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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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栈门口时夜色已深,还未走近叶长春已看到一人一狗两个身影在街头左张右望,分明是马猫儿与赖皮。看到叶长春走近,赖皮“啊呜”一声迎上来,马猫儿却“哼”一声转身就要往客栈里躲。看到马猫儿,叶长春酝酿了一晚上的郁闷心情忽然都涌了上来,他紧走了几步拉住马猫儿的手臂,盯着那张清致灵秀的脸与漆黑水润的眸深深看了几眼,便将她拉进怀里紧紧圈住。
明明人在怀里,可是是他心底的不安还是在慢慢扩大。总是不见踪影的萧二锅,临行前江庭柏让自己找寻的玉佩,马猫儿身上迟迟不能查出根由的蚀心散……
还有马猫儿身上那喜欢逃跑的劣根性,更让他觉得隐隐的不能放心。
叶长春忽然觉得对眼前这个人很没有把握,于是压在马猫儿腰间的手臂,也收的越紧。
西北秋季夜间凉意十足,立在街头让风吹的浑身冰凉的马猫儿,觉得身上的凉气渐渐被叶长春宽厚的胸怀散发出的暖意驱走,便放弃了推开他骂一句“登徒子”再踹一脚的打算,在心里念叨着:算了,看在他辛劳一天的份上,权且把这当作赖皮在跟自己撒娇好了,反正自己被赖皮死缠烂打了也不是一两回了……
其实她也不是没有看出最近以来,叶长春越来越郁郁不展的心绪,虽然叶家家主在她面前总是带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用尽法子挑她的刺儿挖她的笑料。尤其是,方才他看自己的眼神,秀雅长挑的眸子里除了掩不住的倦意与怜惜,分明还带着一抹几不可察的不舍与哀痛。
腰间的手臂收紧,马猫儿觉得腰几乎被勒的隐隐做痛,还有心里渐渐浮上来的丝丝缕缕的心疼。她身子僵了一僵,抬手要推开叶长春却推不开,只好在他怀里发出闷闷的声音:
“叶拐子……松开……”
叶长春没有回答,手指紧紧扣在猫儿的肩上,手臂反而勒的越紧,脸埋在马猫儿耳畔青丝中,半天低低的唤了一声:“马猫儿……”
马猫儿愣了一下,眸里闪过一丝了然的失望,横在身前的欲推开他的手缓缓拳起来,牢牢的握住了叶长春胸前的衣襟:“在这呢……”
“马猫儿,明日就会杭州吧。在杭州待一阵子,再回秀水镇。”
“回就回吧……”
“马猫儿。”
“干嘛?”
“猫儿。”
“……”
“猫儿。”
“还叫!你若再叫我的名字,就按一两银子一次算!”
“……”
赖皮被马猫儿低声的威胁吓了一跳,在两人脚边转了几圈,便自讨没趣的哼哼唧唧往客栈跑去。客栈门口刚探头出来的阿福远远看见了自家主子的身影盖住了马猫儿,再看了第二眼之后便蒙住自己的眼,顺手一把捞起赖皮跳进客栈大门,嘴里威胁一句:
“别乱哼哼!叶家良仆守则第七条,不可**主子!违者格杀勿论……”
就这样静静站了会,马猫儿终于开始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费劲的抬起头,悄声嘟囔着:
“……怎么不说话了?”
叶长春抬起头来,手扶住马猫儿的脸,神情清冷声音严正:
“你的卖身契约还在这里,没还清钱之前,不许离开叶家。”
马猫儿愣了一下,扭过脸去:“不用你提醒,我知道自己欠叶少爷你的银子!”
叶长春点点头:“知道就好,现在记着,以后也记着。你要敢忘了,我就剁了赖皮的狗爪子炖汤,再扒了它的皮拆了它的骨。到时候你可记得,它丢了命都是你害的。”威胁完毕,叶长春松开了手整整身上的衫子,拉起马猫儿的手往客栈里走,“回去吃饭吧,我饿了。对了,京城玉福苑的点心,一会给我送些来。”
马猫儿脚下顿了顿:“你不是不爱吃点心吗……本来就不多,一路上吃……哎!不对!你怎么知道那是京城玉福苑的点心?怪不得我说,一路上怎么少的那么快……叶拐子!是不是你偷吃的?”
叶长春在客栈门口站住脚,眼里换上理直气壮的笑:“我没有偷吃。”
马猫儿气急败坏的:“那怎么少了那么些……”
“你是叶家人,我吃些点心,自然是从你包袱里正大光明的拿。”
“……”
阿福仍然搂着赖皮站在客栈后面,偷听着自家主子跟马猫儿的对话。反正叶家良仆守则只说不能**,又没说不能偷听,自己无伤大雅的听听墙根,也没违反着什么……
所以隔着老远,阿福在客栈门里就听见马猫儿在外面磨牙霍霍的声音,不由得打个哆嗦。阿福心里明白的很,马猫儿包袱里的点心,确实是他家主子叶长春,趁马猫儿不在的时候正大光明的“拿”的。
那一大包点心,是他们离开京城的时候江家少爷江庭柏特意着人送给马猫儿的,说是送给马猫儿路上吃。原本呢,阿福知道,自家主子是从来不吃什么点心之类的,可是看着马猫儿有事没事就抱着点心盒子啃几块,弄得满马车里都是点心渣子,顺便还念叨念叨江庭柏的好,翻着白眼指桑骂槐的指摘指摘某位喜欢斤斤计较的小人,所以叶家大少爷自然就不爽了。
于是乎,叶家家主每天都会背着马猫儿从那包点心里“拿”出几块,顺手就赏给阿福或者赖皮吃了。起先阿福还觉得自己有这样体恤下人的主子,实在是幸运。可是随着时间推移,阿福发现主子赏的点心,由两块变成了一块,最后变成了半块,等进了甘肃界,干脆就没有了。阿福还以为是马猫儿的点心已经吃完了,心里暗自庆幸,自家主子再也不用每天小心翼翼去做那么跌份的事情了……
直到某天,阿福看见自家主子一边翻着账册,一边手里拈一块玉福苑的水晶糕吃的津津有味,才知道原来主子偷点心的行为还在继续着,只是他那好主子,已经悄悄改变了销赃的手法而已……
看见叶长春与嘟嘟囔囔的马猫儿走进来,客栈店老板笑嘻嘻的迎上去,看准了叶长春递上一个信封:
“叶少爷是吧?恭喜恭喜!”
叶长春有些疑惑的接过那个信封,低头看看不由得眉头一挑。
信封上是两个潦草的大字:嫁妆。
“方才有个人来留下一封信,说是给您的贺礼,说完话就走了。”店老板点头哈腰笑看着叶长春,做好了讨赏的准备,“叶少爷您好事将近了吧?”
叶长春捏捏信封。
信封空空的,只在角上一点鼓鼓囊囊。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解药,可是拆开信封倒出信纸与里面的东西,他修长的手指登时滞住。
马猫儿凑过来看到,叶长春掌心里躺着一块玉佩,于是好奇的拎起来低头细看。
外面精雕细琢的白色半环,背面是吉祥如意纹,正面是云纹环绕的一块空白,没有刻字,就在那小块空白上,晕染着一痕朱红,明艳鲜红动人心魄。
马猫儿没有注意叶长春渐渐沉下去的脸色,不明所以的低着头念叨:
“这么眼熟……这不是江大哥那天拿出来的那块玉佩吗?你给他找到了啊,那拿玉佩的人还……”
边说着她抬起头,看到叶长春的脸色后,硬生生吞下了后面的话。
叶长春将手里的信纸递给她,抬脚往楼上走去。
纸上的字迹仍是张狂潦草,马猫儿一眼认出是萧二锅的字:
“猫儿生母遗下之物,聊作嫁妆。”
那天江庭柏对叶长春说的话,站在一旁的马猫儿,是都听到耳里的。
夏染霜……
是自己么?
还是应该说,自己是夏染霜?
二十年来红莲案一直在江湖及坊间流传,在外流浪两年,不是江湖人也会沾染上江湖的风水,对那桩轰动一时的红莲案,马猫儿听说的并不少。“夏染霜”与“夏楚”、“谢秋霜”这两个名字之间的联系,只要不是傻子,谁都能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就算想不到萧二锅是长门的大弟子萧西风,就算没有听到江庭柏那一席话,马猫儿也该能猜出夏染霜一定是夏楚与谢秋霜的女儿。
现在,谢秋霜为自己女儿定亲的信物,竟然在自己手里。
单薄的纸张从马猫儿手里缓缓飘落地。
客栈老板看着眼前意外的情景,悄悄躲到柜台后面,彻底放弃了讨赏的妄想,并且开始暗自检讨,自己是不是把什么不该给的东西交给叶少爷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拍拍自己的光脑壳叹口气:坏人姻缘,那可是要遭报应的,死了下地狱,要用油锅炸被旺火烤的……
半天,独自懊丧的客栈老板看见眼前那个呆了半天的秀丽姑娘,弯腰捡起地上的信纸,唇角扯出一丝苦笑低声说道:
“这样……也好。”
马猫儿不见了。
没有只言片语留下,只是清晨叶长春端着一碗汤药在马猫儿门口静静站了许久之后,终于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敲门。可是没有人应声,叶家家主直接推开门,发现可怜的赖皮被紧紧栓在床头的柱子上,嘴里还塞了一块抹布,浑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就是**上那条癞毛尾巴。
碗里的汤药洒了一地。
叶长春顾不上解救赖皮于危难之中,转身找来阿福,一脸平静的吩咐阿福去找洪马帮的人打探消息,自己则准备出门去找一找。阿福应了一声之后看着自家主子往客栈外面走,愣了一愣之后追着叶长春急步跑出客栈大门:“主子……”
叶长春回过头来,神色镇静:“怎么?”
阿福指指叶长春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尚在滴答着药汤子的瓷碗:
“您不是去找马猫儿吗,端着碗出去干吗呀……”
四五年来,他还从来没见过自家一向冷静自持的主子这么慌乱失神的样子。果然啊,事不关心,关心则乱,看来自家主子这次,是真的把马猫儿放在心上了……
镇子虽小,找起人来却不好下手,等到叶长春把小镇几乎翻了一遍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阿福站在客栈门口,看见叶长春出现在街头,立刻迎上去:
“主子不用担心,有消息了,李伯手下的人说没发现苍野的人的踪迹,一定不是绑架。虽然没有见过一个提着鸟笼子的女子,但是却见着一个怪模怪样的小厮,提着一个装着癞蛤蟆的笼子……”
叶长春沉沉打断他的话:“是去京城了。”
阿福愣了愣,心想自家主子的聪明劲终于回来了,于是点点头:“主子英明,从目前情况来看,应该是马猫儿昨晚绑架了赖皮之后又挟持了癞猫儿,搭上了一辆去京城的马车……”
叶长春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抬脚往客栈走:“知道了。”
阿福脚步不停跟上去:“那……不追捕吗?”
“收拾东西,明天再走。”
阿福隐隐感觉到,叶长春似乎有些发怒了。
回到客栈,他端了晚膳到叶长春房里,却不见人影,于是蹑手蹑脚溜到马猫儿房门口,从虚掩的门里看到自家主子站在桌前,手指敲着桌上的糖果盒子,低头苦笑:
“连糖果盒子都不要了,逃的这么着急,你怕什么呢……”
以叶长春的聪明,看到赖皮被绑成那样,他怎会猜不出那是马猫儿干的。只不过,心里是存了一点侥幸罢了,希望马猫儿其实不是一个人偷跑到了京城,或者是一时不顺心跑到镇上某个地方去消愁。
那么,马猫儿如果是去了京城,九成是去找江庭柏了……而且,是带着那块背后染了朱红的玉佩。
离开甘肃,一路上阿福小心翼翼看着自家主子脸色,生怕一个闪失就招出了自家主子的怒气。在这种高压之下,阿福只能刻苦发奋埋头赶车,原本七八天的路,他们只用了六天便到了。一进京城,马车没有往城南叶家别院,而是直奔着城东江家去。
刚才破晓时分,北方天寒,不过九月底,道上石板已经结起了薄薄的霜华。马车隆隆前行,阿福回头看看自己主子终于缓解些的脸色,不由得在心里送了一口气,手下便又一鞭子抽在马上,马鞭声在清晨空旷的街头回荡,便令人觉得分外响亮。
江府大门还没有开,阿福奉主子之命砸开了门,看到一脸愠怒的门房出来,立即递上一锭银子:“麻烦您起早……”
身后叶长春已经走上前来:“请通报你家主人,就说叶长春求见。”
看到叶长春,门房将阿福手里的银子推回去,上上下下将叶长春打量一遍,有些惊奇的发现,这位半月之前尚且神采奕奕玉树临风的叶家家主,这次居然一脸风霜半脸胡茬,唯独一双修长眸子里仍然隐着如往的犀利。他恭敬的笑着行个礼,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叶长春:
“叶公子来的好快,夏小姐也不过是昨儿刚到的。主子昨晚吩咐小的,若是叶公子来访,恕他暂不能接待,让你先回去歇息着,待看完信再说不迟。”
夏小姐。
叶长春眸里闪过一道利芒,伸手接过信,不动神色的打量两眼便要拆信,却被那个门房神色慌张的拦住:“叶公子!我家主子说了,请你务必回去再看!不然……”
叶长春手上动作停住,目光犀利如刀:“不然怎样?”
那门房哭丧着脸:“我家主子说,不然……不然我一定会倒霉……求叶少爷您就回去再看吧!”
叶长春沉吟片刻,将信塞到怀里,迟疑了一下看向那个门房:
“那……她昨天回来时可好?”
门房愣了一下才明白叶家家主说的那个“她”是指谁,于是打个躬笑了笑:“小的差点忘了,我家主子还要我告诉您,夏小姐一切安好。”
叶长春转身踏上马车,落下马车帘子:“阿福,回去。”
阿福几乎要哭了。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早上那个门房为何不让自家主子拆信。怕自己倒霉?现在好了!那门房是没有倒霉,却是轮到他阿福倒霉了!
他恨恨的将缠上来讨饭吃的赖皮踢到一边:“去!都是你那好主子!害我主子不舒心!顺带着我让我倒霉!”
可是谁能想到,那封信里竟然会是一张喜帖呢,大红洒金喜帖上印的是泥金小字,“江庭柏”与“夏染霜”两个名字,看上起似乎格外刺眼……
才不过一天功夫,连定亲的喜帖都做好了,也够快的啊,看来马猫儿是刻意赶回来的。
阿福一边喂着马一边暗自庆幸道,幸亏那只是定亲的帖子,主子看完了,只是用冰冷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若是成亲的帖子,只怕自家主子就直接用掺杂着怒火的寒气将自己置于水深火热之中了……
再到叶府,门房发现叶家家主形容已同往日一样卓然清俊,只是温和的眼神里却总像是带着隐隐的寒意。他有些战战兢兢的跑到后院霜平居,对正在下棋的江庭柏和马猫儿通报:“主子,叶家家主又来了。”
江庭柏放下手里棋子,看看马猫儿:“见吗?”
对面的马猫儿摇着头,落下一子:“不见。”
江庭柏将马猫儿落下的棋子捡起来,叹一口气:“猫儿,这是我的棋路,你这样下了棋子,就是死棋了。”
马猫儿看着棋局怔忡半日,仍是缓缓摇头:“落棋不悔。”
江庭柏走进客厅的时候,看到叶长春没有落座,而是唇角勾着淡淡的笑站在客厅里。两人行了礼,江庭柏未等他说话便抢先笑着开口:“叶兄弟请坐。没想到叶兄弟果然一诺千金,不仅帮我找到了玉佩,还将霜儿带回来。如今冒着一路风尘赶来便先来拜见,更令江某感激不尽。改日我的定亲之礼,还请叶兄一定要来观礼。”
叶长春看着江庭柏:“江兄,我要见马猫儿。”
江庭柏笑着:“这里没有马猫儿,只有夏染霜。”
“江兄。”
江庭柏摇摇头:“你不用说了,她不见你。”
仿佛永远不动声色的叶长春唇角的笑意终于僵了一僵,手指渐渐的收紧:“不见我,为什么?”
江庭柏看着叶长春,缓缓叹一口气:“霜儿父母的事,你可知道?”
长门掌门夏烈之子夏楚,据说当年也是武林里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少侠。不过夏烈是以其独步天下的“长门剑”与耿直暴烈的秉性出名,夏楚出名却更多是因为俊美无匹的长相。江湖上有传闻,据说十八岁的夏楚第一次与磊落不羁的师兄萧西风到京城远游的时候,每次萧西风只要想吃东西,便把夏楚赶出门到大街上转一圈,回来时就能兜回满怀的水果。

自古的风气,京城尤甚,女子见到英俊不凡的男子便抛水果以示爱意,完全不顾忌是不是可能一头梨或者苹果扔过去,会否把男子的头砸个窟窿,所以说来说去,这也算是个陋习,可是到了萧西风与夏楚这里,反而成了好事。据说他们最落拓的时候,因为没有银子,两人不得不靠萧西风在京城街头摆水果摊子挣钱度日。
至于所卖水果的来源,就显而易见了……
二十年前,大约也是因为跟师兄外出,夏楚结识了西域邪派红莲教的女子谢秋霜,两人似乎一见钟情。然而,夏烈却是朝廷武将名门之后,祖上是名将夏方,正是被西域邪派所害。
所以夏楚与谢秋霜,于正邪两派,竟然都不能见容。
那一年,名满江湖的长门剑派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长门大弟子,也是夏烈最得意的弟子萧西风,因为私下结交邪教被驱逐出长门。这在当时本也算是一件大事,可是与接下来的第二件事相比,却不算轰动。
第二件就是后来在坊间与江湖上流传的沸沸扬扬的红莲案。
一直被人以为温润如玉的夏楚,终于让人见识了他与其父同样倔强执着的一面,竟然在一个秋日夜晚,潜逃出家门偕谢秋霜私奔。消息被走漏之后,江湖上向来与长门不和的门派便纠结起人马追杀两人,甚至连恼怒之极的夏烈也亲自提剑带人追着儿子一路而去。夏楚与谢秋霜一路奔逃,在京城之时曾在谢秋霜之表姐家暂歇脚,并且说定,若谢秋霜生下儿子,则起名夏染秋,两家之子结成兄弟;若是女儿就叫夏染霜,两家就结成亲家。
不过不久之后,追杀的人寻到了京城,夏谢二人便又离开了京城。
两人逃亡几近一年。
那是一个叫昌乐镇的地方。据说夏烈终于循线索找到了自己儿子,看到了已经怀有身孕将要生产的谢秋霜,一时心软没有杀了两人,却以剑抵在谢秋霜颈上逼迫儿子回长门。无奈之下夏楚跟夏烈离开昌乐镇,并想办法通知了自己师兄萧西风,让萧西风去保护临产的谢秋霜。
后面的事情就没有人清楚的知道了,可是传闻却有很多。
有人说萧西风与谢秋霜一起死了,有人说孩子也死了,而且是被同一柄剑刺穿母子两人身体害死的,也有人说萧西风救下了孩子。
唯一确定的消息是谢秋霜死了。
夏楚听闻这个消息之后,提剑逃出老父要挟,一路赶去甘肃,亲手扒开谢秋霜坟茔,并将其改葬在两人定情的甘肃青坪山脚下,然后在四川寻到诸门派追杀谢秋霜之人,一天之内诛杀江湖上数十名成名的高手,最终因力竭遭戮。
红莲案之后,长门因此与红莲教解下不解之仇,加上中原与西北江湖与官府之间诸多争端夹杂在内,终于几年之后,红莲教血洗长门剑派。失去了两名最得意的弟子,兼之夏烈自夏楚死后便一病不起,与红莲教的对阵中,长门上下竟无一人幸免。
江庭柏端起已经冷了的茶水喝一口,叹道:“据说二十年后的今天,仍有当年见过夏楚风采的京城妇人,怀恋不舍的感叹说,想不到那样温润如玉俊美寡言的夏楚,也是个那样血性的男子,难怪谢秋霜能豁出性命随他私奔。也有人曾叹息猜测,那个值得夏楚如此的女子谢秋霜,又当是何样的女子呢……”
慨叹过后,江庭柏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当时见到谢秋霜时候,他不过七八岁,只记得那个女子温柔安静,看向身边的俊雅男子时,眼里是缠绵的不舍与绝望的宁静。事隔近二十年,可是江庭柏却始终忘不了,霜平居外面莲花池旁边,那两个在记忆里已经面目模糊的人相互对望的时候,映着一池翠盖半池红莲,两人脸上氤氲的那种惊心动魄的美。
叶长春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江兄,不论是夏染霜也好,还是马猫儿也好,我今日是一定要见她的。”
江庭柏站起身来:“叶兄弟,虽然霜儿的父母与我父母俱已不在了,可是亲事是两家父母在世时定下的,我与霜儿都觉得应该遵从父母之命,以慰其在天之灵。猫儿更是自小便一直期望见到父母双亲,如今遵从父母亲遗志,这样亦不为过吧?叶兄弟还是不要再多纠缠了。”
叶长春扬起眉,目光冷冷看向厅外:“便是你们说定了,我也要听她亲口对我说。契约为证,罚马猫儿在叶家做仆役一年,至今尚未期满,叶家亦并非等闲门户,岂容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我还你银子便罢。”
马猫儿明显底气不足的声音从堂后传来。
叶长春身子一僵,默了片刻,还是缓缓回过头,看到马猫儿带着五分犹豫五分决绝站在堂后屏风旁边。
江庭柏也看到了,他顿时觉得,此时眼前的马猫儿,脸上的神情真是像极了当年自己年幼的记忆中那个住在自家霜平居小院里的女子。
叶长春唇角勾起冷笑,看定了马猫儿:“你说什么?”
马猫儿不敢看他,却咬紧了唇看向江庭柏:“我,我要江大哥帮我还清银子还不行么……江大哥,可以吧……”
江庭柏一脸温和的看着马猫儿点点头:“霜儿,你说怎样就怎样。”
顾不上江庭柏在场,叶长春一步跨步到马猫儿跟前,握起她的手臂,额角跳起青筋,眼里迸出森冷的怒火:“你还得清银子!那你,你还得清!……”
你还得清从秀水镇到杭州到京城再到甘肃,自己的一路的小心翼翼的忧心如焚与心口不一的讳莫如深,还得清自己暗中写信回杭州让李伯订的婚装与女儿红,甚至在院里为赖皮和癞猫儿安置新居的期待,还得清自己为她身上的蚀心散辗转反侧暗自焦灼的日日夜夜吗……
叶长春的脸色由怒气转为哀伤,最终还是平静了下来。
他终于还是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只是缓缓的松开手指别过脸去。
中毒的事情,到底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江庭柏依然挑眉夺步过来,将马猫儿挡到身后:“叶兄弟,你逾矩了。今日我府上还有事情,不方便相陪,改日再叙吧。”
话音刚落,周全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鬼影一样忽然冒出来,恭敬的在叶长春面前站住:“叶公子,请吧。”
叶长春看了看垂脸站在江庭柏身后的马猫儿,提步转身往外走去。周全目送着叶家家主出了院门,便放下心来去后院了,不想刚出了院门,叶长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回走。门房觑着叶长春的脸色,不敢阻拦,只能跟在他后面小声嘀咕:“求叶公子您回去吧,就当是可怜小的了……”
叶长春脚步不停,只是回头看门房一眼,冷冷的回一句:“我可怜你作甚。”
门房顿时浑身一激灵。
可是到了厅前,叶长春还是顿住了脚步。
客厅里屏风前,马猫儿正伏在江庭柏怀里哭成一团,江庭柏背对着自己,一手轻拍着她的背一手轻抚着她方才被自己抓着的手臂,嘴里轻轻哄着:“不要哭了,猫儿,再哭眼睛可要哭肿了……”
仿佛有一根细细长长的针,缓缓刺进心里去,一寸深一寸狠。叶长春慢慢转了身,想起西北无名小镇上自己将马猫儿揽在怀里的情景。当时自己贴在她耳边跟她说的是,要跟她再回秀水镇。可是当时嘴边还有一句没说出来的,他其实还想问她,完了这趟外出,回杭州两个人就成亲,然后再去秀水镇好不好?
只是,从开始到现在,马猫儿何曾像这样,在自己怀里哭过。
钝钝的疼从心底深处缓缓氤氲开来,蔓延到了整个胸口。叶长春失神的往回走着,唇边勾起一抹苦笑:当时自己还以为,她所能倚靠的,不过只有自己一个人呢……
阿福一脸愁苦坐在院子里。
自打清早主子从江府回来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命自己将下面商号新送进来的账本子都搁到书房里书桌上。借着送茶水的时候,阿福不声不响溜进书房好几趟,每次都看见同一册账簿的同一页晾在那里,而自家主子似乎是在专心致志的凝神看着那同一页账纸……
阿福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是该责令京城商号的掌柜,以后不要再把让人看不懂的糊涂账册送过来,还是应该跑进书房,扑到自己主子脚下抱着他的腿哀求他,别再这么难为自己了。而此刻,他只能狠狠的从赖皮脖子上揪下几根长长的黄毛,低低的埋怨一声:“都是你那好主子!”
等阿福第十三趟进屋子里加水的时候,见自家主子站在窗前,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问着:
“阿福,倘若是老爷夫人留下遗愿,要我娶江家小姐,纵使我不情愿,只怕也会答应的吧?”
阿福提着茶水壶一愣,抬眼看见自家主子唇边一抹苦笑:“何况,江庭柏那样的人,她也未必是不情愿的呢……”
阿福心里摇摇头。在他心里,江家少爷怎能跟自家主子相比呢,两个人的差别根本就是癞猫儿和赖皮的差别好不好。他有些心疼的看着叶长春,张了张口道:“其实……”
叶长春头也不回看着账本了,神情淡淡的:“其实什么?”
“其实依小的看来,马猫儿对主子这样……”阿福看看叶长春的脸色,迟疑了一下,“对主子来说未必不是好的。马猫儿身上毒尚未解,依小的看,长痛,长痛不如短痛……”
叶长春看着窗口飘过的一两片黄叶,沉默半天淡淡道:“我倒是宁愿长痛呢。”
实在是怕看见自家主子那样的脸色,阿福不再往屋子里跑了。他失魂落魄的坐在院门里一张马扎子上,一手掐着赖皮的脖子,一手拿一根木棍在地上来来回回戳着。院门口有人敲门,门房打开了门。阿福起身过去看,不小心踩住了赖皮的毛尾巴,赖皮哀叫一声跑开。
可怜赖皮自打它的主子马猫儿走了,还没见过一天好脸色……
临近中午十分,叶长春在书房里唤:
“阿福。”
阿福心底惴惴的跑进书房,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样:“主子有吩咐?”
叶长春将桌上一笺折起的素纸封进一只信封里:“将这纸账单送到江府里去,亲手交给江家公子。速去速回,不要耽搁。”
“是,小的记住了。”阿福恭顺的拿过桌上的纸页塞进怀里,迟疑片刻又掏出一封信递上前:“主子,是李伯从杭州寄来的书信,刚送来的。”
苍黄信封以大红字条贴了名鉴,大概是李伯知道叶长春好事将近,所以才用了这样喜庆的名鉴条子。信里能说什么呢,无非是喜服婚装已经备好,上好的陈年女儿红已经抬回府里了,还有李伯乐开怀的一些絮絮叨叨的贺词和打趣的玩笑……
叶长春随手将信封丢到案头,又翻开那页已经快被看穿了的账册:“知道了,你去吧。”
阿福溜出书房出了院门径直往城东去。走到半路上,他脚步慢下来,迟疑了半天之后,终于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抽出里面的纸页打开来,看了一眼不由得愣住。
半页是账单子,上面记着马猫儿欠的一千七百零一两银子;另半页是个药方子,正是平日里马猫儿喝的汤药,最后还附上了马猫儿所中之毒以及蚀心散的渊源,还有她上次服药的时间,并注明七日一服决不可间断,折起的纸笺中间是秀水镇上县官给马猫儿的判书。
字字如磬。
阿福更为自家主子心疼了。愣了半天,他抹了眼角的水痕,将纸笺塞到怀里去,自言自语道:“其实这样也好,若是等到最后生离死别,岂不是更伤心吗……”
定亲的日子仿佛是明天,阿福揣了一千七百两银子从江府里出来,心情颇有些怅然。
主子心里的人要嫁人了,夫君却不是自己主子。
阿福鼻头一酸,想起方才江家少爷看完了信,吩咐周全带自己去支银子时候哭笑不得的表情,心里颇为自家主子不值。
银子算什么,一千七百两银子在叶家也不过是点小钱,主子哪里会在乎这点银子。可是主子那一颗真心是已经捧给马猫儿了,这银子能换的来主子的真心,换来主子以后不伤心吗?
不过此时除了为自家主子伤心,阿福已经不太恨江庭柏了。知道马猫儿身中奇毒之后脸色如常,而且看上去也没有退亲的打算,他甚至觉得江家公子其实也挺可怜的,说不定成亲三两月,马猫儿就毒发了。
其实说来说去,最可怜的人,还是马猫儿啊……
回到叶府,阿福向叶长春复了命,就见叶长春从书桌上站起身来:“阿福,收拾一下行礼吧,明日一早我们上路。”
阿福点着头:“小的知道了,不过……咱们是去哪里呢?”
“回杭……”叶长春边说着便停住,默了片刻抬脚往外走,“等我先想想,回来再说罢。”
阿福诺诺应着,看着主子出了院子,眼里涌上一抹忧虑。
感觉上,自家主子又变成原来那个凡事淡淡的沉稳样子了……
直到日头偏西,阿福还没有见着自家主子回来。他搓着手嘴里念念叨叨在院门口来来回回转悠了几十圈,仍是没见着街头上有叶长春的身影。虽然知道自家主子行事一向稳妥且不喜欢别人过问他的事,不过阿福还是决定去找一找。京城之大,万一出了点什么岔子,自己可怎么担待得起呢,到时候就算李伯不掐死他,他自己也能悔的找根绳子自挂东南枝去。
沿着路一个人一个人打听着,仍是没有消息。阿福愈加忧心,却也只能按捺着性子跟大街上一个个晒完太阳都准备提溜着马扎子回家的老头老太太打听过去,直到华灯初上繁星满天,他才终于寻到了一星半点儿的蛛丝马迹,知道自己主子是向着京城南街那条酒巷里去了。
好在自家主子相貌出色气度出类拔萃,问起来人家也能记着。等阿福问清楚了,找到酒巷巷尾的一家干净的小酒馆儿的时候,酒馆差不多都快打烊了。酒店老板正指挥着小二抹桌子收拾桌椅,看见阿福进来于是笑嘻嘻的招呼道:
“客官,真是不好意思,小店今日就要打烊了,不如改日来吧。”
“不不,”阿福摆摆手回一个笑脸,“我是来跟您打听一个人的,一个个儿高高模样出众的年轻公子……”
“哦,知道知道,那位年轻少爷啊,”店老板立马热情的接起话茬,“今晚在这里呆了一下午呢,日落时分走的吧?哎呀,这年头这样出众的人物却没有骄气傲气,难得啊!”
阿福听完了老板对自家主子的表扬,顿时觉得乐的一时忘记了重点:“那是那是!我家主子那可是……啊?你说他在这里喝了一晚上酒?!”
店老板随手拍拍手边一只不小的酒坛子:“真是好酒量,一坛陈年花雕喝了大半坛子呢……”
“什么!大半坛子!”阿福瞪大了眼睛看看桌上那个酒坛子,嘴慢慢的张大。
虽然做叶长春跟班十几年了,可是头十年,直到叶长春十七岁之前,他从来没见叶长春喝过酒,三年前叶长春从外面回来之后,阿福也从未见过他喝酒,当然不知道叶长春酒量怎么样。只是第一次见主子喝酒就是大半坛陈年花雕,阿福也不得不震撼了一下,“老板……他喝醉了没有……”
那个老板笑眯眯的:“我开酒店开了几十年,还没见过酒量这么好的年轻人呢,大半坛花雕下去,脸不红心不跳,出去时走起路来比进来时还稳当……”
阿福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虚惊一场的拍拍胸口:“那就好,乍听您说可吓死我了。谢您了,我先回去了。”
店老板在他身后喊一声:“我看你家主子有千杯不醉的酒量,你不用担心!”
阿福一边沿着巷子一边往回走,自己对自己嘀咕着:“千杯不醉……喝不醉有什么好的?心里难受了,想借着酒劲糊涂会儿都不能够……”
嘴里嘀咕着,他到底还是不能放心,一溜烟的沿着街道往城东江家跑去。刚刚入夜,江家已经闭门,阿福陪着笑脸拍卡江家的门,听那门房说没看见叶家少爷来,他才放下心来,准备再到别处看看。
只要不再江家就好,他想,主子若是喝了酒在江家闹事,那可就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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