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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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朝中平三年的秋季。一场大旱过后,洛水全无往日风采,就像是一夜之间由少女青丝蓦然变作了老妇白发。鱼虾无影无踪,多段河床已呈现网状裂缝;在旱魃肆虐下幸存的河水,薄薄的,奄奄一息,在河中央最凹处反射出光来,几乎看不出它在流动。
一河死水,犹如洛水两岸百姓的心迹。
血红落日下,极目而眺,偌大的河岸平野全然空旷,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影,甚至不见鸟儿飞过,那种难得一见的静谧简直是一种透着壮阔与悲怆的自然之美,可是久处其间,却能使人不禁生出可怖之感。
静谧不久终于被打破,远处夕照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两个人影,一大一小,渐行渐近。
大人肤色黝黑,布衣芒鞋,显然是个普通农夫;小孩七八岁的样子,面黄肌瘦,看不出是男是女,唯有一双滑溜溜的眼珠还能显出孩童的生气。
两人在洛水边的官道上走了许久,那小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阿爹,我脚好累,走不动了。”
大人沉着脸没有说话,那小孩偷偷看了一眼,脸露失望表情,只好暗自咬牙坚持继续走。
无奈的是那小孩的坚持终究是抵不过双脚的酸痛,片刻之后,小孩已远远落在那农夫身后。
那农夫转身看了那脚步蹒跚的小孩一眼,口中喃喃骂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大步走过去,弓下身子背起小孩,边走边咕哝说道:“最后还要折腾你老子一道。”
小孩把脸贴在农夫背上,斜望着远空金色的落霞,双眼一眨不眨,似乎被这自然的美景吸引,又似在想心事。
“阿爹,我饿了。”
“少废话,老子比你还饿。”
在农夫的一声呵斥之下小孩不敢再说话,闭上眼开始打盹,渐渐真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孩蓦地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原来睡在一个陌生的院子里,听见阿爹在跟一个声音粗豪的男子讲话。
“鲁疤子,能不能再多给五文?”
“甄老七,这么瘦四十文就不错了,够你买几石麦子。”
小孩隐隐约约猜出他们是在讨价还价,莫名其妙地对那个声音粗豪面露凶相的男子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
——这种恐惧感来自于本能。
阿爹又跟那叫鲁疤子的男子争执了几句,最终还是没能让对方让步,只好接过对方手里一串方孔五铢钱,悻悻转身就走,走到院门处忽然又转身看了小孩一眼。
“三丫头,好好在这里待着,阿爹以后有钱再来接你。”
“唔,原来是个丫头啊。”鲁疤子嘿嘿笑着说,脸庞上那道蚯蚓一样的刀疤随着肌肉的牵动仿佛活了起来,“乍一看还真像个小子。我就说嘛,也不怕断了祖宗香火。”
被称作三丫头的孩子默默注视着阿爹悻悻离去的背影,没有吭声。她自然知道,阿爹是怎么也不可能再回来接她的,因为,昨天半夜里她偷听了阿爹和阿娘的谈话,知道了自己即将被卖出去的命运。
然而,她却不知道,她会被卖进什么地方。作为一个从小就挨打受气吃不饱穿不暖的孩子,她对那个家并没有太多留恋。因此,与其说是逆来顺受,还不如说是带着庆幸的心情跟阿爹走出了家门……
“小丫头,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鲁疤子的声音让三丫头回过神来。
对方刀子一样的目光在她瘦小的身体上绕来绕去,似乎在看着一头待宰的羔羊。她怯生生地摇了摇头。她实在不想跟这个凶蛮的人说话。
对方嘿嘿一笑,神色诡秘地说道:“告诉你,这里是卖米肉给人吃的地方。”
米肉?三丫头脸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她从没听过。然而她却忍住了心内的好奇,没有开口问。
鲁疤子颇有些出乎意料,没想到这小丫头居然不问下去,愣了一下自问自答做了解释:“米肉知道吗?就是米饭变成的肉。
刹那之间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凭着本能她感觉到危险。
鲁疤子似乎看出来了她心底的惊惶不安,不怀好意地狞笑了一声,接着说下去:“丫头,走,到厨房吃饭去。”
她看着那只伸过来的大手,禁不住浑身缩成一团。她想大声叫喊,又强自忍住了。
那只大手毫无顾及地抓住了她细小的胳膊,连拖带拽着她往前走。
“你在害怕?丫头,我知道你在发抖。你怎么不说话?——”鲁疤子用一种猫戏弄老鼠的口气跟她说话,“难道,你是哑巴?不过甄老七可没说啊!”
她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残忍的戏弄,依然一声不吭。
鲁疤子似乎失去了耐性,抓她胳膊的手骤然间用力握紧,想让她痛得叫出声来。
这一招却失算了。
鲁疤子惊奇地发现,这个丫头跟以往的所有小孩子都不同,尽管她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哼都不哼一声。
“好犟的丫头。”鲁疤子不由自主放松了五指,心底的兽性却因对方的倔强而激发出来,“好,老子倒要看看,在砧板上你还能犟多久!”
话音未落她猛地低头张口向鲁疤子那只手咬过去,然而对方反应敏捷,一撒手让她咬了个空。不等她有反应的工夫,一记重重的耳光已经打在她脸上。她只觉眼前一黑,便被打晕过去。

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嘴里已被塞进了一块麻布,手脚都被捆上了粗绳,全身被剥个精光,仰卧在一块大大的柳木砧板上面,而附近灶台边上有一人正在磨刀霍霍。
那人转头对她咧嘴一笑,脸上那块刀疤越发显得狰狞,正是鲁疤子!
鲁疤子把剔骨刀举在眼前,细细平视一番刀刃,脸上浮现出一丝满意的表情。“小丫头别怕,这刀很快的。”他说。
恐惧笼罩住了她的全身,渐渐渗入五脏六腑,让她感到绝望。她开始还企图挣扎,继而发现这是徒劳,便放弃了。
——她太小,身体也太弱,即便能挣脱绳子,也绝逃不脱那个屠夫的魔掌。
鲁疤子看着她的表情渐渐由恐惧转为木然,隐隐觉得有些不满足,想了想索性走过去掏掉了她口里的布团。
“说话。丫头。”
她从对方恶魔般的表情猜出了用意,索性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吭。
鲁疤子哼了一声,厉声说道:“丫头,别犟了。最后跟老子服个软,说不定老子会给你个痛快。”
等了片刻仍然没有动静,鲁疤子的语气陡然变得阴森森:“丫头,我怕你看到了自己被剥皮剔骨的样子受不了,要不然,先剜掉你两个眼珠子好不好?”
她浑身一震,顿时只觉眼皮上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上面拖动。
霎时间,她再也忍受不住内心的恐惧,张嘴尖叫出声,回声在四面墙壁振荡,结果只引来对方丧心病狂的一阵大笑。
“轰”的一声大响,厨房的门不知被谁一脚踢开。鲁疤子的笑声顿时嘎然而止。
“你,你怎么进来的?”
来人不答,一个箭步跨入门槛内,当看到砧板上的女孩还安然无恙时,长舒一口气。
砧板上的她停止了尖叫,睁开眼看去,一张平生从未见过的温和平正的面孔映入眼帘。
莫非是神仙公公?
“鲁充国——”来人朗声说道,“想不到当年的疆场猛士如今却成了屠戮小儿的屠夫!举头三尺有神明,小儿何辜?你良心何安?”
“良心?”被来人呼为鲁充国的鲁疤子讪笑道,“如今这世道良心多少钱一斤?说什么小儿何辜,老子可是分文不少买回来,又不是强取豪夺。再则说了,老子不买,她爹娘迟早也得吃了她,就算狠不下心亲口吃,也要用她跟邻里乡里换来孩子吃。这位老爷,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来人听完鲁充国这番话,心内似受到莫大震动,神情悲怆至极,喃喃自语道:“天道不仁,苍生何苦。”
鲁充国皱了皱眉,似乎很看不过对方这种悲天悯人的样子,说道:“这位老爷,你别耽误我工夫,要不等我做好这道大菜,再分你一杯羹,如何?”
来人怒斥道:“鲁充国,休得胡言乱语。听我一言,以前种种罪孽,姑且不追究,从今天开始,这种屠人为羹的事情不要再做了。”
鲁充国似笑非笑地把玩着手里的剔骨尖刀,说道:“这位老爷,你闲事管得也太宽了。咱老子前半辈子流血沙场,现如今做个厨子给自己赚个养老钱又碍着你什么事?你以为你是谁?朝廷三公九卿?”
来人叹了口气,说道:“天地之大,何处不可为生?若是你实在无处可去,不妨随我去非乐谷安生立命。”
“非乐谷?”鲁充国眉毛微微一振,若有所思说道,“原来老爷是墨家的人,失敬了。不过姓鲁的一向喜欢自由自在,不受约束。墨家的规矩估计是守不了,老爷还是请回吧。”
来人目光如炬,盯着鲁充国面孔不放,一字一顿说道:“你要如何才肯听我的话?”
鲁充国把手中剔骨尖刀随手往上一抛,右手两指伸出,稳稳夹住刀锋,神情肃然说道:“久仰墨家人急人之所急,技击之术精绝天下。姓鲁的今日若不能领教一二,便是一辈子的憾事。”
“要是你败了,该当如何?”
“姓鲁的自然任你处置。”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说话间鲁充国已握好尖刀,全身戒备。
来人神色从容直奔鲁充国而来,竟似闲庭信步一般。鲁充国一声大吼,尖刀脱手飞向对方右肩,几乎是与此同时,左拳运足气力朝来人右胸袭去。
也不见来人身形有丝毫变化,鲁充国的刀竟然失了准头,擦过来人肩部斜飞过去,由于厨房门已被来人踢开,刀竟然飞出门去,飞得远远才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鲁充国的左拳倒是击中了对方右胸,但却如中败革,毫无反应。在他还未来得及收拳之时来人随手一拂,胼指从长袖中伸出戳中他丹田。
鲁充国怔了一怔,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最终软软瘫倒在地。这一幕清楚地映入了砧板上的女孩子的眼帘。
“你叫什么名字?”这个声音在女孩子的耳朵里就像是仙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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