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六十九回
写凤姐写不尽,却从上下左右写写秋桐极淫邪,正写凤姐极淫邪;写平儿极义气,正写凤姐极不义气;写使女欺压二姐,正写凤姐欺压二姐;写下人感戴二姐,正写下人不感戴凤姐。史公用意,非念死书子之所知。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剑杀人觉大限吞生金自逝
话说尤二姐听了又感谢不尽,只得跟了她了[来.戚]。尤氏那边怎好不过来的,少不得也过来跟着凤姐去回,方是大礼。凤姐笑说:“你只别说话,等我去后[说氏道:“这个自然。但一有了不是,是往你身上推的。”说着,大家先来至贾母房中。
正值贾母和园中姊妹们说笑解闷,忽见凤姐带了一个标致小媳妇进来,忙觑着眼看,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怜见的。”凤姐上来笑道:“老祖宗到细细的看看,好不好?”说着忙拉二姐说:“这是太婆婆,快磕头。”二姐忙行了大礼,展拜起来。又指着众姊妹说,这是某人某人,你先认了,(等给老.戚)太太瞧过了,再见礼。二姐听了,一一又从新故意的问过,垂头站在旁边。贾母上下瞧了一遍,因又笑问:“你姓什么,今年十几了?”凤姐忙又笑说:“老祖宗且别问,只说比我俊不俊?”贾母又带上了眼镜,命:“鸳鸯、琥珀,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肉皮儿。”众人都抿嘴儿笑着,只得推她上去。贾母细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来我瞧瞧。”鸳鸯又揭起裙子来。贾母瞧毕,摘下眼镜来笑说道:“更[竟.梦]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凤姐听说,笑着忙跪下,将尤氏那边所编之话,一五一十细细的说了一遍,“少不得老祖宗发慈心,先许她进来,住一年后再圆房。”贾母听了道:“这有什么不是?既你这样贤良,狠好。只是一年后方可圆得房。”凤姐听了,叩头起来,又求贾母,“着两个女人一同带去见太太们,说是老祖宗的主意。”贾母依允,遂使二人带去见了邢夫人等。王夫人正因她风声不雅,深为忧虑,见她今行此事,岂有不乐之理。于是尤二姐自此见了天日,[这“天日”不见还好,可惜二姐非常想要这个。]挪到厢房住居。
凤姐一面使人暗暗调唆张华,只叫他要原妻,这里还有许多赔送外,还给他银子安家这话[过活.戚]。张华原无胆无心告贾家的,后来又见贾蓉打发了人来对词,“那人原说的张华先退了亲,我们皆是亲戚,接到家里住着是真,并无娶(妻.戚、嫁.梦)之说。皆因张华拖欠了我们的债务,追索不与,方诬赖小的主人那些个。”察院都和贾、王两处有瓜葛,况又受了贿,只说张华无赖,以穷讹诈,状子也不收,打了一顿赶出来。庆儿在外替张华打点,也没打重。又调唆张华,“亲原是你家定的,你只要亲事,官必还断给你。”于是又告。王信那边又透了消息与察院,察院便批:“张华所欠贾宅之银,令其限内按数交还;其所定之亲,仍令其有力时娶回。”又传了他父亲来当堂批准。他父亲亦系庆儿说明,乐得人财两进,便去贾家领人。凤姐儿一面吓的来回贾母,说如此这般,都是珍大嫂子干事不明,并没和那家退准,惹人告了,如此官断。贾母听了忙唤了尤氏过来,说她作事不妥,“既是你妹子从小曾与人指腹为婚,又没退断,使人混告了。”尤氏听了只得说:“他连银子都收了,怎么没准。”凤姐在旁又说:“张华的口供上现说不曾见银子,也没见人去。他老子又说‘原是母亲家说过一次,并没应准。母亲家死了,你们就接进去作二房。’[前三本作“母亲家”。只《列藏》、《梦稿》作“亲家母”,《梦觉》作“亲家”。“母亲家”是女方亲家之意,指尤二姐的父亲。尤二姐的亲娘并没死。]如此没有对证,只{说.列}好由他去混说。幸而琏二爷不在家,没曾圆房,这还无妨。只是人已来了,怎好送回去,岂不伤脸?”贾母道:“又没圆房,没的强占人家有夫之人,名声也不好,不如送给他去。哪里寻不出好人来?”尤二姐听了,又回贾母说,我母亲实于某年月日给了他十两银子退准的。“他因穷急了告,又翻了口。我姐姐原没错办。”贾母听了便说:“可见刁民难惹。既这样,凤丫头去料理料理。”凤姐听了无法,只得应着,回来只命人去找贾蓉。贾蓉深知凤姐之意,若要使张华领回,成何体统,便回了贾珍,暗暗遣人去说张华,“你如今既有许多银子,何必定要原人?若只管执定主意,岂不怕爷们一怒,寻出个由头,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有了银子,回家去什么好人寻不出来。你若走时[肯依远远的去.梦],还赏你些路费。”张华听了,心中想了一想,这倒是好主意,和父亲商议已定,约共也得了有百金,父子次日起个五更,便回原籍去了。贾蓉打听得真了,来回了贾母、凤姐说:“张华父子妄告不实,惧罪逃走,官府亦知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毕。”凤姐听了,心中一想,“若必定着张华带回二姐去,未免贾琏回来,再花几个钱包占住,不怕张华不依。还是二姐不去,自己相伴[拉绊.梦]着还妥当,且再作道理。[所以是凤姐,心思转得快,此珍、蓉不如凤姐处;否则,就应假意顺着凤姐行事,先把二姐领回,脱离危险地。]只是张华此去不知何往,倘或他再将此事告诉了别人,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该如此将刀靶付与外人去的。”因此悔之不迭。复又想了一条主意出来,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或说[讹.戚]他作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中使人算计,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誉。昨[旺.戚]儿领命出来,[这种人必有此心,是权和利的占有同步所造成,必有的阴谋。《已卯》作“昨儿”,《庚辰》抄了半个“昨”字,又改为“旺”,令人思索。细思作者意,是“昨儿”某人亦有此心。后文可证。]回家细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作?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我且哄过她去,再作道理。”因此在外躲了几日,回来告诉凤姐,只说张华是有了几两银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人)打闷棍打死了;他老子唬死在店房,在那里验尸掩埋。凤姐听了不信,说:“你要扯谎,我再使人打听出来,敲你的牙!”自此方丢过不完山下丸]不信又不究,所以凤姐是初行此事,并不坚决。《已卯》作“不完”,《庚辰》作“不山下丸]”,是对此种要命事加以暗示:这事“不完”,后回又有此等事发生在“山”中。且看后回。]凤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更比亲姊亲妹还胜十倍。
那贾琏一日事毕回来,先到了新房中,已竟悄悄的封琐[锁],只有一个看房子的老头儿。贾琏问起[他]原故,老头子细说原委,贾琏只在镫中跌足。少不得来见贾赦与邢夫人,将所完之事回明。贾赦十分欢喜,说他中用,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环名唤秋桐者,赏他为妾。贾琏叩头领去,喜之不尽。见了贾母和家中人,回来见凤姐,未免脸上有些愧色。谁知凤姐儿她反不似往日容颜,同尤二姐一同出迎,叙了寒温。贾琏将秋桐之事说了,未免脸上有些得意之色,骄矜之容。凤姐听了,忙命两个媳妇坐车在那边接了来。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说不得且吞声忍气,将好颜面换出来遮饰。一面又命摆酒接风,一面带了秋桐来见贾母与王夫人等。贾琏心中也暗暗的呐[纳.戚]罕。
那日已是腊月十二日,贾珍起身,先拜了宗祀[祠.列],然后过来辞拜贾母等人。和[合.戚]族中人直送到洒泪亭方回。独贾琏、贾蓉二人送出三日三夜方回。[《康熙五十四年正月十八日,苏州织造李煦奏安排曹颙後事摺》有“李煦奏:曹颙病故,……奴才谨拟曹頫於本月内择日将曹颙灵柩出城,暂厝祖茔之侧,……俟秋冬之际,再同伊母将曹寅灵柩扶归安葬,使其父于九泉之下得以瞑目,以仰俯万岁佛天垂悯之至意。”所以,曹家祖茔在北京郊外。这儿写贾珍送贾敬的灵柩回原籍,是作者有意瞒人之笔。]一路上,贾珍命他好生收心治家等语,二人口内答应,也说些大理[礼.戚]套话,不必烦叙。
且说凤姐在家,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说得,只是心中又怀别意。无人处只和尤二姐说:“妹妹的声名狠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手脚.列],‘没人要的了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个倒仰,查是谁说的,又查不出来。这日久天长,这些个奴才们跟前,怎样说嘴?我反弄了个鱼头来拆。”[此时退一步海阔天高,二姐应乘机离了此地。]说了两遍,自己又气病了,茶饭也不吃。除了平儿(一人.戚),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刺。秋桐自为系贾赦之赐,无人僣她的;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岂肯容她。张口是“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也来要我的强。”凤姐听了暗乐,尤二姐听了暗愧暗怒暗气。凤姐既装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饭了,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她房中去吃,那茶饭都系不堪之物。平儿看不过,自拿了钱出来弄菜与她吃,或是有时只说和她园中去顽,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与她吃,也无人敢回凤姐。只有秋桐一时撞见了,便去说舌告诉凤姐说:“名声,生是平儿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却往园里去偷吃。”凤姐听了,骂平儿说:“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反.列]倒咬鸡。”平儿不敢多说,自此也要远着了;又暗恨秋桐,难以出口。
园中姊妹如李纨、迎春、惜春等人皆为凤姐是好意,然宝、黛一干人暗为二姐担心。虽都不便多事,惟见二姐可怜,常来了到还都悯恤她。每日常无人处说起话来,尤二姐便淌眼抹泪,又不敢抱怨。凤姐儿又并无露出一点坏形来。贾琏来家时,见了凤姐贤良,也便不留心。况素习以来因贾赦姬妾丫环最多,贾琏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如这秋桐辈等人,皆是恨老爷平[年.戚]迈昏愦,贪多嚼不烂,没的留下这些人作什么,因此除了几个知礼有耻的,余者或有与二门上小么儿们嘲戏的,甚至于与贾琏眉来眼去,相偷期(约.戚)的,只惧贾赦之威,未曾到手。这秋桐便和贾琏有旧,从未来过一次;今日天缘凑巧竟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哪里拆的开。那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凤姐虽恨秋桐,且喜借她先可发脱二姐,自己且抽头,用‘借剑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主意已定,没人处常又私劝秋桐说:“你年轻不知事。她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她三分,你去硬磞她,岂不是自寻其死?”那秋桐听了这话,越发恼了,天天大口乱骂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作不来。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都没了?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她这淫妇做一回,她才知道。”凤姐儿在屋里只粧不敢出声儿。气的尤二姐在房里哭泣,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次日贾母见她眼红红的肿了,问她又不敢说。秋桐正是抓乖卖俏之时,她便悄悄的告诉贾母、王夫人等说:“(她.戚)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家号丧,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她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贾母听了便说:“人太生趫[娇.梦]俏了,可知心就嫉妒。凤丫头到好意待她,她倒这样争锋吃醋的,可是个贱骨头?”因此渐次便不大喜欢。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踏践起来,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还是亏了平儿时常背着凤姐,看她这般,与她排解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磨折,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只见她小妹子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狡,她发恨定要弄你一死方罢。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即进来时,亦不容她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速.列)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则白白的丧命,且无人怜惜。”[三姐必有此心此志。二姐能梦见如此,是夜有所思,日有所想了。可惜丢不开什么?]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若天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踈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小妹听了,长叹而去。尤二姐惊醒,却是一梦。等贾琏来看时,因无人在侧,便泣说:“我这病便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腹中也[已.戚]有身孕,但不能预知男女。倘天见怜生了下来还可;若不然我这命就不保,何况于他。”[既有身孕,为何不全力保全?难道跟贾琏亦不能说破处境吗?若如此又如何保全?对这些人还有什么幻想,还顾什么面子?这些人比你自己和孩子的命孰轻孰重?二姐如何不明如此?大错又是自己铸成。叹叹。]贾琏亦泣说:“你只放心,我请明[名]人来医治于你。”出去即刻请医生。

谁知王太医亦谋干了军前去效力,回来好讨荫封的。小厮们走去,便请了个姓胡的太医,号[名]叫君荣。进来胗脉看了,说是经水不调,全要大补。贾琏便说:“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作呕酸,恐是胎气。”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们请出手来再看看。尤二姐少不得又从帐内伸出手来。胡君荣又胗了半日,说:“若论胎气,肝脉自应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由肝木所致。医生要大胆,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露,医生观观气色,方敢下药。”贾琏无法,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尤二姐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魂魄如飞上九天,通身麻木,一无所知。一时掩了帐子,贾琏陪他出来,问是如何。胡太医道:“不是胎气,只是迂[淤.戚]血凝结。如今只以下淤血,通经脉要紧。”[先说经水不调,又说迂血凝结,转眼之间诊断竟截然相反。他就是前回给晴雯开虎狼药的胡庸医了。可惜贾琏不是宝玉,虽然苦读十年,学些“子曰”何用?却不如宝玉的杂识。]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贾琏命人送了药礼,抓了药来,调服下去。只半夜,尤二姐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也奇怪,为什么不问一声诊的什么病,开了什么药?自己知道怀着孕,为何如此轻率?]于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过去。贾琏闻知,大骂胡君荣;一面再遣人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已卷包迯[逃.戚力了得,分明是听命而来谋害,收拾了就跑了,凤姐又谋在了前头。]这里太医院便说:“本来气血生成亏弱,受胎以来想是着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擅用虎狼之剂,如今大人元气十分伤其,一时难保就愈。煎丸二药并行,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庶可望好。”说毕而去。急的贾琏查是谁请了姓胡的来,一时查了出来便打了半死。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又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陈[诚.梦]祷告说:“我或[情愿.梦]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长斋念佛。”贾琏众人见了无不称赞。贾琏与秋桐在一处时,凤姐又做汤做水的着人送与二姐。又骂平儿,“不是个有福的,也和我一样。我因多病了,你却无病也不见怀(个.戚)胎。如今二奶奶这样,都因咱们无福,或犯了什么,冲的她这样。”因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来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大家算将起来,只有秋桐一人属兔,说她冲的。[前有秋桐十七岁。如今是1737年丁己。她既属兔,应该是1723年癸卯生。所以秋桐是虚岁十七,周岁十五。算命学里有“卯酉相冲”,所以尤二姐乃1717年丁酉生,此时二十一岁。]秋桐近见贾琏请医治药,打人骂狗,为尤二姐十分尽心,她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今又听见如此说她冲了,凤姐儿又劝她说:“你暂且别处去躲几个月再来。”秋桐便气的哭骂道:“理那起瞎的混咬舌根!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她!好个爱八哥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我.列)来了就有人冲了。白眉赤脸,哪里来的孩子?她不过指着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纵有孩子,也不知姓张姓王。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老了谁不成?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到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骂的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可巧邢夫人过来请安,秋桐便哭告邢夫人说:“二爷、(二.戚)奶奶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之处,太太好歹开恩。”邢夫人听说,慌的数落凤姐儿一阵;又骂贾琏,“不知好歹的种子!凭她怎不好,是你父亲给的。为个外头来的撵她,连老子都没了。你要撵她,你不如还你父亲去倒好。”说着赌气去了。秋桐更又得意,越性走到她窗户根底下大哭大骂起来。尤二姐听了,不免更添烦恼。
晚间,贾琏在秋桐房中歇了,凤姐已睡。平儿过来瞧她,又悄悄劝她:“好生养病,不要理那畜生。”尤二姐拉她哭道:“姐姐,我从到了这里,多亏姐姐照应。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我若逃的出命来,我必答报姐姐的恩德;只怕我逃不出命来,也只好等来生罢。”[既想到逃命,为什么不逃?现在还来得及。]平儿也不禁滴泪,说道:“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她的话;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她的?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必有此悔,若是旁人可心安些,尤二姐一善良人,害致如此,岂能不悔?]尤二姐忙道:“姐姐这话错了。若姐姐便不告诉她,她岂有打听不出来的?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方成个体统,与姐姐何干?”[为什么一心进来,死不离开?终身有靠、有了孩子、成个体统?]二人哭了一回,平儿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这里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打下,无可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如今一死为什么?孩子没了,丈夫不要了,只剩下“成个体统”了,所以她是被这“体统”所害。]常听见人说,(吞了.梦)生金子可以坠死,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想毕,拃挣起来,打开箱子,找出一块生金,也不知多重,恨命含泪便吞入口中,几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于是赶忙将衣服首饰穿戴齐整,[果然,临死不忘体面。炕淌下了。当下人不知鬼不觉。到第二日早辰,丫环、媳妇们见她不叫人,乐得且自己去梳洗,凤姐(便)和秋桐都上去了。平儿看不过,说丫头们:“你们就只配没人心的打着骂着使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她虽好性儿,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别太过迂[逾.其]了,墙倒众人推。”丫环听了,急推房门进来看时,却穿戴的齐齐整整死在炕上。于是方吓慌了喊叫起来。平儿进来看了,不禁大哭。众人虽素习惧怕凤姐,然想尤二姐实在温和怜下,比凤姐原强,如今死去,谁不伤心落泪,只不敢与凤姐看见。
当下合宅皆知。贾琏进来搂尸大哭不止。凤姐也假意哭,“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尤氏、贾蓉等也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开了梨香院的门,收拾出正房来停灵。贾琏嫌后门出灵不像,便对着梨香院的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两边搭棚,安坛场做佛事。用软榻铺了锦缎衾褥,将二姐抬上榻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厮和九[几.戚、八.梦]个媳妇围随,从内子墙一带抬往梨香院来。那里已请下天文生预备,揭起衾单一看,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贾蓉忙上来劝:“叔叔嘆[解.戚]着些儿,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说着,又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这梨香院的正门向南,开在大观园的北界墙外,又有西南角门,开在内子墙里。新开的门向北,开在通街的大道上。]贾琏会意,只悄悄跌脚说:“我忽略了,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贾蓉旁观,比贾琏反先起疑,所以庐山需要离远了瞧。]天文生回说:“奶奶卒于今日正卯时,五日出不得,或是三日,或是七日方可。明日寅时入殓大吉。”贾琏道:“三日断乎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丧不敢多停,等到外头,还放五七,做大道场才掩灵。明年往南去下葬。”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而去。宝玉已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中人也都来了。贾琏忙道[进.戚]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棺椁丧礼。凤姐见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房,[病人忌进新房、产房、灵房。]不许我去。”因此也不出来穿孝,且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隐隐绰绰听了一言半语,回来又回贾母说如此这般。贾母通[道.戚]:“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一撒,也认真了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之分,停五七日抬出来[去.戚],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凤姐笑道:“可是这话,我又不敢劝他。”正说着,丫环来请凤姐,说:“二爷等着奶奶拿银子呢。”凤姐只得来了,便问他“什么银子?家里近来艰难,你还不知道?咱们的月例一月赶不上一月,‘鸡儿吃了过年粮’,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银子,你还做梦呢。这里还有二三十两银子,你要就拿去。”说着,命平儿拿了出来,递与贾琏,指着贾母有话又去了。恨的贾琏没话可说,[的确没话可说。从维护自己的合法地位出发,凤姐的行动是人的生存本能,有正义性。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甚至充满了脂粉英雄气概,有挑战男人特权,争取女性地位平等的意义,和尤三姐一样有造化。而尤二姐只能落伍到和秋桐一类,只是甘愿做了男人的附属物和体统的牺牲品。]只得开了尤氏箱柜去拿自己的梯己。及开了箱柜,一滴无存,只有些折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习所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起来。(想着死的不分明,又不敢说,只得.梦)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命小厮丫环来拿,便自己提着来烧。
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贾琏,悄递与他说:“你只别作声才好,你要哭,外头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贾琏听说,便说:“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裙子递与平儿,说:“这是她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着,作个念心儿。”平儿只得掩了,自己收去。贾琏拿了银子与众[衣服.戚]走来,命人先去买板。好的又贵,中的又不要。贾琏骑马自去要瞧,至晚间果抬了一副好板进来,价银五百两赊着,连夜赶造。一面分派了人口穿孝守灵,晚来也不进去,只在这里伴宿。正是──
【总评:
凤姐初念在张华领出二姐,转念又恐仍为外宅,转念即欲杀张华,为斩草除根计。一时写来觉满腔都是荆棘,浑身都是爪牙,安得借鸳鸯剑手刃其首,以寒千古奸妇之胆。
看三姐梦中相叙一段,真有孝子悌弟、义士忠臣之概,我不禁泪流一斗,湿地三尺。戚蒙】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