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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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一片安静。
没有人回话,众人同时拿起茶杯低头喝茶,只有叶长春,目光淡淡扫过马猫儿,面无表情的将手里的茶碗放到桌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啪嗒”一声。
只是厅里一时太过安静,这样细微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刺耳。
尤其是听在马猫儿耳中。
她的手倏然一抖。那轻微的啪嗒一声,像是敲在了她心上。她一时有些搞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怕叶长春了呢?
还是因为,此时叶长春没有表情的脸,更胜过平日的冰霜一片……
叶长春倒也没说什么,放下手里茶碗,只是微微笑着看着连玉榭:
“玉榭,几天不见,你倒是喜欢说笑话了。”
“说笑话?”长着一身粗犷神经的连玉榭,已经感觉到叶长春脸色不对,但是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只是看着满屋子里的人俱是安静,只好看着叶长春,心里敲着小鼓接着说道,“我一直都是个很正经的人啊,叶大哥,哪里会说什么笑话……”
“是吗,”叶长春漫不经心的用手指点着茶碗碗盖,忽然抬起眼来,“我还真不知道你一直是这么正经的人。这么说来,那时候在杭州我在怡红院找人的时候,看到你在那里听小曲,也不是为了好玩了?你这么正经的人,当然不可能为了好玩去怡红院了。”
连玉榭的脸刷的变白,慌慌张张看向对面猛然竖起眉的连玉轩,过了片刻才抖抖索索小心解释着:
“大哥,不是,不是,我当时只是,只是好奇……”
“这倒是真的,”叶长春看看连玉轩,轻轻掀着茶碗的盖,低头下去抿着茶,一脸安抚神色,“连大哥倒不必太难为玉榭。虽然我知道,连伯伯一向最恨轻浮子弟斗鸡遛马沾花惹柳,不过当日我去的时候,玉榭确实只是喝了两杯酒,在听两个姑娘唱曲而已,并没有什么逾矩的事情发生……”
“连玉榭!”连玉轩低喝一声,脸上已经是三分怒色,“你竟然做出这样不顾连家颜面的事情来!”
“大哥!”连玉榭几乎要哭出来了,“我真的只是为了好玩……”
“好玩?”连玉轩冷笑一声,冰冷的目光笼罩着连家二少,“就算是再好玩,也不能跑到怡红院去玩,你眼里还有没有一点规矩?等我回去告诉爹爹知道,你以后尽管随便玩好了!”
好好的一场聚会,变成了对连玉榭的三堂会审,好在在座的都是世交情谊,不会见外。坐在一旁的江庭柏抬头看看一脸悠然品茶的叶长春,忍不住露出苦笑。若论整人手段,连玉榭跟叶长春绝对差了十万八千里,今日撞在枪口上,也只能算他倒霉了。
不过分明是叶长春,自己,和猫儿之间的纠葛,如果要连玉榭来背黑锅,未免太可怜。于是江庭柏转头对江竹心示意,江竹心立刻站起来拉住连玉榭:
“对了二表哥,你跟大表哥带来的那些杭州土产还没有拿出来吧,趁着堂哥在这里,我同你去拿过来让他们带回去吧。”
连玉榭求之不得的起身跟江竹心溜出去。厅里剩下四个人,连玉轩和叶长春坐在一侧喝着茶,马猫儿与江庭柏坐在另一侧,四个人默然无声坐了片刻,马猫儿悄悄伸手扯扯江庭柏的衣袖:
“江大哥,我们回去吧?”
江庭柏还未回话,叶长春却先一步站起来:
“连大哥,江大哥,商号里还有些事情,我要回去处理一下,今日先告辞了。”
马猫儿转脸看了他一眼,正好遇到叶长春似漫不经心瞥过来的目光。四目相接,两人俱是一愣,静默了半天,叶长春轻轻迈一步,垂首看着马猫儿:
“恭喜。”
马猫儿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手指紧紧拳起,指甲一分一分掐进手心里,也不自知。
叶长春目光从马猫儿脸上移开,转向江庭柏,笑容如薄雾笼罩:
“江大哥,前几天你们定亲,我也因身体抱恙未到,一并在此道喜,顺便告个罪。今日,就先告辞了。”
江庭柏禁不住在心里苦笑摇头。
就在两个人定亲前一天半夜,眼前的叶家家主还闯进他家里去跟马猫儿借酒发疯,现在却明目张胆的装病,还假惺惺说什么“恭喜”,这个人说瞎话的本事真是一流,实在是够虚伪,够会装。
不过此刻他顾不上认真跟叶长春计较,只是伸出身,隔着衣袖缓缓握住马猫儿的手,不动声色掰着她僵硬的手指,眼睛看着叶长春:
“不客气。等成亲的时候再来喝一杯喜酒,也是一样的。”
叶长春的目光不着痕迹的落在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上,僵硬的一笑,点头转身的一瞬,眸子里洒出了寒意。江庭柏静静看他走出去,招手喊过周全吩咐道:
“去告诉阿福一声,让他看紧他家主子,别让叶大少爷又跑去喝酒。”
北方的深秋仿佛是格外寂寞的,瓦蓝的天空不沾一丝云彩,偶尔有排排的雁儿经过,像是贴在丝滑蓝绸上的剪影,苍凉又壮阔。叶长春与阿福步行回去,快到叶家别院的时候却忽然站住脚,转过身去:
“我去附近走走。”
阿福可怜巴巴的跟上去。
叶长春回头看看阿福:
“你去做什么?”
“小的……呃……”阿福支吾了一声,巴结的笑着仰起脸来,“小的好久没跟爷一起走走了,跟着你想多看看主子……”
叶长春皱皱眉,微微一笑:
“阿福,你在担心什么?”
阿福敛起笑低下头:
“小的……怕主子喝酒……”
叶长春扬起眉:
“我不是去喝酒。你回去吧。”
阿福只好诺诺往院子里去。叶长春未走几步,又听到身后阿福追上来,手里拖着一件薄黑丝绒披风:
“主子,这是前几天李伯打发人送来的。今日日头虽好,却不暖和,您穿上吧。”
叶长春默默将衣服披上,信步往外面街上踱去。
天凉好个秋啊。
京城长街上人仍是来来往往。叶长春一个人慢慢的沿着路边走过去,忽然想起许久以前跟马猫儿与阿福在街头上闲逛的情景,那个口袋里只有四文钱,连一只面人儿也买不起,因为一只面人儿能郁闷得跌跤的笨猫,如今却已快嫁做他人妇了。
他停下脚步,唇角忍不住勾出一抹苦笑。
那天醉酒时,他并非真的人事不省,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十分里总也还记得一两分。马猫儿倔强的神情与无声垂落的眼泪,以及自己在那盘如云鬓发边的低语,仍然在记忆中留着模糊的影子。自己之前没有明白说出来的心迹,那晚借着醉意也说了个一清二楚。
可是她仍然没有回心转意,仍然执意要嫁江庭柏,她的心意如此坚持,他又能说什么?若是别的事情还好,可是事关她父母的遗命,这件事上头若是留下了遗憾,可能就是一辈子的意难平。
他知道。
何苦难为她。
“这位少爷在想什么呢?不如买一只面人回去哄孩子?”
身边传来爽朗的声音,叶长春转头,看到那个已经不认识自己的面人老头,笑眯眯的举着一只面人殷勤相问,不由得摇摇头:
“我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买一只回去哄媳妇也行啊。”那老汉不肯放弃,仍然试图引诱叶长春买一只,苍老的脸上全是笑意。
叶长春笑了笑,低头看看摊上摆的一溜儿形态各异的面人,慢慢问道:
“有没有猫妖的面人?”
“猫妖?”那老头愣了一下,收回手去换了一只面人笑着,“没听说过啊。不过有小蛤蟆精的样儿,你要不要?”
叶长春笑笑,接过那只酷似癞猫儿的面人,低头从荷包里摸了半天,再抬头时,脸上已经多了些窘色,将五文钱递给老汉:
“……只有五文零钱了。”
那老汉愣愣,抬头干笑着:
“……您就别作弄我了,这面人卖给小孩子也是十文钱一只呢……”
叶长春心里一动,话已经出了口:
“那只给我面人儿吧,把竹签抽了可否?”
话刚出口,他神色更添了几分窘迫。
堂堂叶家家主,身家百万,竟然在街头难为一位坐在寒风里讨生活的老人,这事传出去,只怕会震惊四方呢……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老汉只迟疑了片刻,就接过了五文铜钱,笑呵呵将面人儿递给了他:
“算了算了,你买我卖,都是图个开心,看你也不像是会计较几文钱的人,拿着吧。”
这下倒轮到叶长春楞了,身不由己的接过那只蛤蟆精的面人,听那个老汉又乐呵呵絮叨着:
“不过小伙子,刚才我说说也就算了,你可真不要拿着这蛤蟆去给媳妇看啊!女人家哪有喜欢这种东西的,再俏皮也带着三分稚气,倒不如拿珠花发簪什么的,就像我家里那个老婆子,一把年纪了……哎?小伙子!你这是……”
叶长春将一个银锞子放到面人摊上,举着面人笑了笑,径自转身去,剩了那个老人看着那个银锞子直了眼:
“呀,今天是撞上财神爷了……”
不过说实话,那样一个玉树临风温文雅致的年轻人,举了一只面人在街上晃,让人看着多少也有点不搭啊……面人老汉收起银锞子,看着叶长春的背影摇摇头:
“这么俊俏的一个小伙子,不会是脑筋不好吧?”
被认为脑筋不好的叶家家主举着面人儿,不由自主就走到了城南门。秋风萧瑟,城外衰草连天。叶长春背手走出城门,刚走了不几步,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才是那个真正脑筋不好的正主,马猫儿,坐在城门东边不远处的城隍庙门石阶上,看着西斜的金色日头,失魂落魄的像只孤魂野鬼。面对着忽然进入视线的高挑身影,她像烧着**的猴子一样,一下蹦起来,揉揉眼睛看看眼前的人,半天才敢确认:
“……叶拐子?你……你怎么在这里?”
叶长春皱皱眉,没有答话,笼在阴影里的神情不甚清晰,看着马猫儿问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我,”马猫儿慢慢站起身来,有些无措的拍拍衣裙,“……我随便出来走走。”
原本只是在东城街上晃悠的,晃着晃着就走到了这里,顺便想起了,在这小路上滴滴答答响起的马蹄声,城隍庙里的火堆,被摔倒在地的门,还有披到自己身上的长衫……
还有今天在江家厅上,叶长春那一句“恭喜”。
一阵凉风吹过来,手足无措的马猫儿借着那凉风的劲儿,擦擦手臂,缩缩脖子,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打了个喷嚏。还没有回过神来,叶长春已经皱着眉走近,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到了她身上:
“天晚了,回去吧。”
马猫儿仰头去看,却只看到他单薄的背影,向着城门处走过去。她拉着披风的手紧了紧,亦步亦趋的跟上去,任凭西风吹得披风在身后徐徐扬起。
进了城门,江家在东城,要回去该往东拐,去叶府则该沿着大街往前走。在城门下站了许久,叶长春淡淡看着身边一直低着头的马猫儿:
“你要往哪边去?”
马猫儿愣了一下,咬咬嘴唇,伸手去解身上的披风。
叶长春的神色,迅速黯然下去,他慢慢转过眼去,看着已经人迹疏松的街上,往东边迈开步子:
“我顺便去东边走走,看看新开张的铺子。”
马猫儿重新跟上去。
这条街走起来似乎很长,两人的脚步也越来越慢,却没有一句话。已经到了东城,转过这条街就是江府。看着前面颀长逸然的身影,马猫儿揪着披风的手指,也越收越紧,终于鼓足了勇气低低喊了一声——
“……叶拐子。”
叶长春站住脚,许久才转过身来,看向马猫儿。
“阿福……还好吗?”
“好。”
“……那,赖皮呢?”
“也很好。”
“那……它有没有想我?”
“这个你该去问它。”
“我——只是有些想它了……它可按时吃饭了?”
“是阿福在照管它。”
“是阿福在照管啊……那……那,那,”马猫儿嗫嚅着,终于支吾出后面的话来,“……你怎么还瘦了这么多……”
叶长春眉端跳了一下,没有追究马猫儿为什么把他跟赖皮混淆在一起,只是重新转过身往前走:
“生意太忙了。”
马猫儿又低声支吾了一句:
“要好好吃饭。时候久了,就会全都忘下了……”
叶长春的脚步猛然一顿,马猫儿感觉到忽然笼罩在眼前的身影,蓦地一抬头,看到叶长春的脸色,连忙补上一句:
“我是说赖皮……”
叶长春不理会她,秀长的眸子看住马猫儿的眼:
“他哪里比我好?”
马猫儿吃了一惊,退了两步惶然仰起脸:
“狗……狗怎么能跟人比……”
“我说江庭柏。他哪里好过我?就只是因为你娘留下的那枚玉佩是吗?倘若没有那枚玉佩,你——”
马猫儿遽然低头,不敢再看他。叶长春无声的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前面已经到了,你自己回去吧。”
走了两步,他又转回来。呆站着的马猫儿连忙要动手解披风,却见叶长春伸手递给她一件面人儿:
“给癞猫儿的。披风穿着吧,算卖你的,一百银子明日送到叶府里,不用担心江庭柏会说什么。”
又转身的一瞬,马猫儿遽然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叶拐子……”
叶长春连身也没有转,语调还是淡淡的:
“什么?”
“我会好好照顾癞猫儿的。”
叶长春试着往前走,马猫儿却迟迟不松手,只是低着头。迟暮的日光照过来,将两个热的身影拉的修长,交叠在一起。叶长春缓缓抬起头,脸上神色已是淡漠:
“既是你自己选的,就该拿得起放得下,想得清楚忘得干净。不必在乎不相干的人。”

话说出口,心里已是痛楚。他和她,谁是谁不相干的人?
马猫儿松开手,低头转身。叶长春跟着回过头,已经瞥见对面街头修长的身形,隐在树影里背手而立。他向着那个身影,远远颔首,然后转身离去。
两日之后。
临近黄昏的时候,马猫儿正捧着一本棋谱一边看着一边对照面前的棋盘,一旁江庭柏伸手递给她一块点心笑道:
“你这就叫临时抱佛脚,哪里有人下棋的时候才翻棋谱的?”
马猫儿接过点心塞到嘴里,放下手里的棋谱看着江庭柏,还没有说话就听到周全在门口说话:
“主子,外面叶府阿福有急事找你,就在前厅。”
江庭柏站起身来,顺手拿过一旁的罩衫披在马猫儿身上:
“等我一会回来。”
等在前厅里的是阿福,倒是让江庭柏有些惊讶。阿福上前作揖行礼,再抬头便露出了满脸的焦急:
“江少爷,求您救我家少爷!”
江庭柏怔了一怔,便拉住阿福:
“有事情慢慢说,不要着急!”
阿福抹一把额头上的汗:
“两天前我家少爷离开府里,给我留下一句话,说要是到了今日太阳落山他还不回来,就让我来告诉您,说要您到城外城外东郊找他。现在已是黄昏,我实在,实在担心他有危险……”
江庭柏看定了阿福:“那你怎知道你家主子有危险?又为何要我去救他?”
阿福看着江庭柏,眼里全是惶急:
“因为,因为我家主子走的时候是带着剑出去的……”
“你家主子还说什么了?”
阿福咽口唾沫:“主子还说,此事与苍野有涉,若要告诉您,您定然知道什么意思。”
江庭柏沉吟片刻,便到后堂去了一趟,回到前厅唤着阿福往外面去:“走吧,阿福。”
两个身影急匆匆出了大门。
片刻之后,就见门口又出来一个身影,手里提着什么,沿着叶府的大路往南边去了。
城南门外的小荒村向来人烟稀少,尤其是黄昏时候,可是村口的酒幌子却仍然没有收,随着秋末的寒风飘摇。太阳已经西斜,只见一个身影渐渐走近,在破烂的棚子下面随便挑了一张桌子,要了一小坛酒自顾自喝将起来。
不过是几碗酒功夫,又是一个人走近,只是这人站在棚子门口却不进去,颀长的身姿挡住了门口的光。棚子里坐在桌旁的人慢慢的抬头,眯着眼将门口的人来回打量了几遍,咧开嘴笑了起来:
“我当是谁,吓了我一跳呢,原来是猫儿的女婿。”
接受了上次的教训,叶长春默不作声的走到桌旁,一句废话也没有多说:“解药。”
萧西风抬起头来看着叶长春,一脸讶异:
“什么解药?”
“蚀心散的解药。马猫儿中了蚀心散,你知不知道?”
萧西风怔了一下,点点头:“知道。不过,你知不知道,猫儿身上的解药是她生下来之后,她的娘亲亲手喂给她吃的?”
叶长春一愣。
太阳刚开始西沉,酒家看摊的老头已经被萧、叶二人打发走了,空荡荡的木头棚子里只剩了两人相对而坐。萧西风饮下一碗酒,看看叶长春:
“你真的不走了?”
叶长春摇摇头:“不走。”
“你这种人,我都懒得劝你,劝也没用。”萧西风笑得懒散,又斟上一碗酒,摇摇头叹口气,“跟猫儿他爹倒还真有几分相像。都是犟驴,傻蛋。”
叶长春不说话,轻轻的将腰间的剑解下来放到桌上右手边,默了片刻开口道:
“猫儿要嫁人了。”
萧西风呵呵笑出声来:“不是早跟我说过了吗,我连彩礼都送了。不过现在有点后悔了,看你这样不惜命,我倒真怕以后猫儿会做寡妇……”
叶长春打断他的话:“不是嫁给我。”
萧西风扑哧一口喷出嘴里的酒,瞪大了眼睛看着叶长春:“什么?那嫁谁?除了你,难道还有别的男人想娶她?那人是脑子被驴踢了吧?”
叶长春抽抽嘴角,慢慢道:“是你给的那块玉佩。那是马猫儿的母亲,为她和江庭柏指腹为婚的信物。猫儿看了之后,便跑回去找到江庭柏,两个人已经定亲了。”
萧西风愣了一下,大力一拍桌子:“我就说那孩子死笨!竟然还认这种死理,看来是她的脑袋被驴踢了!真是的,我怎么教出这么傻的小子来……不过,”他顿了一顿,歉意的看着叶长春,表情多了几分嗟叹,“你也不能怪猫儿娘。当年阿楚与秋霜……是马猫儿的爹娘一路逃着,心里大概也明白最终还是难逃过去的。猫儿她娘为她定下这门亲事,只怕也是为了让猫儿有个依靠,不至于难以过活。”
说着萧西风给叶长春斟上一碗酒:“喝一碗酒吧。一醉解千愁。”
叶长春不动。
萧西风又开始劝他:“想开点,等会完了事,你回去把猫儿抢回来就是了,一枚玉佩算什么!你难带还怕那个姓江的?来来来,我敬你一碗,就当我替猫儿向你赔罪!”
叶长春还是不动。
萧西风放下酒碗,收敛了笑,浓浓的剑眉微微扬起来:
“我不过提醒你一句,听不听我的话随你。人一辈子就一颗心,捧出去了只怕就收不回来了。别弄得像我一样,没心没肺,狼狈半生。”
叶长春仍然没动那碗酒。
萧西风叹一口气,摇头苦笑:
“到底是年轻人心性,以为赌这口气,胜过自己一辈子的终身大事。算了,你爱喝不喝,不喝我自己喝。”
叶长春看看那碗酒,终于开口了:
“我没有怪猫儿。自少年失祜失母,我也知道,父母遗命难违。不喝这碗酒,是因为,”他犹豫了一下,轻轻一皱眉,“我不善饮酒,喝一杯,就会大醉到不省人事……”
萧西风再次喷酒,大笑着摇摇头:“真不知道你这么老实的角色,是怎么制住那个贼猴子的?”
如果马猫儿在这里,听到这话恐怕就要将萧西风扒皮拆骨了。原谅萧西风吧,他只是比较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叶家家主在生意场上诡计多端的名声而已……
“还有个原因,”叶长春语气仍然淡淡的,“你应该知道,猫儿的娘亲,也就是红莲教的谢秋霜,其实是蒙古族秋叶公主的孙女儿吧?”
萧西风端着酒碗的手滞了一滞:“是这么回事。要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年师父也不会那样激烈的反对两个人了。其实,”他顿了顿,“苍野的头目,也是蒙古人。他们本来与红莲教是一伙的,想借助红莲教打探中原消息。后来红莲教失势,苍野便试图除掉他们,以免被朝廷抓到把柄。朝廷现在正暗地里除苍野的人,以猫儿的身份,留在我身边她早晚要受连累。若非如此,两年前我也不会将马猫儿赶走了。”
叶长春脸上仍是一片平静:“这些我也是才知道的。而且,江庭柏不是简单角色。他是朝廷锦衣暗卫的头目。就算你将猫儿赶走,躲过了今日,日后却难保不会有人知道猫儿有蒙古贵族血统。其实……若不算我的私心,她跟了江庭柏,恐怕也更安全些。”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萧西风愣愣之后,露出苦笑,“我说怎么以你这样的性子,会容马猫儿在你眼皮子底下跟了江庭柏呢。那猫儿中毒的事情,你也一直瞒着她?”
叶长春没有答话,半天点点头。
萧西风沉默着,将一碗酒倒进嘴里,喃喃骂一句:“什么破世道!”
第二坛酒告罄,连酒棚子外面闪过微微的风,也带上了微醺的醉意。萧西风右手握住剑,左手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页交给叶长春:
“这是这阵子喝酒欠的账,你就帮我交给猫儿的夫婿,让他替我还了吧……”
叶长春接过那叠账单,面无表情的塞进怀里,亦伸手握起剑来。
萧西风看着叶长春,低低说道:“今天这事,是我想为自己女人报仇才找上他们,跟你本就没有关系。我今天是打算自己死的,可没打算让你死。到时候我会护你离开,回去帮我看着猫儿。”
叶长春没有答话,手缓缓压上剑柄。
萧西风板起脸来:“我信你是个男人,就算你不娶她,也要替我守好她安稳过一辈子……”
叶长春冷冷吐出一句话:“你不用管我。我若看着你死,猫儿会恨我一辈子。”
萧西风冷冷一笑:“你说什么也不管用,我今天是非死不可了。早在半年前,我就中了蚀心散了,活到今天,已是够本了。”
叶长春一愣。
棚子外面闪过一道凌厉的剑光。萧西风头也不回抽出剑来,转眼间身形已经向门口跃过去,然后就见一道血影闪过来,落到桌上一盏酒碗里,清冽的酒顿时变成了殷红的血酒,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气。
外面天正好全黑下来。叶长春提剑缓步走到棚口,秀颀的身影随着拔出的长剑划入外面那片黑影中。
一直等到入夜时分,阿福与江庭柏在城东近郊树林里附近等了许久,仍未见眼前空旷的原野上有人来。正等得焦急的时候,就见一个老头佝偻的身影走近,看见江庭柏与阿福,颤颤巍巍问着:
“两位贵姓?”
江庭柏打量他几眼才答道:
“免贵姓江。”
老者又打量了几眼眼前的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江庭柏:
“是一位高个的公子让我带过来的,说交给一位姓江的公子,会有重赏……”
阿福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交给老者,接着焦急问道:
“老爹!那位公子现在何处?”
老者指指南边:
“就在南门附近的小荒村。那位公子还让我转告江公子,若是单枪匹马,就千万不可去那里,第一紧要,先将这纸包带给那野猫子。”
江庭柏将那老者打发了,思索片刻将纸包交给阿福:
“阿福,你将解药带回去,好好看着马猫儿,我去找你家主子。”
阿福向来机灵,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揣好解药要转身,却又回过头来向着叶长春跪下,重重磕个头:
“江少爷,我家主子就拜托您了!”
眼看阿福的身影消失在东城门之后,江庭柏转身背了一只手,脸色忽然肃穆,右手往旁边一挥,就见一道身着青衣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江庭柏面前跪下:
“大人。”
“城南小荒村口,苍野的人正在内斗。你们立即赶过去,这次务求将苍野的人,一网打尽!”
天上一勾浅淡月色被丝丝缕缕云挡住,只看得到有淡淡的星芒,夜色沉沉,却正好掩住了萧萧寒风中浓重的杀戮气息。人影幢幢中,只见一群黑色身影中两个浅色人影在挥剑。萧西风分明是抱了必死的心,奋力砍杀,一柄青色长剑中灌注了内力狂扫过四周,顿听夜风里里丝丝的响声与一声声闷哼,是剑刃划刺入人的肌肉的声音。叶长春的剑法则轻灵许多,一径穿梭过纷纭扑上来的黑影,到了萧二锅身后压低了声音:
“再等片刻!朝廷锦衣卫的人只怕也快来了!”
萧西风奋力挥出一剑,冷笑的声音仿佛克制着强烈的痛苦:
“来了又怎样!”
边说着,一道血腥猛地溅到叶长春脸上,他伸手抹一把,背靠上萧西风:
“你找死?中了蚀心散还用内力!”
连连击退几个黑衣人,伴着挥剑时沉重的呼吸,萧西风的声音蓦地多了几分苍凉:
“这条命早就不是我的了,是我一直欠着别人的。”
呼呼剑风中,叶长春想起离水河畔那个新坟,还有坟头上那只青翠欲滴的翠玉箫管。
那该是个女人吧?
正说着,周围人影忽然异动,萧西风和叶长春同时注意到了由远而近的一个浅色身影,以及伴着那个人影手里划出的一道明晃晃的剑光。由剑光看剑法,那人剑法并不好,可以称得上奇烂,可是那柄剑看来却是异常的犀利。天上云彩渐渐消散,露出似有似无的月光,依稀可以看到凌厉的剑光格开周围纷至沓来的刀光剑影。萧西风和叶长春几乎是同时向着那边喊出来:
“长门剑!”
“猫儿!”
只不过是一瞬,萧西风大喝一声,猛地挥开手上钝重的长剑,叶长春则默契的飞身跳起向着那个纤弱的身影跃过去,脚不点地的一掠而过,马猫儿已经随着他手臂一回,出了黑衣人的重重包围。
“带她走!不用管我!”
随着萧西风一声高喊,叶长春一个旋身撒出一片白亮的剑光,然后带着马猫儿向远处掠去。
竟然又是上次过夜的城隍庙。叶长春将马猫儿放下,并没有立刻为她解**,过了好久,才用两指在她肩上点了两下。**道一解开,马猫儿话也不说便立刻要往外跑,却被叶长春一把拉住:
“不许走!”
“让我走!萧二锅要死了!”马猫儿猛力往后推了一把径直往外跑,却意外的发现叶长春没有再拦她,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却看到叶长春半躺在地上,只用手里剑撑在地上看着她:“……回来!”
马猫儿顿时有些惊慌,她跑回叶长春身边伸手托着他的背后将他扶起来,立刻感觉到手上沾了一片粘稠的液体,将手凑近鼻端,立刻嗅到一股浓浓的血腥。
“叶拐子……你……受伤了?”
叶长春没有回话,只是扔下手里的剑,右手摸索着握住马猫儿的手腕子紧紧攥住:“哪里……哪里也不许去!”
马猫儿紧紧扶住叶长春的肩慌乱的用手去堵他背后的伤,却觉得肩上一沉,听到叶长春粗重断续的喘息与渐渐低下去的声音:
“哪里……也不许去……”
第二次,叶家家主昏倒在了马猫儿肩上,只不过马猫儿不知道,这次叶长春能否还能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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