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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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刚开始,秀水镇因为临水,所以还不算太热,只是日间阳光愈烈,出来到街上溜达的人也少了。可是做买卖的人,却不能因为天热就不出来摆摊了,因为耽误一天的功夫,可能也就要饿一天肚子。
从南门一踏进镇里,沿着大路往北,向右一拐,不宽不窄的街道边上,摆着许多生意摊子。过去青桥头,可以看到一个不打眼的算命摊子,一张高的黑边白布幌子立在后面,上书三个大字:马半仙。
幌子下面坐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人人,头戴半边皱巴巴的瓜皮黑帽,嘴上两撇小胡子,白白净净的脸上带着干干净净的笑意,瞪着两只铮亮的眼儿,正在唾沫星子四溅的跟坐在对面的一个女孩家讲故事:“……话说那天在杭州西郊被十个彪形大汉团团围住,我见事不好,就拿出了看家本领‘老君一十六棍法’,逮着那几个彪形大汉,左闪右扑,给他们一人赏了十几棍,个个趴在地上求爷爷,我这才收起长棍,叫他们掏出身上的银子……”
说到这里,对面的女孩儿讶异的一抬头,看的年轻人一愣,接着改口:“掏出身上的银子,当场交给那个被他们欺负的老人家,我这才离开了杭州,一路往南奔来……”
来来往往的路人偶然也会用好奇的目光注意一下这个年轻人和他身后的白布幌子,思忖着这到底是个算命摊子,还是个说书摊子。直到日光西斜,那个一脸仰慕的少女从摊子旁边站起身来,掏出几个钱双手交到年轻人的手里:“猫儿哥,你讲的真有趣!明天我再来听你说故事。”
“尽管来!”年轻人拍着并不宽厚的胸膛大大咧咧笑着,“我马猫儿别的没有,闯荡江湖这几年,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儿,没有我不知道的!”
镇东土地庙附近的一片破落民宅早已不剩了几个人住。太阳一落山,却见马猫儿肩上挂着布搭子,扛着白布幌子大摇大摆走了过去。
到了一间旧宅子门口,还没有往里走,他转眼看见对面烂墙根底下走出两个人来,一个精瘦一个矮胖,两个人都是黑黑的脸,看见马猫儿立刻摆出一副苦命相:“哎呀马半仙儿啊,您大人有大量,又是个半仙儿,赶紧的帮忙劝着那些个人搬离这里就算了,何苦难为我们这些跑腿的?”
马猫儿眼光沿着墙角儿溜过去,见只有他们两个人来,忽然脖颈子一直,手里布幌子迎面就向着何瘦子和张胖子砸过来,然后白眼一翻,打着舌头开始喊:“太上老君在此!何处小鬼敢在此撒野!还不速速拿命来!”
边喊着手里挂着布幌子的长棍就舞了开来,虎虎生风,吓得何瘦子和张胖子一溜烟的跑远出去。
马猫儿看着他们两个跑远,在后面得意的冷笑一声:“哼,也不掂掂自己个的斤两,跟我斗?我可是杭州城里磨砺出来的无赖混混,你赖得过我?”
日上三竿,马猫儿才扛着幌子又来到了昨天的地方,摆好了算命摊儿没多久,就见昨天听故事的二丫捧着几个包子一溜烟的跑到摊前:“猫儿哥,吃个包子,刚蒸出来的,还热乎着呢!”
马猫儿老实不客气的结果一个大包子咬了一大口,不提防被里面的热馅儿烫了一下,于是吐了吐半条红舌头,冲包子铺家的二丫头笑笑:“真好包子,皮薄馅儿大!二丫,你真好,这么早给我送包子来。”
二丫听着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害羞的一笑,转身抛开,留下一句话:“猫儿哥,待会闲了我过来,你给我算命!”
马猫儿乐滋滋啃着肉包子看二丫跑远,脸上笑得奸诈无比。正欢着呢,就见路边走来一个一脸一本正经的年轻人,停在自己的算命摊子前,从头到脚打量自己一遍。
见有生意上门,马猫儿不慌不忙的吞下最后一口包子,抬起胳膊抹抹嘴上的油:“这位公子要算命?”
那个年轻人长相精瘦,一副老实相,听到马半仙开口问,将信将疑的看着马猫儿:“你真是半仙?”
“在下正是行遍大江南北,专替人消灾解难的半仙马猫儿,如假包换!”马猫儿一气儿把词念完,眼睛里忽闪出诚实的光芒,以一种“骗你我不是人”的目光看着主顾,“这位公子要算什么?财气?运程?官运?还是姻缘?”
年轻人被马猫儿说的一愣一愣,听完之后一板一眼的说道:“我家里最近有人生病,其实是想找个能通灵的明眼人看看,不知半仙你能否……”
马猫儿一脸得意:“要说扶乩嘛,我当然也行。不过这个需要多方准备。须知各路神仙也不是随便就能请来的,至少也要准备好酒水纸钱……”
“这个我倒不在乎,”年轻人仍是诚心诚意的样子,连连点头,“钱财方面好说,只是说得需准,一定要把我家病人治好才算数……”
一路走去,马猫儿几乎要将阿福祖宗十八代打听清楚:
“哎,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福。”
“家住哪里?”
“就在镇东叶府。”
“多大了?”
“不到二十一。”
“哦,成家没有啊?”
“还没有。”
“那你家主子是谁啊?”
“我家主子姓叶。”
“叶老爷?”
“是叶少爷。”
“那他做什么谋生?”
阿福看上去极有耐心又好性子,笑着回答:“马半仙,这个跟您驱魔有什么关系吗?”
马猫儿打个哈哈:“我当然要问清楚了,也方便一会替你家主人驱邪魔歪气啊……”
两人叨咕着,七拐八拐,阿福在前面走,马猫儿扛着幌子跟在后面,最后停在一扇黑漆门前,门前一块匾,上面是“叶府”两个大字。阿福上前敲敲门,门应声打开,阿福带着马猫儿进了门,穿过前院,来到,前堂。马猫儿在中庭与前院之间的前堂做了,听阿福说:“我去请我家少爷。”
不一会,就见丫头奉茶上来,放下茶碗,并未见那丫鬟多看自己几眼,马猫儿心里有些奇怪:自己这张皮相,平日里一向能吸引不少女孩儿多看两眼,怎么今日这个不管用了?正在想着,听见有脚步声从后面传来,马猫儿回头一看,看到一个书生模样的儒雅公子,长身白衣,长眉秀目,唇边含笑,只是走起路来腿脚似乎有些不利落,看到自己,就收了纸扇抱起拳来:“这位就是马半仙了?在下叶长春,有礼了。”
马猫儿并非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一见这人就觉得他绝对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因此也装模作样的站起来回礼:“小道见过叶公子。”
两人坐下,又有丫鬟奉上茶来,低着头退到叶长春身边时竟然脸上红了一红,马猫儿心里立刻有些不忿:这拐子,不就是个头比我高点,家里钱比我多点,看上去念的书比我多点吗,有什么了不起?我长得哪点比他差了?真是狗眼看人低!
“听说半仙会驱邪魔?”那边叶长春慢悠悠的开了口,缓缓喝一口茶。
马猫儿应了一声,心里骂一句:要不你请我来干嘛?
“那就麻烦半仙了。”叶长春客客气气的,“我最近一直腿疼,走路一拐一拐的已经好久了,请了大夫吃药也不怎么管用,所以怀疑是不是沾着什么邪气了,想请半仙先帮我看看,是不是这样?”
你活该,马猫儿幸灾乐祸的在心里骂一句,面上则是恭谦老实的表情捻捻嘴唇上的小胡子:“那,就起个乩看看喽。先摆个供桌吧。”
叶府下人果然手脚麻利,不一会功夫,供桌,旗幡,香烛,纸钱已经都预备好了,还应马猫儿的要求,逮来一只狗。叶长春摇着纸扇在旁边看着马猫儿指挥着几个下人准备东西,眼里笑意盈盈。一个不小心那笑容被马猫儿看见,咯噔一下:怎么忽然觉得这个叶长春笑得有些不对劲呢,其中有诈?而且看上去这个叶长春也是个聪明人,不像是那种会花钱买当上的人啊。
可是都已经做到这份上了,总不能跟人家说不干了吧?马猫儿暗暗一咬牙:大不了自己拿了钱,就立马从这秀水镇上溜出去,不让他逮住就好!
正想着,阿福走过来:“半仙,您的吩咐的东西已经预备好了,开始吧?”
马猫儿对叶长春点点头,走过去拎起自己那个布幌子,把上面的幌子摘下来,留下一根半丈多长手腕粗细的棍子,走到那只被拴着的癞皮狗跟前,一棍砸下去,那赖皮狗连哼哼都没哼哼,立刻就昏倒了,看的周围几个仆役连同主子叶长春,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马猫儿麻利的从腰里摸出一把匕首,照着狗腿一刀划下去,顺手接过阿福递过来的木盆,狗血立刻顺着那狗爪子滴滴答答流到盆里,流了有小半盆,马猫儿松开狗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包,递给阿福:“那,这是药,一会你替狗撒到腿上。”
阿福目瞪口呆的接过纸包:“……半仙,这狗是外面捉来的癞皮狗,死了就算了……”
马猫儿摆摆手:“哎?那怎么行?修道人以慈悲为怀,怎么能妄杀生灵?”
旁边叶长春看看地上还昏迷的狗,嘴角抽搐几下:“……马半仙……果然慈悲为怀。”
闲杂人等回避。马猫儿从自己的布搭子里摸出一把剑来,端起桌上一碗酒,噗噗噗喷到剑上,然后往供桌上一放,往供桌前扑通跪下,嘴里念念有词的:“上天神仙安好,今日马猫儿替人驱魔降妖,请各路神仙务必帮忙……”
念叨了几遍,就见他忽然噤了声,白眼一翻,脖颈子一挺,忽然从地上跳起来,抢过供桌上的剑,嘴里呼呼喝喝:“太上真人在此!你这妖邪!还不拿命来!”
叶长春正站在供桌旁边,看见马猫儿这样,不由往后退一步。马猫儿却举着剑往他这边跳过来横七竖八一阵乱砍,旁边的阿福见状,扔下手里拖的死狗跳到叶长春身边,好像怕马猫儿以及他身上的仙害了他家主人。叶长春看清了马猫儿的模样,倒是不怕了,抱手站在那里,脸上还带着自若的笑意。
不过一刻功夫,马猫儿把剑往地上一扔,端起桌上狗血,忽地泼到叶长春身上,嘶着嗓子吼一声:“妖邪速去!”然后碗一扔,往地上一倒,眼睛紧闭,一幅精疲力尽模样。
叶长春看着自己一身狗血,眼里看好戏的笑容立刻变成了怒火,来不及发作,先接过阿福递过来的毛巾擦擦脸上溅上的狗血,然后看见地上躺着的马猫儿悠悠转醒,忍着怒火开口质问:“马半仙,请问附在我身上的到底是何方妖邪?”
马猫儿似乎晃晃脑袋:“上身的神仙说,好像是来自南边的老鼠精作祟。不过幸好,我已经替叶公子您将它赶跑了!”
“哦,那真是多谢马半仙了!”叶长春走近一步,腿脚看上去已经十分正常。马猫儿看在眼里,先是觉得诧异,随即意识到自己一定是被耍了,从地上跳起身来一把搂过自己东西就往门外跑,却听见身后叶长春冷笑着喝一声:“关门,放狗!”
近十个个家丁忽然从后堂冒出来围住马猫儿,马猫儿一见逃不掉,将布搭子往肩上一挂,握住那条砸狗的棍子,转身摆个架势,就往对面冲过来的家丁身上招呼开了。几刻钟下来,几个家丁竟然都不能近他身。他往四周扫一眼,心想看来从大门是出不去了,转身就往墙头边跑过去纵身一跃,双手挂住墙头。正要抬脚往上翻,就觉得脚腕子被一只手扣住,然后被猛地王后一拖,自己已经倒在地上了,抬头一看,拉住自己的竟然是叶长春。
一堆家丁立刻冲上来用棍指着他。一身狗血的叶长春冷笑一声,拍拍干净的手,命道:“给我绑起来,送县衙去!”
被人押着一路往县衙去,马猫儿终于琢磨出了点道道来。自己来到这秀水镇不过才一个月有余,只不过是个穷算命的,并没有得罪过其他人,只除了一件事。自己所住的地方,好像原本是要被一家大户买下来的,而且那大户人家跟那片地上的人家也商量的差不多了,到马猫儿搬过去之前,人已经搬走了九成。可是马猫儿好不容易找着一个便宜又不花钱的住处,不愿意搬走,于是想了个招儿,当着众人的面扮鬼上身,唬着众人说土地爷有命此处不可随意拆迁。这么一闹,剩下的本来就有几个不情愿搬家的,这下就更不走了。
马猫儿心想,这大户说不定就是叶长春吧?
可眼下,不管是不是,这官司他怕是要吃定了,叶长春一定会告他个装神弄鬼惑乱人心。
到了堂上,县官惊堂木一拍,就见阿福出面,一五一十把马猫儿前前后后的事情说了个一清二楚,要求大人治马猫儿欺诈之罪。县衙门口围了一圈人,马猫儿跪在堂上,偷眼回头看看,他心想,这下完了,自己的老底算是被彻底揭穿了。
虽然马猫儿拼死抵赖,可是认证物证俱在,容不得他耍花腔,最终马猫儿被罚重责二十大板,并收监一个月,以儆效尤。马猫儿咬着牙无地自容的要画押的时候,忽然从堂外走出一个人,对堂上喊一句:“大人且慢。”
他回头一看,翩翩然走进来的竟然是叶长春,他已经换了沾满狗血的衣服,看也不看马猫儿一眼走上堂,向县官儿抱拳一礼,面上笑容和善如春风:“王大人,这马猫儿自然是有过错,不过白白打他一顿,却并不能补偿旁人的损失,何况他也是不过是个四处流浪之人,身世可怜,大人明察秋毫,不如判他替我做十天活,以补偿我的损失。”
县官王大人沉吟片刻,捻着胡须点头:“不错,不错!”
堂下围观的人群众也开始有人称赞叶公子“为人宽厚容忍”……

马猫儿跪在地上,牙齿咬的嘎嘣嘎嘣,一抬头却看见叶长春斜吊着一双丹凤眼,看着他笑得得意忘形。且不管三十大板是不是可能把自己打成残废,到了叶长春那里是不是做苦力,但是这口气已经咽不下去了。何况自己是真小人,这姓叶的却是伪君子,马猫儿用脚趾也能想出来,自己犯到叶长春手里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他一个挺身,从地上直起腰来,对县官喊道:“大人!我宁愿挨打坐牢!”
可是堂上县官却已经重新拍响了惊堂木:“好个不知好歹的欺诈犯!就按叶公子所说,不过十天之限太少,判马猫儿为叶府做工三十天,以抵欺诈之过。”
马猫儿哀嚎一声,瘫了下去,眼前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像驴子一样被套上套,姓叶的拿条鞭子在自己身后狞笑着猛抽一鞭……
马猫儿运气虽然不好,到底是个聪明人。被叶家几个家丁抓着回去的路上,就已经开始盘算怎么溜出秀水镇了。虽然他很喜欢这个小镇,并且还曾经打算在这里多住一阵子,不过眼下看来是不可能了。只好先到叶府拿回自己的东西,然后伺机溜走,到别的地方再撞撞运气了。
正在想着的时候,冷不防一只手扣住自己的下颌,头被抬起来,马猫儿看到叶长春举起另一只手,把一粒什么东西塞进自己嘴里,再一抬,那粒东西已经滚下喉咙。
“你……你给我吞了什么?”他又惊又恐指着微笑的叶长春,见他仍是笑意满脸看着自己:“留香丸。”
“那是什么东西?”
凭直觉,马猫儿猜那应该是一种毒药。
“一种毒药。”叶长春转过脸,悠然往前走着。
马猫儿扣抠了抠嗓子眼,吐不出来。一旁阿福凑过来,一本正经的:“马猫儿,你做完法还没有洗手吧?就这样把手放进嘴里,真恶心。”
“少罗嗦,还不是那个混蛋先喂我毒药吃!”马猫儿恶狠狠的瞪了阿福一眼,听见阿福仍然不紧不慢的说道:“这种药短时间大概不会发作,也不会有影响。不过三十天之后就难说了。不过我想,到时候我家主子肯定就给你解药了。”
那就是说,自己必须老老实实在叶家做完这三十天工了……
回到叶家,马猫儿的东西已经都被扔到了柴房,包括他的布搭子,白布幌子,木头的斩妖剑。柴房门口还有一只死狗,阿福出来的时候,又冲柴房里的马猫儿喊了一句:“对了,半仙,那只赖皮狗我还没来得及给它上药,不如一会你来好了。”
柴房里没有回答,阿福只听到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又回头凑过去看了一眼,看到正在劈木柴的马猫儿,手里斧头举得高高的,一脸愤恨,嘴里还念念有词,大概是把那木柴当成什么人劈呢。
“那个马猫儿的事情可打听着一些?”
“回爷的话,马猫儿看上去身手还不错,也曾经跟包子铺的丫头讲过不少江湖轶事,可是小的却并没有打听着江湖上有关于马猫儿这个人的传闻,其师出渊源,更是无迹可寻。至于他说的那些江湖轶事,据小的打听过来看,也大多以扯牛皮的居多。”
“哦?本来我看他瘦弱干巴,武功也平平,看来真是个江湖边上混饭吃的混混了。”
“大概如此。”
“那他现在在干什么?”
“回爷话,他现在在柴房里劈木柴呢。”
“哦,这么乖,在劈木柴?”叶长春坐在书房里,放下手里一卷书,抬起眼看看面前的阿福,挑起的眉端带着几分意兴盎然。
“是。”阿福恭恭敬敬的鞠个躬,“而且嘴里还念念有词,好像很不服气的样子。依小的看来,大概是在咒主子您不得好死吧。”
叶长春哼了一声:“他还真当自己是半仙呢。要是咒都能咒死我,我恐怕不知道已经死过多少回了。”
阿福恭敬的笑:“主子真是英明。”
叶长春一挑眉:“嗯?”
“小的是说,现在像主子这样既聪明能干,又有自知之明的人,实在不多见了。”
“嗯。”叶长春满意的点点头,“这还差不多。出去忙你的吧。”
阿福又溜回后院的时候,正看见马猫儿在扳着那条死狗的腿,小心翼翼的往上撒药,他不由愣了一下,于是就站在后院门口看着。过了半天,那条死狗竟然真的活了过来,虽然看上去还是晕乎乎的,不过已经能颤颤巍巍站起来了了。就见马猫儿捋捋它的毛,念叨了几句什么,然后那狗竟然伸出舌头来舔了舔马猫儿的手。
阿福真的惊呆了,转身出了后院,嘴里还念叨着:“真是物以类聚,癞皮狗找赖皮人。”
从今天以后,叶府里就多了一个瘦瘦小小但还算眉清目秀的仆役马猫儿,每天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干各种杂活儿,只不过嘴里经常骂骂咧咧,身后还跟了一条黄灰色杂毛,走路歪歪扭扭的癞皮狗。
马猫儿在叶府里呆的还算风平浪静,一直到第三天清晨,因为怕自己来路不正而被众仆役鄙视的马猫儿,刚刚独自在柴房吃过早饭,正要端着破瓷碗往外走的时候,看到了柴房门外的叶家主子,集虚伪和奸诈于一身的叶公子叶长春。他仍是一袭白衣手摇纸扇,笑眯眯的看上去心情不错,对着马猫儿说道:“马猫儿,收拾一下,跟我去镇东一趟。”
马猫儿虽然恨不得扑上去撕了他,却终于还是不得不放下破瓷碗跟了上去,毕竟于情于理,自己才是欠别人的那一个,虽然很不甘心。
外面有一辆马车,阿福扶着叶长春上去,自己坐到了驾车的位置。马猫儿正要往车上爬,却被笑眯眯的阿福拦住:“半仙,这是主子用的车。”他朝车下摆摆手,顺便瞥一眼跟在马猫儿身后的那只杂毛癞皮狗,继续笑嘻嘻的说道:“您二位还是用走的跟在后面吧,我会把车赶慢点的。”
叶长春坐在马车里,心里正盘算着稍后要处理的事项,就听见马车外面似乎是有人喊了一句:“长春,走!”他有些惊讶的掀开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然后看到了正往前走的马猫儿,拿手指头勾着身后的一条癞皮狗:“快点跑,长春!要不可跟不上马车了!”
大街上似乎有很多人将好奇的目光投到跟在马车后面飞奔的一人一狗身上,尤其是,那是一条跟赫赫有名温文尔雅的叶公子同名的癞皮狗。
癞皮狗颠颠地跟上去了。叶长春嘴角抽了两下,一掌拍在马车木板壁上:“阿福,停车,让他上来。”
托癞皮狗的福气,马猫儿上了马车,坐在叶长春对面,看着叶长春铁青着一张脸质问自己:“为什么给狗起个跟我一样的名字?”
“它不叫叶长春,”马猫儿扬着嘴上一瞥小胡子,认真的说,“它叫癞长春,癞皮狗的癞。”
“你以为我不敢打你?”叶长春眯着眼看着马猫儿。
“敢,当然敢。不过我鼻子下面一张嘴可不是白长的,万一在大街上喊起来,以宅心仁厚温文有礼出名的叶公子,虐待下人的名声如果传出去,会怎么样?”马猫儿龇着一嘴整齐的白牙,“何况要是打重了,我还怎么给你干活?我不信你会做这样赔本的买卖。”
叶长春的拳头缩在衣袖里,嘎嘣嘎嘣响了几声,决定不再跟眼前这个耍赖经验丰富的江湖骗子一般见识。
果然不出所料。叶长春带着马猫儿去了镇东之后,就是让他劝镇东尚未搬迁的住户搬离这里。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当时就是在马猫儿的怂恿和欺骗之下,这里的几户人家才决定不搬,如今让马猫儿来劝他们,绝对是有用的,当然,前提是马猫儿有足够厚的脸皮,承认自己当时是撒谎的。
对于这一点,叶长春对马猫儿是有足够的信心的。
不过,看了马猫儿做这件事之后,叶长春才意识到自己对马猫儿的脸皮的确是低估了。马猫儿并没有自己打自己的脸,承认自己当时是骗人的,而是又当场表演了一场“鬼上身”的把戏,当着叶长春和阿福以及叶家下面几个主事的面,马猫儿忽然开始手舞足蹈的呼呼喝喝,然后自称天上神仙下凡,说这里因为沾了晦气,最近一定会发生血光之灾。
这一次村民开始对马猫儿将信将疑了,但是这种事情一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于是陆陆续续都答应了搬迁的要求,何况叶家付给他们的搬迁费用也是很可观的,不要才是傻子。等到事情办妥之后,装神完毕的马猫儿精疲力竭的蹲在村口喘气,身后趴着没精打采的癞长春,叶长春好奇的打量着马猫儿,发现他嘴里仍然在嘟嘟囔囔,于是走过去。
“你又在咒谁?”
马猫儿眼皮也不抬的答道:“既然刚才神仙说了要有血光之灾,那么说话就不能不算数……”
“那分明是你骗人的吧?”
叶长春当然知道马猫儿是骗人的,可是马猫儿这番话却让他开始觉得,马猫儿竟然是个比较恪守职业道德的骗子,骗了人之后还想着如何让自己的谎话兑现。
“那么你是不是也打算从什么地方请个耗子精来缠我?”他挑着眉问仍然在念念叨叨的马猫儿。
马猫儿慢慢抬起头来,本来清亮的一双眼里发出森冷的光:“你以为你身上真的没有耗子精附身?”
临走之前,马猫儿到底还是在镇东小村制造了一场血光之灾,以兑现神仙的诺言。他从一堵烂墙根里掏出了一只肥肥大大的耗子,一砖头把它拍死,那只死耗子的血一直喷到墙缝里,阿福在旁边看着正觉无比恶心的时候,听见马猫儿自言自语道:“虽然是耗子,不过也算是血光之灾吧……”
阿福在心里想,自己终于见着一个脸皮厚度与自己家主子不相上下的人了。
叶长春在旁看着,又好气又好笑的摇摇头。
真正被这场血光之灾惊吓到的,恐怕只有一直跟在马猫儿身边的癞长春了,大概是第一次看到马猫儿这么血腥的一面,它“啊呜”叫了一声就要跑开,好像唯恐一直可敬可爱的主人也这么对自己下毒手。那边马猫儿一把捞住它,捋着它的毛:“乖长春,只要你老老实实跟着我,我是不会这么对你的,就算你真的犯下无心之失,我顶多也就打折你一条腿而已……”
癞长春和叶长春同时打了个哆嗦,不过前者是吓得,后者是气的。
从镇东回来不多久,在柴房里劈柴的马猫儿就被阿福盯上了:“马半仙,主子请你去书房有话吩咐。”
马猫儿扔下斧头拍拍手,就往前院去。叶府并不算大,但是被打理得干干净净,院前院后花草清爽成荫,房间里也是井井有条,书房里书籍落落大满,墙上贴着几张字画。叶长春正坐在一张书案后面看账本,听见声音抬起头来。
“爷,马猫儿来了。”
“嗯。”叶长春放下手里的账本,看看马猫儿:“你去帮我办件事。”
马猫儿做出明显不情愿的脸色:“什么事?”
叶长春唇角一挑:“除了叶府沿着西边的胡同拐出去,再往前走二里路,有个秀水湖,那里芦苇茂盛,湖水干净。你去那里,给我逮只最大的癞蛤蟆回来。”
“什……什么?!”马猫儿疑心自己听错了,“癞蛤蟆?”
“给我逮只癞蛤蟆,要又大又肥的,最好还要跳的高的。”叶长春笑眯眯的打开纸扇扇扇,然后不紧不慢的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一口,“还要一盆湖里的水,带着水草。”
马猫儿虽然早就有要被整的自觉,但是没想到叶长春会用这种法子整自己,可是自己的却只能老老实实被整。搅黄了人家生意,被人家戳破骗局,关键是还吃了人家的毒药,除了等着被整还有什么法子?没办法,谁让自己当时泼了人家一身狗血呢?
端着一铜盆水走了二里地浑身上下水淋淋回到叶府的马猫儿,肠子都要悔青了,进门的时候他觉得胳膊直打颤,幸好叶府里一个老实出了名的下人余庆看见了,赶紧上来把盆接过来:“猫儿,累了吧?赶紧坐下喝口水歇歇吧。”
相对叶府里众多被叶长春和阿福教导熏陶的奸诈有余忠厚不足的仆役来说,余庆大概要算是府里最老实的一个了,他长的健壮高大,一脸和善的笑意,从来没有对江湖骗子出身的马猫儿冷嘲热讽过,而且还实话实说的夸奖过马猫儿:“看你长的也眉清目秀,怎么会去做神棍呢?”
虽然不完全是夸奖,不过好歹也把马猫儿的自信心找回来了。此时他坐在院门里的石头台阶上,看着给自己端过一舀凉水的余庆,心里竟然有一点小小的感动:“谢谢,余庆。”
“客气啥,”余庆呵呵笑着,把水递给他,看看那只铜盆里的癞蛤蟆,吃了一惊,瞪着马猫儿:“啊,蛤蟆呀,我还以为是鱼呢。你怎么逮只蛤蟆回来呢,还是这么大个儿的癞蛤蟆?”
“还不是叶拐子刁难人。”马猫儿揉揉酸了的手,气哼哼的:“小爷出来混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欺负过呢。这姓叶的真刁!”
“少爷脾气性格挺好的,他可能捉这个蛤蟆有用吧,你不要瞎猜。”余庆安慰着他,不过他自己心里也很纳闷,为什么一向干净清洁的少爷怎么会要猫儿逮一只癞蛤蟆回来呢?少爷好像没有吃蛤蟆的癖好啊?莫非是用药?
心眼忠厚的余庆当然猜不出和气文雅的叶长春叶公子逮蛤蟆是什么用,就连一向很诡的马猫儿得知这只癞蛤蟆的用途之后,也着实吃了一惊,心里生出了对叶公子无限的钦佩仰慕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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