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第二十三章
“他是我弟弟啊，和臣……我怎么会真的逼他到绝境？”接到那一对莽撞的年轻人私奔的消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显出疲态，“煜名真傻呢……”
“你打算怎么做呢？”
“能够怎样？如果已经到美国了，就让他们在那里好好生活吧……和臣，告诉宗族堂这是我的决定。”
对破坏了家族规矩、公然逃出家门的藤原煜名，即使是在那样的愤怒和无奈之下，他的做法也是最大限度上的保护。藤原和臣知道，纵然他不承认，在有意无意间流光比任何人都更注重这一份血脉相连。所以，当看到流光和那个阳光一般的青年棋士携手漫步樱花小径的时候，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意识到这些年来他的疲惫。
是的，疲惫。
藤原集团年轻的执行总裁，一向以筹划缜密、决策果断、手腕圆转、气势凌厉闻名商场。人们早已习惯了他的公私分明，藤原家族中人更深知他的淡漠无情。在集团公司里他是握有最高权力的决策者，卓绝的才能博得所有职员的尊重和敬畏，却也自然地形成了无形的阻隔。而家族中严格的等级分列、有形无形的内部争斗、利益权势的交迭转换，让本来就难得的亲情稀少到无，何况流光是突然到来伸手拿走了一切的人？七年的无情历练，早已让当初天真热情开朗活泼的少年消弭了年轻人飞扬跳脱的冲动。但，他的心内部仍然是柔软的，无情冷漠的面具戴得太久，他终究还是累了。
从曾经以为是唯一归属的职业棋坛走出的时候，流光便已经很累了。藤原佐为理想的托付，众人的信任和期望，领导棋坛的重任……单纯地爱着围棋的进藤光，职业棋士的责任显然从来都不在他的预计之内，一切却都被他很好地承担起来。将艰难困苦埋藏在心里，把歉疚和悲伤抱紧，用更加灿烂的笑容面对身边的每一个人；应付着比任何时候都紧凑的对局，参加比任何人都多的国内外赛事，却在众人所不知的背后努力适应并尝试掌控住那个自己全然无知的世界——支撑他的，是心中深藏的爱。
对围棋，对佐为，以及……对一直追逐着的对手。
十七岁的少年还不懂爱情，是藤原和臣自己点破了他那种朦胧的企盼。
“和臣，我是爱着佐为的吧？一个人太孤单也太寂寞，佐为给了我全部的情感融成的爱，是最深最重的那一种……世界上唯一无条件爱着我的人。可惜我却做不到那样的不计回报。”当时的流光眼里满是淡淡的落寞，“一旦付出了，就想要人给予同样甚至更多的回报；这样的我是不是很让人失望呢？明明爱情是只要对方幸福就会感到快乐的情感，我却感觉支撑不住了……”
是自己开始的，也由自己结束，藤原家族最高执掌者的骄傲不容许更多的儿女情长。明知得不到回报的爱情，可以当作最深刻的纪念收藏在记忆深处，却不可以阻挡自己前进的脚步。抛弃进藤光曾经的身份，埋藏进藤光最初的爱情，唯一留下的是对逝去之人的长长的思念，还有对纯真爱情的敬畏和珍重。
藤原流光淡漠冷情，却尊重和珍视着一切真实的爱与情感，但家族中人很少能够看到这一点。如果自己不是时常在他身边，也许也根本无法发现这个曾经天真的孩子对于爱情对于家庭最纯粹的梦与理想。所以，藤原煜名才会不顾一切地离开，甚至抛弃自己身为藤原家族的血脉和尊严，只为了和他认定爱着的女子共同生活——而无知地放弃了可能得到的最大助力。
为了做到最好的善后，流光找到了那个年轻女子的家人。
平原，平心唯一的兄长。
※
阳光灿烂的平原和曾经的进藤光惊人地相似，让自己大大吃了一惊。
但是流光却已经不是昔时的少年。
命运是奇妙的，正当流光决意要将过去的那个世界彻底遗忘，平原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中国的职业棋士，不低的段位，相当的实力，却仍然被轻易地击倒。直到那个时候自己才知道，原来流光从未曾将围棋稍稍放下。
第一次见到流光近乎失态的大笑，然后是失态的大哭。而平原只是将散落的棋子一粒粒收好，“生而为棋，光是神为围棋而塑成的魂呢。”说着，将哭得力尽的流光揽到怀里轻声安慰，清新俊朗的眉眼间流露的，是满满的怜悯与温柔。
半是建议半是胁迫地，平原将流光带去中国散心游玩。
一个月后，藤原集团正式将亚洲分部移到了中国的首都，北京。
藤原和臣知道，对于流光而言，平原的出现带来了转机和改变。重新正视自己的内心，将被压抑多年的情感释放，最重要的是，彻底抛却困扰自身的孤独。执掌藤原家族七年，流光从未有过真正的朋友，也从未真正打开过自己的心，只是因为强烈责任和担当而习惯性地将一切做到完美。但这一次，是属于藤原佐为的那一部分的流光声势浩大地复活。
真诚、热情，爽朗的外表下有着细腻深沉的内心，纵然接触得不算太多，但也知道平原是那种可以让人轻易放下防备安心依靠的男子。疲惫的流光需要这样无条件关心爱护着他的朋友，而同样对围棋的热爱，更让流光放下了习惯性的戒心。
纵然现在还不是最强的棋士，但这样一个拥有广阔心胸的温柔的人，一定会站到围棋的巅峰。那个时候的自己还兀自怀疑，却没想到两年后流光的预言便得到了最强的证实。
“希望煜名和平心在美国过得幸福。”流光这样对说。
“他们会的——因为有你。”
因为有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平原说得非常正确。如果不是流光的支持，也许那一对心思单纯的年轻人根本到不了大洋彼岸。如果没有流光的支持，也许不曾经历真正风雨的他们根本无法在全然陌生的异国生存。如果不是流光的支持，也许藤原煜名早已被藤原家族抛弃。
但流光只是支持，而不是完全的保护。如果爱情不够坚固，便经不起这个残酷世界的考验。仅仅一年，煜名的母亲，为了让拥有部分继承权的儿子重新回到自己身边，那个骄纵而贪心的女人狡猾地利用了年轻人面对新世界的惶恐和不安，一步步毁去了流光所希望看到的幸福。原本热烈真挚不顾一切的爱情化作吞噬信任和爱情的猜忌火焰，又一次的激烈争吵中导致了车祸的发生。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年轻的夫妻才终于明白因为一时冲动而犯下无法挽回的大错。
得知消息赶到的流光，见到的是弥留之际的年轻夫妇，还有抱着新生婴儿的平原。
命运和藤原家族的所有人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用一对无知的年轻人的葬礼，促成了一个奇异家庭的诞生。
流光、平原、若为。
藤原家族所有的上位者都知道，流光爱藤原若为，像一个真正的父亲深爱着唯一的骨肉。“从现在起，若为是我的儿子，也是我藤原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四年前的那个下午，怀抱着初生婴儿的流光只在宗族堂留下这一句话便携着平原潇洒离去。从那个时候起自己便知道，流光已经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藤原家主的决定，不容置疑，不容抗拒。
“和臣，日本的事务你为我照看着吧。有秋人和典子在，应该没有问题的。”
当他微笑着提出“离开一阵子”的想法的时候，自己竟然可以毫不惊讶。
“我会尽一切努力的。”
没有说出口的话，却相信凭他看透一切的眼睛必然知晓自己的心意。
该结束了，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请你一定要幸福啊，流光。
※
请你一定要幸福啊，流光。
看着落地窗边沐浴着金色阳光沉浸在黑白世界里的那对父子，藤原和臣忍不住露出微笑。
无论他是否商政两界只手翻天呼风唤雨的藤原家主，现在的流光，只是一个溺爱着儿子的父亲而已。
“和臣，上一次离开，是因为自以为无人可以同行；而这一次，却是因为有人和我同行了……”知道么，流光，你所重的，惟情而已？平原和若为给了你渴望最宝贵的亲情，血脉的联系让你比任何时候更为安心，所以四年前你才可以毫不迟疑地跨出了这一步。五年时光平原一点点为你解开关于藤原佐为的心结，伴你在十九路棋盘上尽情地飞扬起舞；若为让你又一次无条件地付出全部关爱，让你心中的梦和理想有了新的寄托——这样的生活，你早已无法离开啊。
时间流逝，一切都无法重来。但唯有将束缚你的过去完全地抛弃，才是真正的新生。
所以，该结束了，流光。
再回首第二十四章
塔矢宅
“我回来了。”
将手中的提包交给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妻子，塔矢亮微微鞠躬道谢，然后径直向棋室走去。
站在玄关处的塔矢菊零，凝神看着丈夫的背影。
无论怎么看，塔矢亮都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帅气青年。他的魅力所在，不仅仅是英气的外表，而是从每一个西高中散发出的强势气息。修长的身形，儒雅的气质，凛人的眼神，举手投足间的成熟稳重，以及自然天成的那份自信，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众人频频回首的目标——身在瞩目而洁身自持，言语温文而待人体贴，有这样的丈夫，作为妻子，自己应该满足了。
而那个迎向他的小小少年，同样的碧眸幽森，同样的成熟沉稳，完全继承自父亲的沉默而处变不惊的个性，对任何人都温文有礼举止如仪——有这样的儿子，作为母亲，自己应该欣慰了。
但为什么，心里，还是有些不满足呢……
结缡十年，真正相处的日子并不长。两个人都是那样年轻，自己的骄傲也绝不允许自己为了婚姻放弃事业。儿子的出生让两家长辈欢喜异常，但丈夫的平静却让原本存着一丝期待的自己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那温文外表下的无比淡漠。说不清是气是愤，居然在三个月后就重新开始工作。塔矢亮没有说什么，但父母却对自己的行为大为不满——自己却仍是我行我素。然而，直到四年前突然发现儿子下意识的躲避和眼睛里的陌生，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放弃了工作，安心地回到家中照料丈夫儿子的生活起居，看着儿子每天略带羞涩礼貌似的笑容向自己道早安晚安，竟是有了母亲的感动。而那个人宛若清风拂面的温文笑容，清雅俊秀的面孔更每每令自己为之失神。
这就是幸福吧？
但总是觉得缺了些什么。
或许，塔矢菊零暗暗嘲笑自己，他毕竟是日本顶尖的棋士啊！无数人期待的目光，无数人热切的眼神都在追随着他，但更给了他难以想象的压力。每次为他打点行装送他到机场，看着那坚定却略显得单薄的背影自己都会有微微的不忍——突然意识到他竟是那样的孤单，突然意识到竟要他一个人承受所有的重担——或许是愚蠢的，却是最真实的感受。
是的，孤单。塔矢亮没有什么朋友，最常往来的是公公塔矢行洋的门生。绪方精次、芦原弘幸是幽深大宅的常客，但他们每次来都只是为了对局。也陪他出席过几次棋院的晚会，认识了一些活跃在棋坛的棋士和他们的妻子，却发现从那些女子们的眼中找不到常见的羡慕而代之以淡淡的感慨。曾经听仓田夫人说过，棋士的妻子就要甘愿将自己置身于围棋之后，忍受明星一样的招摇和媒体无时不在的审视。但是，她带着深深的叹息声说，塔矢亮的妻子，是所有女子中最幸福也最让人感叹的，因为，围棋已经是塔矢亮的全部了。
她知道仓田夫人话中的含义。塔矢亮的清冷本是出了名的，身为“冰山”的妻子，是真正的相敬如宾了。塔矢菊零不记得自己见到他平静之外的脸色，即使是数败于中国棋手平原也没有太大的波澜——
但，平静却是打破过。
为了一个孩子，一个刚刚成为职业棋士的清俊少年。
清浅的琥珀色眼眸，阳光似的明媚笑容，热情而不失礼貌的言行举止……一切都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与美好，却有着似曾相识的熟悉。自己是微笑着将手伸给那个活泼大方的少年，却在无意的一瞥中错愕地发现那幽如古潭的碧绿眼眸中闪动的异样光芒。
不仅仅是塔矢亮，所有的棋士，在那一天都显得微微的异样。
后来从报纸上知道，那个孩子有着过人的围棋天赋，出色得甚至吸引了整个职业棋坛的目光。他喜欢一种古老的围棋下法，而且将它发挥得很好；他创造了几年来棋院手合赛不败的新纪录，甚至仅用两年的时间就打入了从来只有高段棋士才可能打入的头衔战循环赛……
塔矢菊零微微笑了：对那样的孩子，热爱围棋的丈夫怎么可能会忽视？
送他上前往中国的飞机后，不太懂围棋的自己特地看了那个叫进藤的年轻人数年的战绩。第一次陪儿子执也看丈夫以外的对局，却惊讶地看到他竟败在了一个笑容温和的孩子手下，而丈夫竟温和对那孩子说“希望有一天能和你对局”。如果不是做了他十年的妻子，塔矢菊零感到自己一定会责怪这个人的冷漠——当着所有的人所有的观众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又把进藤置于何地？
但儿子眼中的光芒却让她震动了。
“……是日本的秀策流呢！从来不知道中国也有这样擅长秀策流的棋手，父亲一定很激动吧……”
然后，是他与平原的对局。
塔矢亮竟然投子了！
塔矢菊零惊呆了：塔矢亮是当之无愧的日本第一，在世界棋坛上也是首屈一指的棋士，即使是目前排名第一的平原也从来没有中盘取胜过。但是，这一次塔矢亮竟然投子认输了！
在机场迎接丈夫的时候，却见他一如往常的平和笑容。
从中国回来的塔矢亮有些不同。塔矢菊零能够感觉到那微不可察的变化，却无法说出那究竟是什么。但紧接着她惊愕地发现儿子也变了，依然是不属于孩子的温文尔雅，却多了几分生机和活力；同父亲如出一辙的碧绿眼眸开始闪现出灵动的光彩，独自在棋室打谱的时候甚至会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是的，像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所以他们显出少有的快乐与满足。
但为什么自己竟会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或许只是因为接到父亲的电话，从而影响了自己的心情吧？
塔矢菊零深吸一口气，伸手摸出袋中**成一团的纸团。精心保养的手指带着一丝颤抖似的将它打开抚平，却发现自己仍是忐忑莫名。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
后日，藤原集团银星大厦，“紫藤杯”世界围棋邀请赛第一次记者发布会。
再回首第二十五章
对于很多人来说，藤原集团的总部所在银星大厦，是一个可见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
希望得到合宜职位的求职者、希望得到良好合作伙伴的商家，以及希望得到独家采访的记者们，“藤原”都不仅仅是一个姓氏。继承着古老的贵族文化与传统，掌握着日本一半的经济大权，影响着亚洲甚至世界的藤原家族，从来都不是可以任人出入的地方。
但是这一天，银星大厦却对世人敞开了大门。
最激动的，莫过于等待良久的记者。
而他们最感兴趣的，莫过于藤原家族新任的族长，藤原光。
这位旅居中国数年的藤原总裁长期蒙着神秘的面纱，他的突然出现令人错愕猜疑，但他绝对的手段却让所有人信服。或许翻云覆雨、雄才大略可以毫不犹豫地被用在他的身上；却更让人们好奇于这位卓绝人物的真实身份。三国擂台赛上的惊鸿一瞥已经引出猜度无数，而他回国即位后第一件重大决策竟是赞助举办这样一场规模巨大的围棋比赛，让人们更是无法不猜测他与那位曾经的围棋天才之间的关联。
训练有素的记者尚自压下心中冲动，目光死死地盯住就座于主席台右侧嘉宾席上的知名棋士，希望从他们的眼里看出一丝端倪。
但是，似乎天生就是要让众人失望似的，每个人，表情都是异常的平静。
转头看向左侧嘉宾席，那是通过预赛的业余棋手。这场邀请赛之所以影响巨大扣动人心，正是因为它面对的是所有围棋爱好者。众多业余好手网络俊才以及那些早已从职业棋坛引退的围棋大家的参赛，使得整个比赛更加引人注目。而日本非职业组的头两把交椅上，正坐着前五冠王塔矢行洋和前本因坊桑原仁——对于记者们而言，看到这两个人，就已经可以说是不虚此行了。
人们安静地等待着。
灯光转处，白衣胜雪、黑发及腰，笑容款款的青年携着同样身着精致和服的玉雪一般的孩童翩然降临在众人眼前。
主台上藤原族人顿时一齐起身行礼，恭敬之中全不显半分尴尬。
简单地致辞答礼，随后便是最重要的记者提问时间。
“最后一个问题！”主持人藤原和臣高声道。
“藤原流光先生。”
光微微颔首。难得有人会称呼自己的全名，或是不能，或是不知，或是因为自己的不愿。目光转过，见是一名精干女子，倒是有了些兴趣。
“我是《时代》的记者山口纯子。虽然这个问题有些冒昧，但还是想问：藤原流光先生与当年棋坛双星之一的进藤光先生有什么关系？”
光微笑一下，没有答话。倒是坐在光身边、集团总裁特助藤原典子接过话头：“既然知道冒昧就不该问，山口小姐，这是很失礼的。”
“不要这样，典子。”光漫不经心地抚着若为的发，“这个问题并不冒昧。恰恰相反，我很感谢山口小姐代这里的大家开了口。确实地，我曾经用过进藤光的名字，也曾经是一名职业棋士。”
发布会现场顿时寂静无声。
“我想很多人之前都已经猜到了我曾经的身份。”光微微笑了，“不过现在的我是藤原流光，进藤光在十年前就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那么……请问藤原先生赞助举办这次邀请赛可是与此有关？”山口纯子的声音有着明显的颤抖。
光微笑着站了起来，“已经说过刚才是最后一个问题了，不过，”他顿了一顿，环抱着若为的手臂不易觉察地紧了一紧，“赞助举办这次大赛的目的，大家可以在比赛正式开始的那一天知道。”
话音未落，身影已经去得远了。
※
外界一片哗然。
很多人都猜到了藤原光的身份，却没有想到他会在记者会上直承其是。便是早知其中纠葛的棋士，也无法明白他的做法。
进藤龙一站在那朴素寻常的小宅门口，抬起的手却是犹豫着敲不下去。
门却是自己开了。
进藤一下子呆住了。
直到在沙发上坐下，喝着祛寒的热茶，他才真正反应过来，自己是真的坐在围棋帝王——平原的面前。
“新年当然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啊！”平原笑得怡然自得，“光这么迷人，若为又这么讨人喜欢，不牢牢看着真怕被别人抢跑呢！”
“可是平原先生——”
“没有什么可是。别说这次不是我带队，就算是，我也会提前赶到日本来。几个月没和光下棋，我可是手痒得紧……何况光一向是不知道顾惜自己的人，这么大的集团、这么大的比赛全压在他一个人肩上，若不过来看着他，我还真怕他累坏了身子。虽然和臣、典子他们都是知道事理聪明能干的人，但说起生活上的事情总不是那么贴心的。”平原温和地看着他，“日本以来，多亏你常常往来照顾了。谢谢你，进藤君。”
进藤不由红了脸。“是我一直在受藤原老师照顾呢。”
“常听若为说起你。陪小孩子下棋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尤其是陪四个小孩儿的时候。”
平原嘴角扬起一道优雅的弧度，但眼光中的戏谑却让进藤不好意思地转过了目光。“若为的进步快得惊人，我怕再过一年就不是他的对手了……也许，都用不了一年的时间。”顿了一顿，“日本的职业棋坛，总有一天会是他的天下吧。”
“你这么说会让塔矢父子生气的哟。一家两代都被压制得死死的，我可不想又搞出什么奇怪的门生对立来，有森下一门和塔矢对着就足够了。”平原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啊，对了，你也进入复赛了，恭喜你啊！雍容知道这个消息后也很高兴呢。”
进藤忍不住笑了起来。“谢谢平原先生。我一定会尽力的。”
平原微笑着没有说话，只是小心地将茶水注入茶杯。
冬日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撒在两人身上，热茶散发出清幽的香气，渐渐弥散在整个客厅。在这个东京的冬天难得安静晴朗的下午，进藤龙一突然感觉到了北京夏天那间清凉怡人的茶室。或许这正是棋坛第一人平原的魅力：无论是棋盘上的“妖刀”还是公众前的“光之帝王”，平原都是位高如云却质朴如石的；高远深广的思想与心怀，却可以对任何人展露最真诚的笑容，仿佛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耀人心。同是职业棋士，平原却是异常的洒脱，不是因为自恃棋力过人，而是他真正地将喜爱与快乐融入了那一片黑白世界。虽然藤原事务繁忙少有空暇，却从来不耽误与若为的对局，观棋的自己自然是深得其中意味。
“进藤，光把当年的事情说出来，你感觉如何？”
“什么？”
“没有人……可以真正接受替身的身份的。”
进藤苦笑一下，缓缓放下手中茶杯。淡色的眸子对上平原幽深的眼眸，沉默半晌，他才轻轻说道：“平原先生为什么一定不肯放过我呢？”
“因为以后你将经常被迫面对这个问题。”平原舒适地向沙发柔软的后背靠去。“而你是雍容的朋友，也是若为喜欢的大哥哥。最重要的是，”他顿了一顿，盯着进藤一字一句地说道，“光很看重你。”
“是啊，这件事我困扰了很久。但听塔矢老师告诉我关于进藤老师的事情后我才明白，其实我真正一直看着的，不是塔矢亮，而是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棋坛天才进藤光。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和进藤老师长得相似，却着了迷一般地搜寻关于进藤光围棋的一切。深研秀策，用秀策流对局，其实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和他保持一致罢了，那真是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那时我就想，我……爱上进藤光的围棋了。”
平原微笑了，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进藤龙一也笑了，“我知道所有人都在透过我看着别人，但我更知道藤原老师只是在看着我，看着进藤龙一一个人而已。也许有人会说他是透过我看着自己的年轻时代，可是我知道他决不会那样做。因为对于他而言，每个人的存在都是珍贵的，都是重要的，都是独一无二的。”
“看来，你很了解光。”
“我觉得……其实藤原老师是最不愿意看到任何人被当成替身这件事的。”
平原微微笑了，“这是当然的，光最理解这种痛苦的。和臣已经和你们说过佐为的事情了，不是吗？光之所以学棋就是希望别人能看到真正的自己——他不愿意成为藤原佐为的影子，自然也决不希望别人沦为自己的影子。”
听到那个名字，进藤龙一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藤原佐为……那个围棋世界的传奇，他真的是藤原老师的老师和兄长吗？”
平原微笑着端起茶杯：“光的围棋确实是佐为教的，但是兄长、老师、朋友……这些都不足以形容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们的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平原的目光从杯口上方直射到进藤龙一心里，“他们的生命是一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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