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改革的第一步 制置三司条例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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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改革的第一步,便是设立“制置三司条例司”,作为主持变法大局、修订财政法令的机关。这个新设机构的主要任务筹划财经新政策、变通旧制、发布新法,并能自择僚属,有较大的实权,是变法初期最为重要的指挥机构。虽然在这个新机构的创立上,神宗皇帝是按照王安石的要求进行调整的,但是具体到有关人员的任命上,年轻皇帝却是有所保留的。“相互牵制”的“祖宗家法”,自觉不自觉地还是被运用于此。
四位主要官员,王派人物和反王派人物各半。参知政事王安石和知枢密院事陈升之(旭)同领条例司事,吕惠卿和苏辙同为检详文字。时年四十九岁的王安石,三十八岁的吕惠卿;时年五十九岁的陈升之,三十一岁的苏辙,平均年龄43.5岁:45岁。王安石受过良好的职业训练,而陈升之也不乏丰富的行政经验,且“闽人狡险”(司马光如此评价陈升之和曾公亮,《续资治通鉴》),职务上也不让前者。
吕惠卿曾历任州、军幕职官,后任三司检法官、集贤院校勘等职。他的才学,早在仁宗嘉祐年间,就为文坛领袖欧阳修所嘉许不已。王安石也非常欣赏他,曾在神宗皇帝面前为其大吹法螺,“惠卿之贤,岂特今人,虽前世儒者,未易比也。学先王之道而能用者,独惠卿而已。(《宋史‘吕惠卿传》)”而对于王安石,吕惠卿也四处宣称,“惠卿读儒书,只知仲尼之可尊。读外典,只知佛之可贵。今之世,只知介甫之可师!”(《宋史‘神宗本纪》)两人在变法思想上是较为一致的,这也是王安石大力推荐吕惠卿最为重要的原因。
我们再看苏辙,大家都知道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他的父亲苏洵和哥哥苏轼不必多言了,年仅三十一岁的子由(苏辙的字),能够从权大名府留守推官而得到皇帝的赏识超擢,他的才识学问也是得到神宗充分认可的。当然还有十分重要的一点,王安石“尝论奏轼兄弟大抵以飞箝裨阖为事”(《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虽然评价得很恰当,但却道出了介甫和苏家兄弟政见不合,是两股道上的火车。但是,整个制置三司条例司机关内部的政治对比还是有所偏重的。虽然,神宗把陈升之和苏辙放在这个新设机构里制衡王派人物,但也同时任用了王安石推荐的,编修三司条例官章惇和检正中书五房曾布来赞襄变法。官职虽然不大,却是变法机关里面的实质要害位置。由此,实力对比呈现为5:2,王派占了绝对多数。
从机构虽小却关系重大的制置三司条例司的创立和人员构成上,我们不难看出:神宗的确开始为变法改革迈出了第一步,虽然是非常谨慎的一步,但却是极为难得一步。一方面,在机构设置上,神宗为了变法改革的开展推行,按照王安石的思路新设了机构。不要单单看是一个新机关的设立,几个新人的任命。这里面,年轻的神宗皇帝其实要承担不小的压力。新设机构,会受到反王派大臣们以“冗官增费”为名的强烈反弹;此外,为保证新机构按照新办法的正常运转,就要给与王安石“专断”之权,让其自择僚属,这种有违祖宗家法的举措,无疑更要惹得朝野上下,乃至两宫太后的议论批评。说他“谨慎”,时讲这里面有很大的“权术”,说白了就是政治私心。权力这个东西,谁一旦掌握了就绝对不会轻易放下。尤其是在那个**的社会里面。因为,权力意味着一切。
约翰‘阿克顿(www.xiaoshuodaquan.com,1834—1902)说过,绝对权力产生绝对腐化。这个“腐化”,未必就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理解的那个贪污腐化的“腐化”。譬如在这里,北宋太祖以降,基于对于唐末五代历史教训的矫枉防弊,便产生了一种过犹不及的对权力的顶礼膜拜,我前面给它一个形容词——“贼心防贼”。其实,这就是一种对权力的病态的偏执狂(Paranoia)症状。尤其是掌权过久,孤独多疑,老年昏聩,发生偏执狂(Paranoia)的大独裁者,更会胡作非为。为着清除“异己”,那就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乃至要绿刀出子出来,扎你苦胆!当然,权力滥用,也是个绝大的政治艺术。我国古代秉承“外儒内法”的权术家们,和西方近世以来秉承“马基亚维利主义”(Machiavellism)的权谋政治家们(Machiavellian),都曾把这一项艺术发展到最高巅峰,而大独裁者们,都是这一领域里面的顶好学徒和最高国手,否则他们也吃不了这碗而饭。他们手段之高明,耍起来,往往令历史家,甚或今日我辈从政者,都拍案叫绝。在有宋一代,太祖和太宗,这两位祖宗,皆不愧是这一行儿里面的九段高手和掌门人。杨亿在其《谈苑》中记录了太宗的一段体己话,“国若无内患,必有外忧;若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为之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焉。帝王合当用心于此。”堡垒最易从内部攻破。一旦皇纲不振,朝廷内部必然滋生奸邪,使得权臣坐大,从而危及国家存亡。故而,宋代的整个中央集权制度,大体上就是在校正前朝弊政的原则上建立起来的。朝廷之主要注意力便是集中于如何防范文武重臣的篡夺之祸,如何防止人事、财政、军政等大权旁落,如何禁制百官间凭藉种种因缘相互朋比为党,如何消除地方上已在或潜在的割据势力,以致构成为中央集权制度的离心力量,等等。在整个朝廷人事工作的层面上,处处“掺沙子,丢石头,挖墙角”;诸般行政施设中,贯彻文武相制、内外相危、上下相轧的原则,都分明体现出其“且要异论相搅,即各不敢为非”的良苦用心(《续资治通鉴长编》)。在一定意义上说,这也是当时高端决策层理性行政及其经验哲学的结合与折衷,体现着宋朝皇帝们基于那个时代而产生的“政治智慧”。正是这种政治智慧的高度运用,终宋之世,特别是在北宋九朝,赵宋官家几乎很少被权臣、阉寺、后妃、宗室、外戚、藩镇——这些曾经深远危及前朝盛衰的各种势力的困扰。这无不源于太宗以降,对太祖开国致治十七年间所一以贯之的“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的核心精神的较好继承(《续资治通鉴长编》)。

在这个个案中,王安石此时虽然只是参知政事,却实实在在有“独相”之尊。神宗皇帝看重他的能力,赋予他极大的权力,甚至是开国以来、赵普之后前所未有的相权。很多人都被这种君臣知遇的祥和气氛所迷惑了。以至于认为,在北宋的七十二位宰相之中,论其得君之专、信任之笃,几乎没有能够与王安石相比拟的。马永卿在其《元城语录》中记载了刘安世的一段话,“(金陵)得君之初,与人主若朋友,一言不合己,必面折之,反复诘难,使人主伏弱乃已。”朋友,独裁者是孤独的,他是不需要朋友的!独裁者需要的是奴才!这是历史通例。权力的魔法使然,君臣之间根本不可能建立起真正信任关系的“朋友”关系。而只能是且用且疑。历史上诸多元勋功臣,虽然当初都是恩宠无比、显赫一时,但善始善终、常保富贵者却寥寥无几。所以,所谓“兔死狗烹”、“伴君如伴虎”的俗语,真可谓冷心铁面、血迹斑斑的经验之谈。也正是因为有这种冷酷的事实,历代才会出现那么多的优美文字,来慨叹君臣知遇之难。明君与贤臣的知遇,绝对是极少看到的个案。那怕是唐太宗与魏征这对儿活宝君臣,那样蹩脚的双簧也不多见。要知道,君臣之间由于这种不信任而产生的潜在紧张与对立关系,乃是**制度的本质使然,并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大家如果仔细看刘备和诸葛亮那段“如鱼得水”的千古佳话,其实刘备还是不信任诸葛亮的。白帝城托孤,刘备临死对诸葛亮说:“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这话背后的具体含义,读者朋友看后不知如何感觉。但笔者入仕以后,每每读到这段《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就会后脊梁沟儿冒出冷汗。刘先主不愧是枭雄级的政治人物,不但曹操佩服他的权谋,在这里,我也要表示一下我对他老人家的敬意。临终之时,竟然还能玩儿出这样的高深手段,彻底封杀曹丕那种无君无父的“第三条道路”,让诸葛武侯感激涕零,用余生心血去殚精竭虑地实现“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的承诺。至于有清之时雍正一朝,世宗胤禛与李卫、田文镜、年羹尧的那种“千古君臣知遇榜样”,并不能丝毫“令天下后世钦慕流涎就是矣”。倒是,“莫不如是,李绂、甘汝来头莫望在顶上!”(《雍正朱批谕旨》)才是率性而为的真正心底话。王安石毫不客气地对神宗“面折之”,“反复诘难”地让官家下不了台,“使人主伏弱”,颜面扫地。这不会不使人主心里别扭,产生孰君孰臣的疑问。神宗皇帝是年轻不假,但年轻不等于少不更事,更不等于没有尊严。要知道,年轻的赵顼毕竟是本朝皇帝,他不但有人主的尊严和面子,更有着与他那个年龄不太相符的较深的城府和心机。王安石的这种做法,不会不付出代价。但还不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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