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刚开始先生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了呗,”马猫儿晃着衣袖上缝的花边,漫不经心的答道,“不过那只老鼠有些太凶了,后来把先生最喜欢的那只白猫给咬死了……”
此时赖皮正从一旁的小路上往马猫儿那边溜达过去。江庭柏看着赖皮,忽然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既然她养的老鼠能咬死猫,那这只看上去不怎么起眼的癞皮狗,岂不是有本事跟老虎比试两下子了……
“那你后来不念书了之后呢?”
马猫儿毫无保留的笑着:“被萧二锅追着打了几天,然后他拿我没办法,就开始教我一些拳脚功夫。”
“……萧二锅……是谁?”
“是……”马猫儿抓抓头发,“算是我爹吧,是他把我养大的,不过他也没让我叫爹,只是让我叫他师父,有时候还自称是我师伯。他呀,打架最厉害,功夫也好,只是从来不把功夫交给我,只教些皮毛……江大哥?”
萧……二锅,师伯……
江庭柏从沉思中抬起头来:“哦,听着呢。这么说你也会些拳脚功夫?”
马猫儿一听来了劲,随手从凉亭子瓦檐下折过半条柳枝拈在手里:“萧二锅教的拳脚可叫棒,他说这原本是剑法,不过剑和棍是有三分相通的,所以我是用木棍学的,你看,一点都不难。”她举着柳枝儿随手往前一指,接着回身划开个半圈,微撩起裙裾轻轻一跃便落到了凉亭子的栏杆上。
萧二锅倘若亲眼看到自己教的剑法被马猫儿舞成这样,恐怕是要举着棍子追打马猫儿的。不过到底是女子,加上原名“春风化柳”的长门剑法本就以轻灵见长,远处刚刚进了后园子站在门口的叶长春,就看见对面湖边凉亭下翠衫罗裙的马猫儿轻巧的跃起身,手举青青柳枝指向旁边的高挑男子,举手投足间竟然也带着几分女子的轻灵娇媚,像一只翩然飞起的燕子……
而对面,长身玉立笑得温和一身青衫的江庭柏,也确实像极了一棵庭中秀姿颀长的青葱玉柏。
叶家家主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片刻之后马猫儿看到沿着石子路往亭子这边走过来的叶长春,他笑得真是温和,只是温和的笑脸上却仿佛缓缓蒸腾出一种模糊的气氛来,用江湖上比较通俗的话讲,那大概就是杀气……
“江兄。”见过江庭柏,叶长春便回过头看着马猫儿,“马猫儿,客人在主人面前怎能这样无礼?”
江庭柏笑着走过去:“叶兄弟不必怪罪,猫儿姑娘天性如此不拘礼节,憨直可爱。”
他的目光看向一旁的马猫儿,只见她站在叶长春身后,脚尖狠狠碾着叶长春脑袋的影子。
到底还是把近百家商号管理的井井有条的叶家少主,宽和仁慈彬彬有礼体恤下人,叶长春装作没有看到马猫儿的小动作,将事情简单跟江庭柏说了一下,然后谢了江庭柏这些天来对马猫儿的照顾,并说改天一定重谢。
江庭柏收起扇子,看看站在叶长春身边难得老实片刻,因此看上去也淑女许多的马猫儿,顿时觉得几天之前那种眼熟的感觉又跳了出来。他怔了一下才向叶长春回道:“叶兄弟不必客气,马姑娘为人爽快没有城府,我与她也是一见如故,并非只看叶兄弟你的面子。”
叶长春回头看看马猫儿,转身笑着向江庭柏辞行:“那今天就告辞了。”
“现在就要走?”听了叶长春的话,马猫儿愣了一下,别别扭扭的看着他,“等一下行不行,我回去拿点东西……”
叶长春微微皱眉:“还有什么可以拿的?”
“我的旧衣服……”
江庭柏笑着,“那旧衣服恐怕也不能再穿了,改天我让人再送几套衣服过去给你。”
马猫儿看了看江庭柏,又看看叶长春,一副坚决的样子:“旧衣服也没什么吧,我不要新衣服,我只要拿着那身旧衣服就好了。”
叶长春摇摇头:“以后只能穿女装了,再穿原来的衣服,恐会被人认出来。走吧。”
马猫儿没有吭声,跟着叶长春磨磨蹭蹭走出几步,终于还是快跑了几步拦到叶长春面前,一脸执着:“我,我得回院子一趟……那旧衣服口袋里,还有癞猫儿的面人呢……”
看着马猫儿跟着叶长春牵着马走远,周全顿时放下了心舒坦了许多,不过他还是不无担忧的跟主子江庭柏说道:
“主子,看样子,叶家少爷是不打算做江家姑爷了,那主子你的算计……不就落空了?”
江庭柏眯着眼睛看了片刻,转身进了亭子坐到桌旁:“周全,以后这话不必再提了。记得吩咐绸缎庄那里,照着马猫儿身上那个尺寸多做几套女子的衣服,送到叶家别院去。”
叶长春骑到江府的,仍是前几天那匹马。牵着马拐过街道,马猫儿想起那天叶长春与自己共乘一骑的事情,便又开始觉得有些不自在,尤其是看着一言不发,不知道怎么心情仿佛不错的叶长春,她心里更不自在了。
幸好,叶拐子好像没有再拉着自己一起骑马的意思。
北方的秋来的仿佛比南边晚些,不过才九月初,虽然太阳是一样的明亮晃眼,风里却已经夹杂了几分薄薄的凉意,头顶上那片湛蓝的天,也看着比往日高些,薄些,干净得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叶长春一手拉了马辔头,另一只手半背在身后,偶尔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旁翠衫罗裙的马猫儿手里举着那只“猫妖”,在自己身后一起慢慢走着,不知道怎么,心里面缓缓的涌起一股几乎淡到没有的,若有若无的暖意……
那是一种许久都不曾有过的暖意。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样云淡风轻的好日子,可能会持续多久。
马猫儿倒是没有意识到这些,她在心里反反复复思量来思量去,终于还是迈一大步,追齐叶长春鼓足勇气解释道:
“我其实不喜欢这个面人儿,也不是故意要偷拿癞猫儿的东西,只是那天刚好在口袋里放着,忘了拿出来了……你笑什么!不信就算了!十文钱而已,你算到我账上就好了!”
“不必了,”叶长春惬意的摇摇头,抬起手指轻轻揩一下唇角,笑意盈盈的看着前面的路,“为了一只十文钱的面人儿,宁愿推辞掉别人白送的上百两银子的衣服,幸亏只有一个你。叶家的下人要是都长这样的猪脑袋,只怕叶家商号离关门,也就不远了。”
马猫儿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刚被骂成了猪脑袋,于是恶狠狠的反击道:“哼,江大哥送再好的衣服,最后还不是替叶大少你省钱!我偏不要沾这便宜,又怎样?”
可是叶长春脸上的表情,根本不像是刚吃了亏的样子,马猫儿有些不解的想道,怎么叶拐子那副笑眯眯的表情一点不像是刚吃了亏的,反而越看越觉得像是刚沾了大便宜似的呢?
阿福看见跟着自己主子一起回来的女子身影的时候,第一个反应是江家小姐来了,于是没有多想便乐滋滋迎了上去,见了主子问完好,接着就笑嘻嘻的要问“江小姐好”,可是话还没出口他就看到一条熟悉的身影从女子身后窜出来扑到他身上又舔又抓。
这是……赖皮?
阿福顾不上推开跟自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赖皮的纠缠,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主子不满的目光,直楞着眼对着马猫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五六遍之后,才带着五分不敢确信问道:“马猫儿,你……你是男扮女装,还是女扮男装?”
叶长春没有给阿福更多的时间解开疑惑,只是面色如常的一边吩咐着阿福,一边往院子去:“从今以后,跟外人就说马猫儿是新进府里的丫鬟。阿福,打点三百两银子封做两封,算作是买衣服付的账。再准备些人参鹿茸之类,今天就送到江府里去,就说是谢礼。另外,再往江家绸缎庄里封五百两银子订做几身女子的服饰来,付清银子之后再告诉江家少爷知道。”
阿福愣愣看着马猫儿溜进西厢房里去,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家主子的吩咐:“……是,小的记下了……”
一切都打点好之后,伺候着自己主子用过午膳,阿福那个一向还算聪明的脑瓜子才渐渐想明白了马猫儿其实是个女子的始末。只是,他还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因此便一直有些担心的想着,既然马猫儿是个女的,那……那秀水镇上的余二丫该怎么办,以后自家主子的小少爷,又该让谁来陪着玩呢……
新月初上,星芒裹着月光淡淡的洒在庭院里,混着馥郁的桂花香气。阿福在外奔波还没有回来,叶长春便亲自端了洋溢着浓浓苦味的汤药,来到西厢门前敲门。
“阿福?门没有插,你……”
门吱呀一声打开,马猫儿看是叶长春,惊讶了一下便皱着从桌前站起身来,把脸扭过去嘟囔道:“劳烦叶大少亲自送药,小人真是不尽惶恐……”
叶长春放下药碗,温文浅笑看在马猫儿眼里是十分欠揍:“不必客气,看着马半仙喝下一碗视为平生第一苦味的汤药,叶某何乐而不为。”
马猫儿无奈的翻个白眼,手指弹着癞猫儿住的鸟笼子:“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叶长春将目光移到鸟笼子里无精打采的癞猫儿:“癞猫儿怎么了?”
马猫儿皱着眉:“有点怪,大概是因为我换了衣服不认识我了,今天晚上我给他喂东西,它死活也不张嘴呢……那个,我不在的这几天,是谁喂它的?”
“是阿福。”
“阿福?”马猫儿想了一瞬,有些恍然大悟的,“莫非阿福在癞猫儿面前说了我什么坏话了?”
叶长春唇角勾起微微笑意走近桌旁,打开鸟笼子仔细看了看癞猫儿,轻撩起衣袖道:“你先把药喝了,我来试试看。”
两只匀长有力的手指扣住了癞猫儿跟肚子一样粗的脖子,可怜的癞猫儿不得不鼓起本来就凸出来的眼珠子,张开了大嘴,任由叶长春拈起几点像是碎肉末儿的东西,直接弹进自己嗓子眼里,然后痛苦的“呱呱”叫了两声将那些可疑的东西吃了下去。那边刚刚喝下汤药的马猫儿正回过头来,看到桌上的东西竟然已经都被叶长春给癞猫儿喂下去了,不由得仰起脸来,头一次用既惊且喜又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满脸得意笑容的叶长春:“呀,它竟然吃了?那可是我上次喝药留下的苦药渣子啊!不愧是叶大少的手下,果然能‘吃苦’耐劳!”
叶长春只看到头一次算计自己成功的马猫儿,那双在烛光下仿佛氤氲着薄薄雾气的水瞳里闪着干净的喜悦,白皙的脸上难得的没带着什么灰尘泥巴之类,只是殷红的唇角上沾着几点汤药留下的痕迹,令这张脸看起来多了几分俏皮。脸上带着温柔如水的神情,他几乎是情不自禁的缓缓垂下脸贴近马猫儿的唇,小心用舌尖将她唇角的几痕汤药轻轻舐去。
……
马猫儿只觉得脑子里仿佛空白了一刹那……
等她醒过神来时,叶长春已经抬起头,一脸如常的正人君子相,转过脸去伸手去逗癞猫儿了。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之后,马猫儿夺步冲出门去,“砰”的关上门倚住门框,伸出手压住胸口剧烈的心跳。半天之后,她才忽然反应过来,刚才夺门跑走的本该是轻薄自己的叶拐子吧,为什么自己要一脸心虚的跑出来呢?
不过,现在再冲进去理论,好像也晚了了吧……
所以马猫儿只好逮住门口的赖皮,狠狠的掐着赖皮的脖子,在心里将赖皮当成可恶的叶拐子:“无良奸商!阴险狡诈!你这个厚脸皮!……”

悲愤交加几欲发狂的马猫儿,当然不知道屋子里叶家家主其实也是脸颊微红,只是在昏黄的烛光下,看不太出来罢了……
那一晚的事情是这样结束的:
叶长春终于听不下去门外赖皮阵阵的哀叫,开门走出去,用惯常的凉薄语气提起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头:
“今天给江府送的礼,以及订做衣服的银子,一共一千两银子。事情因你而起,那就一起算在你账上吧。”
马猫儿松开掐着赖皮的手指,闷闷的低着头争辩:“江大哥说了我身上的衣服是他送我的……”
叶长春只是扬着眉哼了一声:“你可知道,男子送给女子罗裙,礼节上便是要娶她为妻的意思?”
话一出口叶长春忽然有些心惊肉跳,他十分担心马猫儿不经大脑便冲口说出“大不了我嫁给江大哥”一类的话……
若真是那样,自己该怎么应对她呢?
片刻沉默。
马猫儿终于没有像叶长春想的那样口不择言,她只是愣了一下,然后也轻轻哼了一声:“记在我账上便记在我账上……”然后站起身来一脚踢开赖皮,转身进屋哐的摔上了门。
叶长春在门口站了片刻,看着屋子里灯熄,也转身往东厢书房里走去,想起方才西厢房里烛光下的一幕,忍不住轻轻的笑着想道,下一次给她煮的汤药里,也许该少放些黄连……
第一次亲密接触事件就这样,被两个人都当作没有发生过一样刻意忘记了。第二天清早,叶长春站在东厢窗下,手里捧着一卷书,一边漫不经心看着,一边从窗格里看着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已经快把鞋底磨穿的马猫儿,心里早已经把她的心思猜了个**不离十。分明昨晚自己那样的举动之后,以她的性子是绝对不可能再主动来找自己说话的。如果真的她会毫无顾忌的来找自己,恐怕也就为了那个人了。
马猫儿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早已被看穿,正在徘徊犹豫的时候,她看到从东厢南面房间走出来,双目浮肿印堂发暗的阿福。凭她几年做半仙的经验,马猫儿一语中的:“阿福,你昨晚是不是没睡觉啊?”
阿福抬头看看马猫儿:“嗯。”
“有心事?”
“啊。”
“……你愁什么呢?”
“唉。可怜的二丫……”阿福仰天叹了一声,自顾自跑往后院子去洗衣服,剩下马猫儿一个人,终于下定了决心去敲东厢书房的门。
“进来。”
一如既往端平温雅的声音。马猫儿推门进去,在门口站定,万分的不甘心:“叶大少爷。”
叶长春目光仍是在书卷上。
“你……你让我回一趟杭州吧,”马猫儿垂头咬着唇,“不管萧二锅招惹了什么人,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等我找着他,一定会回来……”
叶长春放下手里的书,看看窗外清晨特有的柔和阳光:“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京城,去甘肃的商号。你现在去跟阿福说,准备好车马。还有,让他另备份礼送到江小姐府上,算作向长辈辞行。”
明摆着这叶拐子是要跟自己对着干了,马猫儿无奈的听完吩咐,神情闪过一丝落寞,转身就要退出去。关上门的一瞬,她听到叶长春的声音清晰的传来:“据我所知,萧二锅好像也在甘肃呢。”
十里长亭相送,终是有一别的。京城西边映着晨光的垂柳已经泛着黄,带上丝丝秋意。马猫儿与阿福已经拎着行李等在马车旁边,一旁周全却捧出了一壶酒斟满了杯,端到叶长春面前。江庭柏笑着举起一杯敬叶长春: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杯中酒被一饮而尽,叶长春不动声色的倾杯浅笑,话带深意:
“叶某不过一介布衣,不值得江兄如此另眼相看。这一阵子蒙江兄关照,不尽感激,以后若能有所助益,叶某一定不辞……”
江庭柏笑得闲适,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件玉佩来:“实不相瞒,我正有一件事要麻烦叶兄。”
那是一件精雕细琢的白色半环玉佩,背面是吉祥如意纹,正面是云纹环绕的一个“柏”字,通体温润如水。江庭柏举着玉佩,仍是微微笑着:“此事说来话长,何况也是家事,不宜与叶兄弟多啰嗦。只是叶兄既然是去甘肃,只希望你路过甘肃西北一个‘昌乐镇’的时候,在当地帮我打听一件这样的玉佩,只不过背面的字是另外一个。”
叶长春拎起玉佩上悬的青丝带,沉吟片刻:“叶某自当尽力。”
江庭柏只是笑笑:“我也知道这是勉为其难,为了这块玉佩我已经多次托人到西北搜寻,都没有结果。可是既然当日叶兄能调动‘洪马帮’的人在城中做眼线,那这个忙,就只能你帮我了。”
叶长春一时对江庭柏有了另眼相看的意味。当日自己带着李伯的堂主令牌找洪马帮的人,不过随口说了几句话,可是江庭柏却能看出蛛丝马迹,也确实算是不简单了。原本他可以不帮忙的,可是既然不动声色推辞了江庭柏将竹心嫁给自己的一番美意,匿藏马猫儿一事上江庭柏又担了不小的风险,自己话也说在前面,于情于理,自己还是不能推辞这差事了。
这江庭柏,说来也真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了……
江庭柏望着西北漫天淡淡的浮云,唇角笑意渐渐敛起:“如果找不到也就罢了。玉佩的主人姓夏,名字里第一字是个‘染’;若是还在人世,算起来现在还不满十八。找到的话,坠子背面若是‘秋’字,那坠子的主人就该是我的义弟;若是个‘霜’字,”江庭柏顿了一顿,浅浅淡淡的目光不着痕迹的从马车旁边瞥过去,“那玉佩主人,就该是我先母给我指腹为婚的妻子了。不瞒叶兄弟,二十年前江湖上有涉‘红莲案’的谢秋霜,正是先母的表妹,我的表姨母。”
一天舟车劳顿之后,马车到了一个不算十分繁华的城镇上,三人住在叶家商号后面一所简陋的后院里。尚未安顿好,叶长春就被商号的掌柜请到店子里去,等到回来时已经接近掌灯时分。
癞猫儿是被阿福安顿在叶长春房里的,马猫儿喂癞猫儿喝了些水,然后跑出去抓虫来喂给它。秋声已近,外面草丛里虫也少了不少,马猫儿费了半天功夫才捉了几只飞虫,兴冲冲的跑回叶长春房间,却才看到叶长春已经回来了。
屋子里很静,叶长春坐在书桌后面,靠在椅子上微微后仰着,秀长的眼轻轻阖着,似乎是睡着了。马猫儿轻轻走到书桌旁,将几只小虫放到鸟笼子旁边,却看着书桌旁边的叶长春出了神,屋子里安静宁谧的气息,忽然令她觉得这一刻的感觉很熟悉。
如同很久以前在梦里,自己在睡着,却能看到想象中的母亲伸手抚着自己的脸微微的笑,明明是梦,感觉却像是真的。
只是这一刻,虽然是真的,却叫她觉得象是一个梦。
就像两天前在马背上在叶长春怀里,城隍庙里他悄悄为自己披上衣衫,还有昨晚他凉薄的唇触到自己唇角前那一刹那的安静……马猫儿心里浮起带着惶惑的安宁,她不由自主的慢慢抬起纤细的手指,指端轻轻拂过叶长春长眉的眉端,声音低到几不可闻:“睡着了还皱着眉……看着倒没什么奸诈相……”
手还未来得及收回来,叶长春已经睁开了眼,狭长的眸子里透出柔和怔忡的目光,一脸刚刚睡醒的惺忪模样。马猫儿一时怔住,收回手臂不打自招的解释:“你……你……你脸上,脸上方才有虫在爬……我给你捻开……”
叶长春懒懒的直起身,揉揉眉心,一脸的漫不经心:“那虫在哪里?”
马猫儿飞快的拈起桌上鸟笼旁叶长春的食物:“那,你看,就是这个!”
那是一只肥大的瓢虫,带着半只残破的翅膀正在桌面上费劲的爬,马猫儿将它捏起来往地上一扔,顺手就把其余几只虫悄悄拂到地上,然后狠狠一脚把瓢虫踏成肉酱:“好了,踩死了……”
叶长春只是看着马猫儿微微的笑着,下一瞬已经站起身,自然而然的拉住马猫儿的手往门外走:“看来癞猫儿的晚饭是没有了。还是一起去给癞猫儿找些吃的吧。”
阿福悄悄站在门口,看着自家主子牵着马猫儿的手一路缓步往外面街上走,那对看上去让人觉得十分合意的背影,却令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不是为余二丫,也不是为江家小姐,阿福其实也不是没有觉察到,自家主子遇到马猫儿之后笑得是温和了许多。虽然之前没有看出来马猫儿是个女的,但只要主子喜欢,阿福想,令他喜欢的是混混或是大仙并不重要;即使有个萧二锅的烦扰,有苍野的追杀,以自家主子的手段和势力来说,解决这些麻烦也不是办不到。可是,阿福不无担忧的想着,倘若马猫儿身上的毒无法可解,那,自家主子不是太可怜了吗?
有谁知道,马猫儿是不是可以顺利的过去今年?
阿福转身往院子走着,不由得低头长叹一声:“唉……”
风褪去了夏天的炎热,拂在面上带着淡淡的凉意,西天边上尚有丝丝缕缕的灰色云翳,映在马猫儿眼里,变成了黑瞳上淡淡的水光里浮着的迷蒙而模糊的欣悦。右手包在叶长春修长的手掌里,渐渐的有汗水沁出来,她侧脸偷偷看了叶长春一眼,却只看到他挺拔的鼻峰与勾起的唇角上淡淡的笑意。重新回过头,她想起来一句曾经在学堂里被先生打着骂着教会的诗句:“执子之手”,一起老什么的……
那句诗是怎么背的来着……
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怎么回想起那样的诗句来呢?那好像是做夫君的对妻子说的话吧,而自己是个女的,大概是不可能对叶拐子这样说的……
不期然叶长春停下脚步,望着路边一棵树上垂下的枝上,马猫儿试着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却发现他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将她的手握得紧紧。
“一只蝉。癞猫儿可吃这个?”
他右手两指捏着一只黑色薄翼的蝉送到马猫儿眼前,脸上的笑意是与情境不怎么相符的文雅秀逸。马猫儿脑海里浮现出被蝉噎住的癞猫儿鼓着眼睛的样子,大力摇摇头:“太肥了,会卡死它。”
蝉被重新放回树干。叶长春拉了马猫儿的手,沿着街道旁一溜垂柳走过去,嘴里漫不经心的问着:
“猫儿平日里喜欢吃些什么呢?”
马猫儿不假思索的:“苍蝇,蚊子,瓢虫,飞虻,西瓜虫,它都喜欢吃。”
“是吗,”叶长春温和的笑意里掺了一丝促狭,“我还以为她喜欢吃云片糕,麻花,白斩鸡,樟茶鸭子呢。”
原来此猫儿非彼猫儿也……话说回来,他怎么知道自己在京城偷吃过那么些东西?
马猫儿脸上涌起不满,不过却没有发作,迟疑了半天,脚下步子缓了些:“你……江家的小姐怎么办呢……你难道……不要娶她吗……”
叶长春仍是笑的闲适惬意:“叶家人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十文钱一只的面人儿就能哄好你,这样的小傻瓜,天下能找着几个呢?”
马猫儿愤然的抬起手臂抽出手,毫不犹豫的冲着叶长春道:“你才是傻子呢!大傻子!”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