哥说话要算数啊。”
咄苾把她抱在马背上:“哥哥说话一向算数的——可是,小朵尔丹娜,你可要好好练功夫,你不是说,长大以后你的功夫会比哥哥还好吗?几头狼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朵尔丹娜不服气道:“不出三年,我一定要比哥哥棒!只是,哥哥说话要算数啊……一定要带我去燕然山,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跑!”
“好了”,咄苾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哥哥知道了,以后你要是丢了,哥哥就到燕然山去,把你给找回来……”
小朵尔丹娜破涕为笑,咄苾也轻轻的笑了起来……
只是那一次,朵尔丹娜挨了父亲一顿毒打,随后就被送去几个熟识的前辈处去练功夫,一晃就是三年。到了她回到阴山时,根基已经极是扎实。那之后,她跟随父亲又练了三年武艺,到了不苟言笑的向北天终于点头时,朵尔丹娜已经十二岁。
十二岁那年秋天,向北天惨死在太原,夫人摩云公主自刎于燕然山。向燕云刻骨铭心地记下了那个名字:李渊!
而“朵尔丹娜”这个名字……却是渐渐生疏了。
再以后,她的生命已属于风云盟。至于燕然山——她出生的地方和母亲埋葬的地方,似乎只能在梦中一见了……
向燕云警醒抬头:“燕然山,他去了燕然山!”
“盟主……”男子兀自躬身等着她:“咄苾王子刚刚离去,大可汗的使者就到了,说是可汗病危,想见见你。”
向燕云心底又是一惊:“舅舅?……那么咄苾还不知道!”
男子答道:“不错,据北边兄弟回报,大王子和二王子正在全力寻找三王子!”
一旁的李靖若有所思,忽然插口:“燕云,可汗若是驾崩,你看谁会是继承人?”
“不知道”,向燕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突厥虽然也是长子继承,但是历来凭武力抢夺的例子极多。”
她看了看李靖,李靖点头:“不错,咄苾有大麻烦了。”他长身而起:“我先行赶去,希望能抢在他们下手之前赶到。”
向燕云挥手打断:“你身子刚好,还是我去好了。以摇光的速度,追上他应该也不是不可能。”她似乎忘了,自己也是刚从鬼门关拣回一条命来。
那男子见二人丝毫不问自己意思,脸上隐隐有不悦之色,上前一步:“启禀盟主得之,我风云盟似乎不宜过问别人的家事……”他虽然口称“启禀”,但言语之中,已有不敬。
向燕云冷冷望了他一眼:“何旗主,本座的决定,还轮不到你来多言。迅速调拨你旗下兄弟,星夜赶往燕然山……不行,太远了,劳师以袭远,乃是用兵大忌。你们就在天山北麓拦截,一路之上,交给李靖指挥。”当时牧人称阿尔泰山为“天山”,正是通向燕然山(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杭爱山)的必经之路。
“何旗主”急道:“盟主……你如何让一个外人——”
向燕云冷冷的盯着他,目光中似乎带着条鞭子,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住口!”
她的声音,充满了威严与尊贵。白凤旗主何方终于明白,那个喊他“何叔叔”的女孩儿再也不会出现了,站在他面前的,是风云盟新一任领袖与未来的霸主。
(二)
边庭飘颻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布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唐·高适
“列神!祖先!
我若娶不到那个女人,我的床榻再不会有人逗留,传宗接代的使命与我无关!
请赐给我那个女子,我愿献上王子的尊荣与富贵,我愿用男人最可宝贵的血去护卫她!
我若失去那个女子,我遇天弑天,见人诛人!天地之间,再不会有安宁。”
咄苾跪在山巅。
阿尔泰山是突厥人的尊崇之地,他用血划下了一道诡异的符咒,对天起誓。
“朵尔丹娜,我等你……”他的脸上满是被爱情折磨的发疯的神情:“我等你长大,等你爱上我!我向你父母亲的亡灵起誓,向祖先和大神起誓,你是我的……“
天色阴沉,风低啸着刮过山巅。一场大雪很快就要落下。
“喀”,身后传过一声踏断枯枝轻微的响动。
咄苾的脸上立即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冷酷,站起身来,拍了拍皮袍上的泥土。
十余个突厥士兵走了出来,为首的校尉手上举着一枝金色的令箭,正是可汗至高无上的信物。
“三王子,有人告你谋反。我们奉旨寻找已经多日了。”
“胡说!”咄苾蹙眉。
那人举令箭发令道:“苏达尔举你聚众谋反,可汗命我带你回去。咄苾王子,还是当面向可汗分辩吧——来人!”
几个人走到咄苾面前,咄苾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双手。他们用一根拇指粗细的铁链牢牢反绑了他,并撕下了他的皮袍。
当那几个人开始绑他的腿的时候,咄苾开始挣扎——他终于发现不对,但已经迟了。一把雪亮的刀冷冰冰地架在他脖子上,靴子被扯下,然后又是一道道的铁索。
——执行的人谨慎而用力,三王子天生神力,武艺超群,早已成为传说。
那个为首的校尉点起一把火,将他的皮帽,皮袍,皮靴付之一炬。咄苾的心开始下沉,他隐隐猜出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阴谋,只是他实在想不出谁有这么大的胆量盗用令箭,除非——想到那个除非,他的心不仅沉,而且凉,凉到了骨髓里。
他完全没有还手的机会,第二道铁链开始缠过来,连手指也不放过。有人掏出了一团“其喀”,那是突厥部落里专门用来堵口的,遇水即涨,且混着麻药。咄苾连喉咙都已经麻木,不要说开口说话,就是呼吸也很困难。
他冷冷盯着那几个侍卫,愤怒,没有惊慌。
最后他们用胶汁涂黑了他的脸,没有人能认出这个半死不活的重犯,居然就是突厥三王子咄苾。他被扔上了马背,一团团泥土呛得他用力咳嗽,但连咳嗽也是没有任何声音的。
伏在马背上,咄苾心中暗暗冷笑了一声:这些人,实在应该杀了他才对。这样的拖泥带水,实在拙劣已极的行为。
一个时辰后,向燕云踏上阿尔泰山,数千里的奔波,在她,是三天两夜!即使是神骏的“摇光”惯于在戈壁上纵横,也第一次露出了疲态。
向燕云跳下马来,沿着明显的人马的痕迹上山——这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无名山峰,被咄苾随意选来作为祭祀的用地。她确实幸运,再迟来片刻,大雪一落,将消灭所有的证据。
她拈起一撮灰,略带着上好皮革的腥臭味。
向燕云长出了一口气:如果他们烧了他的衣服,至少证明他还活着!
没有人,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咄苾哥哥,向燕云轻轻呼喊了一声,似乎是喊给自己那颗还不习惯尘封与冰冻的心。
她撮唇长啸,一只白鹰在天空几个盘旋,准确无误的落在她臂上。那只白鹰已经跟随她两年有余了,还是十二岁生日时母亲送她的礼物,那个时候还不过是一只小小鹰雏,现在已经变成高飞于九天之上的鸟中之王。它浑身没有一根杂色的羽毛,比起寻常的鹰隼,要大了好些。往返送信,迅捷而准确,从没有出过什么差错,深得朵尔丹娜的宠爱。
“朵尔丹娜”本来就是“白色的鹰”的意思啊。
白鹰几乎是栽在她的手臂上,它也累坏了。向燕云狠了狠心,将一块麻布缚在它腿上,“去吧!”她扬臂。
白鹰振翅而起,向着天山南方冲去。
向燕云拍了拍小白马的头:“我们走……你也辛苦了!不过有李靖在,咄苾哥哥不会有事的。”

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落下,塞北的雪花厚而紧,不多时,远方的阿尔泰山山脉已经被白色覆盖。
天山之南,是直通漠北的要道。
李靖的目光锐利如刀,就像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书生文气早已一扫而光。
“你!”他随手指向一边待命的年轻首领:“带五百人埋伏在左右,不得我号令不得轻动。”
“你!”他的马鞭已经移向一个四十上下的队长:“带着五百名兄弟退后三里,在马尾上缚上树枝——唔,没有树枝就用衣服,来回跑动,以作疑兵之计。”
他还不认识风云盟的大小头目,但指挥起来却是极其自然决绝,似乎已经共事多年:“其余的人跟着我迎敌……我已经得到向盟主传讯,敌人不久便至,大家当心。”
“是!”齐齐回答,风云盟的子弟虽然并没有受过什么正式的训练,但懂得服从,进退之间极有法度。
白凤旗主何方问道:“你知道咄苾一定还活着?”
李靖面上不动声色:“老可汗毕竟还没死,谁敢下手?再说杀了他,噶厉,合勒七部叛乱,那两位王子恐怕还控制不了。他们……还没有这样的手段……”
戈壁滩上并没有什么遮掩,风云盟的战士们只能伏身在沙石土砾之中,借着黑色的沙土作为遮掩,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李靖由衷赞叹道:好一支人马,略加训练,何愁天下不取?只是可惜……
一骑飞至:“报!一队百余人的突厥兵过来了,后面还有一队人,大约有千人之数,太远了看不明白。”
李靖传令:“弓箭手预备!”
何方连忙拦道:“慢着,伤着咄苾怎么办?”
李靖拍拍他的肩膀:“放心,他们会给我护着的!”
何方急道:“李靖,你杀错人怎么办?”
“无论那群人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都不会任由我们搜查的。如果真的是我们等的人,等到弄明白的时候,先机已失,伤亡就大了!何大哥,既然向盟主把这一战交给我指挥,你就——”
何方面上一黑,不再多说。
远处人影渐渐清晰,正是突厥的服饰。李靖从箭壶里抽出一枝箭,弯弓搭上,瞳孔已经收缩。
何方面上又有不解之色,李靖微微一笑,略转过头解释道:“何旗主,你若是捉了什么要人,会不会把他放在最前面。”
“当然不会”,何方已知其意:“又不是游街示众,自然决不会给他逃跑的机会。”
李靖又将目光集中到箭镞上,笑道:“不错,我也是这样认为。”
他一箭离弦而出,队伍最前之人立即倒下,顿时千箭齐发,那队突厥兵人仰马翻,“哎哟”“啊呀”之声不绝于耳。
突厥士兵训练有素,遇乱不慌,一遇突袭立即就地围起,外围之人用盾牌团起一道围墙,盾牌之间,有箭镞待发。
只是饶是如此,十停中已经去了二三停,地上躺满了呻吟扭曲的伤兵与一箭毙命的尸体。那风云盟已隐隐是江湖中第一大组织,弓箭手个个有百步穿杨的神威,突厥兵虽然惊诧,却不恐慌,严阵以待,执戈迎敌。
李靖心中已有计较,拍马而上,朗声道:“在下李靖,请哪位将军出来说话!”
盾牌略分处,一人用生硬的汉语发话:“你们是什么人?”
李靖高声叫道:“你就是咄苾部下的苏达尔?”
那人急忙回答:“胡说,你认错人了!”
李靖叱道:“李爷我会认错人?我们三千大军在这儿,等的就是你这狗贼。我一声令下,踏也将你踏成肉泥。你若是苏达尔便速速出来送死,李爷懒得与你罗嗦。”
远处,尘嚣蔽天,端的有千军万马之势。
那人似乎很有些犹豫,终于盾牌分开,一个国字脸校尉装束的男子钻了出来:“你看我是不是苏达尔?”
李靖手一扬,手中战刀划起一道霹雳,穿胸而过。他一招得手,猛磕战马,当先冲入突厥战阵中,“日冲剑”脱鞘而出,连连劈倒数名士兵。这一来,突厥阵脚大乱,被风云盟众一阵冲杀,死的死,伤得伤,片刻之间,已是全歼。
要知道风云盟子弟武功本来就远远高过这些士兵,加之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全,以逸待劳,以众敌寡,当真如滚汤沃雪,猛虎扑羊,突厥士卒未及全力抵御,已经死于刀枪之下。
人一倒下,露出当中一骑,正中马上横放着一个男子,裸着上身,被铁索捆了个结结实实。苦寒之下,他浑身皮肤已经青紫,铁索下竟渗出丝丝黑血来。
最后两名突厥死士执刀而立,毫无惧色的面对着李靖。
李靖冷冷一笑,逼上前一步。
左手那名士兵一惊,手中的刀架在马上男子的脖子上,喊叫了一句突厥话,李靖虽不解其意,也知道是玉石俱焚的意思。他不假思索,日冲剑斜劈,将右手那名士兵斩于脚下。
剩下那个孤零零的士兵着实没想到李靖居然不顾忌咄苾的死活,他一惊,刀刃入肉更深,用汉语叫道:“你敢……过来我就!”
李靖不敢再行进逼,心中又生一计,他踱了几步,回过身来,面向何方道:“何旗主,蛮夷胡人,果然是不堪一击,你看我手刃胡虏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哈哈哈……你看这个突厥种的家伙——”
他整个背部全部暴露在那士兵刀下,几乎全是破绽。
那名士兵果然忍无可忍,一刀全力劈下。李靖的身形立即滑倒,日冲剑自左肘疾刺,狠狠贯穿了他的咽喉。
李靖站起身来,那名士兵哼也没哼一声,便倒了下去,眼中满是怨毒之色。
“好了,突厥人总算杀完了。”李靖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
他没有看见,还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尸首,目光中的愤怒丝毫不下于适才那名士兵。
李靖连忙砍断了咄苾身上外一道铁索,又解开了他双足的束缚。但是上身的铁索一来入肉过深,二来也不知道是什么质地,居然撩它不断。
咄苾口中的“其喀”一取出来,当即呕吐不止,他的嘴角已经涨裂,鲜血混着呕吐物喷了一地。
他张了张口,发出了一个嘶哑而模糊的音:“酒……”
何方皱眉道:“这时候喝酒恐怕不好吧……”李靖挥手打断了他,亲自捧过一袋烈酒,一口一口喂了下去。
这袋酒喂下,咄苾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李靖扔开酒袋:“咄苾,我若是你,就趁机借风云盟之力,一举夺了可汗的位子,机不可失,你想想。”
咄苾看了他一眼:“不必!”
李靖奇道:“为什么?时机一失,他们必定除了你。”
咄苾哈哈一笑:“他们既然没有杀我,我自然不会逼他们……大哥,大哥,他既然连做这等狠事也要求全,这可汗的位子让他坐几年又如何?”
李靖迟疑道:“你……难道是想等二王子动手?”
咄苾微微摇头,虽然双手还被紧缚在身后,但已恢复了不可一世的自信和骄傲。
他回头,正迎着李靖的目光,同样的深不可测,像是一个极大的问号。
咄苾的目光里却是无比的镇定,似乎已稳稳地控制了主动:“李靖,替我传几条号令,命噶里七部在阿达里王子大帐前待命。”
李靖道:“你身上还带着这劳什子……”
“不妨事!”咄苾双腿扣马:“我去问大哥要钥匙!”
战马吃痛,扬长而去。
咄苾依然赤着上身,缚着铁索,却似乎披挂着帝王的袍服冠冕。
李靖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心头忽然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这个人……希望他是我的朋友,不然……”
忽地,只听风云盟众一起大叫,声音中满是惊喜:“盟主!盟主回来了!”
李靖收回了目光,远处一团白影如苍穹里划破天际的流星,踏着茫茫戈壁而来。
(三)
行路难,行路难,
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
——唐·李白
青毡大帐内,大王子阿达里正在焦急的等待。
铲除了那个最危险的对手,可汗的宝座当可无忧。
脚步声急促的传来,门口的侍卫失去了礼数,一头冲了进来:“报——噶里七部已经对大帐形成合围之势!”
阿达里心中一惊,冷汗不受控制的冒了出来:难道没有得手?
“报——三王子求见!”一声更急促的通报。
帐下侍从一起亮出刀剑,阿达里的脸色已经苍白,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恐惧和焦虑:“他……带了多少人?”
那侍从喘息着回答:“三王子孤身求见,而且,还绑着铁索!”
阿达里松了口气:“让他进来!”
帐内一片昏暗,两排刀锋闪着幽冷的光,每个人都在盯着入口,看那个传奇中的王子——天骄咄苾。
咄苾大步踏了进来,结实的肌肉被铁索勒出道道血痕,但面上却是满不在乎的从容,他走到正中双膝跪倒:“罪臣咄苾见过大哥。”
他喊的是“大哥”,但口称“罪臣”分明是觐见可汗之礼。
阿达里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起身道:“你……你……”
咄苾跪在地上:“咄苾有几句话,要对面说上一说,请大哥喝退左右。”
阿达里一阵犹豫,毕竟是兄弟手足,他委实不愿意被咄苾的气焰压了下去。但是面对这个雄狮一般的年轻人,他又确实不放心。
咄苾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依旧拜伏于地:“大哥若是担心小弟有什么不轨,不妨再加上点什么桎梏。”
阿达里脸上红红白白,但还是挥了挥手,几个下人带着刑具一涌而上,将咄苾索在帐角铁栏之上。手下侍从才一一退下。
咄苾心中一声冷笑,这等的胆量,也敢在草原上称雄。
阿达里窘道:“也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
咄苾缓缓道:“大哥不必再说,小弟明白!不瞒大哥,这次小弟脱险,是倚仗风云盟的力量。小弟也曾经想过与大哥一争,只是……”
阿达里急问:“什么?”
咄苾被锁得不能动弹,面向着帐顶,叹道:“只是当时我在马上,听到了一个汉人说的一番话,他说‘蛮夷胡人,果然是不堪一击,看我手刃胡虏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大哥,自从杨坚使奸计离间我突厥,国内四分五裂,无一日无战乱,那些汉人蛮子视我们如猪狗,我们却还要年年称臣,岁岁纳贡。大哥,这样的可汗,做了又有什么意思?我记得有一首匈奴的歌子,这样唱: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无生息;亡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他的歌声并不怎么动听,却是慷慨悲凉。阿达里低下头,无话可说。
咄苾看他面色已有所活动,继续劝道:“大哥,杨坚他确实文治武功为一世之雄,但两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成器……假以时日,天下并乱,又有什么力量抵得上我突厥百万雄兵。到时候我保大哥混一海内,直取大兴,洛阳,做个四海归一的天可汗,岂不是比此时手足相残强上百倍?……大哥,你若一心杀我,咄苾并无怨言,自会传令所属各部统一听大哥调遣。……我们若是一战,突厥国内死伤怕要过半,自此再无复兴之日啊!”
阿达里的手心满是汗,噶里七部虎视于外,又怎么会“归顺”于他?而咄苾的一番话,也确确实实说到他心里,他缓缓点头:“好……你要什么?”
咄苾笑道:“我要……我要你将朵尔丹娜封为狼主,待大哥统一天下,将阴山和燕然山封给我们,此外别无他求。”
阿达里回身抽出马刀,一刀将桌案批成两半:“好!答允你了!”
说罢他亲自上前,解下咄苾身上束缚,将他拉了起来,大声传令:“拿酒来!”
二人一起割开手腕,沥血于酒——他们的血管里,本来就流着相同的血。
血酒闪着青碧的光,映在二人的眸子里,多少有些阴森。他们盯着碗,就像两头狼注视着他们的领地。
举碗,一饮而尽。
咄苾二次跪倒:“参见可汗!”
阿达里单手扶起他,笑道:“好兄弟!好兄弟!天下是我们的!”
两个人携手走出帐篷,门外已经有无数人马侍立等候,噶里七部与阿达里的部下加在一起,怕是有十万之众。
“呀啊——”咄苾胸中一热,举起拳头长嚎起来。阿达里也放声大吼,两个人的声音融在一处,当真有千军万马的阵势。
整个草原在吼声中动摇。
男人最原始的热被燃烧了起来,一双双饥渴的眼睛盯着他们的主子。部族士兵们拔出佩刀,一起大吼起来。那吼声,在等待着冲锋,厮杀,等待着血与火的刺激和洗礼。
一骑飞驰而来,远远喊道:“启禀二位王子,可汗已经大安了!”
二人一起愣住,原来这许久的谋划,竟然又是一场空。
启民可汗在一场重病后,竟然没事了。
还是咄苾先反应过来,他大声道:“万千之喜,父王大安了!”
他的声音不是很大,却是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传了出去。
片刻之后,草原上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天佑可汗!天佑突厥!”
阿达里看了咄苾一眼,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才是草原上最烈的酒,最快的刀。他有些后悔了……
咄苾回头:“大哥,既然父王没事,我要去见一个人了。”
阿达里默默点头。
早有手下牵过一匹马来,咄苾暴喝一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精赤的上身微微有热气冒出。
大队人马见咄苾到来,自觉让出一条道来,那条大道望不见边际,黑压压的通向天边。
咄苾野野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的骑术绝对是一流,那样的速度,令他的血液也开始燃烧。他迫不及待要见见那个女孩子——生生死死的折腾了一圈,他的思念变得愈发强烈。
“朵尔丹娜——”他长吼。
“朵尔丹娜——”天地为之应答。
骏马扬起的尘土渐次消散,依然听到远处有力的满溢着生命的喊声:
“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李靖与向燕云并骑而立。
李靖忽然道:“来了!”
远方一人一马裹着黄沙滚滚而至,马上的骑士英俊而健硕,肌肉随着马的奔驰而跃动,挥洒着年轻的力量。
“朵尔丹娜——”
向燕云心头一热:“咄苾哥哥……”
三匹马汇在一处,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咄苾的脸上依然挂着野性而自信的微笑:“好!我也不算白挨了这一通苦楚,总算换回了你一句‘咄苾哥哥’。”
三个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去哪里?
咄苾依旧拉着向燕云的手:“陪你去燕然山,咄苾哥哥不会食言的!”
李靖皱眉道:“你的身子……”
咄苾一甩头:“没关系,路上有的是接应的地方。”
向燕云朗笑:“好啊,我们正好比一比脚力。”
李靖和咄苾一起大笑起来:“哈哈……没人和你比……”
三匹马依次飞驰而出,那样神骏的马,那样风采飞扬的年轻人,当真是沧海的龙,九天的凤,只怕是天地也不敢一撄其锋。
燕然山,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除了他们几个疯子,谁也不会来到这里。
北魏年间,窦宁勒石燕然,自此,燕然山成为中国极北的一块界碑。
那北击匈奴千里的光辉业绩,早已被汉家的诗人们反复吟唱,寄托了世世代代安定北疆的梦想。
咄苾望着那块代表着耻辱的石碑,心中一怒,笑道:“来,咱们比试一下!”
他弯弓搭箭,一箭射出。
李靖与向燕云几乎是同时出手,三支狼牙箭凄厉的呼啸着,齐齐射向那块石碑。
“当”的一响,三支箭竟撞在一起,一起落地。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一声宏亮的大笑破空传来:“妹子好久不见,看来今天的龙头非老哥哥我莫数啊——”
向燕云不假思索,抬手一柄飞剑打出,又是一响,半空中的一枝箭拦腰而断,箭镞也失了准头,落在一边。
三人一起回头,一个华服虬髯的大汉正半愠半笑的打量着他们。
李靖一惊:“好一个人物!”
向燕云却是脸上一红,呐呐:“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那大汉颔首道:“燕云,你的功夫可是大有长进了……嘿嘿,老哥哥等你们可是等了好久啦!”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大笑起来。
那块勒石计功的界碑,依然完好无损的矗立着。
燕然山,飞雪飘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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