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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郁华清郁闷的是,老头没反对,某种程度上也认可这事。
一把火没燃起来让水给浇透了,不是因为不该公证,而是你先做了有罪推定,我还没这样推定你呢!郁华清便不再理会那老头。那老头吃了闭门羹,也反思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男人不能太斤斤计较,以后的生活不得需要个女人照顾么?但他的孩子很坚持,还放出话来:看,图财不成,撤了;若真心与老爷子好,还计较老爷子的房产干什么?本来么,房子是老爷子老太太早年创下的,留给自己孩子的……
话说到这种地步,媒人不乐意了,走到老头家说了狠话,而且撒手不管了。那一双儿女一听郁华清的财产远在他们家之上,一时没了言语,也不再坚持婚前财产公证了,老年人么,只要活得快乐,随他们去吧,小辈人乐得老一辈有个幸福的晚年。老头也有意去郁华清那里陪不是,还有意与老何交个朋友,连何琳在娘家都招待了他一次,接了他一个电话,怎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郁华清背地里大笑三声后,面都不露一个,寒了。这场本应的天作之合就此告吹。
所以呀,何琳基本上忘了自家里的事,每个周末都赖在娘家大肆吃喝和等着小姨的八卦新闻;传志又对她言听计从,也不见大伯哥来了,时间久了,也生出悔悟之心,觉得自己可能太过刻薄,老公的亲人偶尔来一次,只要不过分,她并不计较的。
转眼2006年春节临近,传志本不想回老家过年的,要陪近八个月身孕的妻子。不料老家来了一个电话打乱了布局:老太太重病,想看看儿子媳妇。确切消息是老太太有可能病入膏肓,想最后见一面儿子媳妇。在中国人的观念里,这种愿望恐怕比孩子出生还要责任重大,重生更重死,孕妇也得理解这个并不算太为过的请求,濒死的老人为最大嘛,何况是老公的亲生母亲,以前的积怨先一笔勾销吧,俗话说人死债走,当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没什么不可宽恕的。
这一年春节还来得早,正赶上北方最严寒的四九天气,北风刮得路上行人稀少,但没有熄灭这个城市四百万外来打工者回家过年的热情,火车站又例行排起了长龙。
何琳挺着大肚子没法挤火车了。老何夫妇心疼女儿,本不想让去,一想到亲家快撒手人寰了,见一见儿子媳妇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一路平安安全才好。于是郁华明把她那辆蓝色的别克君越借给了女婿,并一再叮嘱路上不要太赶,一切安全为上,尤其是对走路都觉得累的女儿,容不得半点闪失。
但一边的郁华清一边嗑瓜子一边时不时泼冷水,“这么冷的天,人家儿子自己走就行了,儿媳去不去能有多大意思?婆婆看媳妇两眼干嘛?有什么可惦记,有什么可看?”
她姐姐不满,“不是老太太快不行了嘛,想看看小辈,满足这个愿望有什么不应该?”
郁华清翻着白眼,“关键是没意义!老太太是要紧,何琳身子现在要不要紧?人死就死了,逃不了一死;这么远,来回奔泊,孩子出个什么事怎么弥补?人家儿女一大堆,我就不相信这个婆婆在这个时候对儿媳妇有什么话说!”
不管怎么老大不乐意,何琳还是去了,650公里,开了近8个小时,上午走时阳光灿烂,回到北风溜溜的王家店已上夜影了。传志下了车,蹲档式了好久,快走不了路了。何琳好点,在后座上坐、卧、躺,除了累,竟没多大反应。
在院子里昏暗的低瓦电灯泡照耀下,何琳没觉得和三年前有什么不同,平静有点脏乱的小独院,到处是干硬的鸡屎,低矮杂乱的葡萄架上,塑料口袋在风中哗啦啦作响;倒是东厢房亮起着灯,听到响声,门打开,先是招弟然后是王传祥的脑袋探了出来。
看来生了孙子,孙子的妈有资格在婆婆院里住了,虽然没住进正屋。
“招弟啊,你花婶婶带着宝宝来看你来了。”何琳对小姑娘有好印象。
小姑娘比以前高了许多,头发也长了,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却没以前好奇和热情了。她就那样扒着门框看着企鹅似的“花婶婶”,什么没说,也没动。
王传祥也没说什么,出去招呼他二弟去了。
何琳讪讪地,在招弟身后依稀看到了大嫂绣花的轮廊,那种观望或敬而远之的神情——倏地闪过,里面有孩子拉长了声音叫,就不见了。
何琳也收回了客气与热情,随着老公径直走向堂屋,就听老太太一声哽咽的“儿啊”,老大老二就急步进入正屋西边一间老太太的卧房,由一层布帘与客厅隔开。何琳站在布帘外面,一侧身,看着老太太倚在贴着彩色报纸的墙上老泪纵横地拉着二儿子的手,断续说着什么,边说边剧烈地咳嗽,咳嗽的当儿瞅见了何琳,只是没聚焦。何琳认为从她一进屋就看到她了,躺的那种角度能通过布帘的缝隙把客厅一览无余,只是故意装着没看见。而且何琳坚信老太太没大事,脸色虽然不太好看,但绝不是恶劣的不健康,比一路颠簸一脸苍白的自己和传志的气色还要好。
传志说:“我和何琳来看你了。”
老太太继续抓着儿子的手,继续口齿不清粘粘糊糊恕叨地讲。何琳见婆婆没召见自己的意思,径直走到东面一间小屋里,熟门熟路摸着细细的灯绳,打开灯,那张硬板床还在,便把从家带来的薄毛毯一铺,盖上厚毛毯,最后搭上婆家沉甸甸的棉被,躺着了。冷啊,没暖器,加上又在车上窝一天了,累就一个字。躺下才发现,婆家鸟枪换炮了,映着院子昏暗的光线,竟看到窗子上装了空调,这才发现空气里有点暖,空调没开,没见生炉子,一扭头,从门缝里看到客厅一角里的发红的光源,一定是大功率的电暖器了。阔啊,自己家的电都小心用。
在她寻思的当儿,招弟和她母亲过来了,推开东间的门,没进去,在门口低低的声音问:“饿不?饿得话揍点饭吃。”

嫂子的胳膊上抱着一个近一岁的胖嘟嘟的孩子,肥头大耳的,明显营养过剩,但不知鸡*巴还大不大。小家伙也是可爱的,歪在母亲身上,吐着舌头好奇地看着黑暗中床上的陌生人。何琳禁不住向小家伙伸出手,怎么说也是在她家住了好几个月的胎儿变来的呀,天然有点亲近感。只是搞不明白她们的神情为什么这么冷漠,难道因为没给这个孩子上北京户口?
“谢谢,不饿,不麻烦了,”她本能地抗拒。
招弟和她妈妈转身走了,都忘了带上门。
何琳下去关门时又在客厅看到了海尔冰箱,在门后看到了滚桶洗衣机,都实现现代化了,谁的钱呢?难道是老大养儿子又要交超生罚款的每月700刚上没几个月的工资?老太太在对面还在不停地回亿从前,回忆儿子们小时候,回忆她老头活着时的幸福时光,边说边哭……
何琳又回到床上,缩进被窝里,看了看墙上,确定没蜘蛛没多足动物在潜伏,安安心心闭目养神,在心里一百遍对自己说:大度,大度,大度,谁也不招惹,谁也不理,过了这两天就回去了。时间很快就过去。
心态好,睡觉就快,在温暖的被窝里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多久,就听传志叫她,推她。
“何琳,我妈病重快不行了,你得起来,过去看看——”
王家的二媳妇一下子就醒了,慢慢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盯着老公看,心道,这么快,老太太真要死了?
“听话,我妈就是一口怨气憋着上不来,你多顺顺她,怎么说我们也是晚辈,老人再有不是也不能看着她有气不出……”
何琳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就被扶下了床,给披上棉衣走过了客厅,来到婆婆的房间。那情景还真吓她一跳,老太太直直愣愣倚在墙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脸上的肉都是僵的,不知是幻觉还是心理作用,真象濒死之人——
“何琳,你与妈向来不睦,争争吵吵打打闹闹中伤了老人的心,我妈心里有一团怨气,不出来估计是过不了这一关,你、你、你得说句软和话,道歉——”
何琳给吓傻了,脑袋也有点不够用,心说道歉就歉意啊,这关口,也甭追究谁对谁错了,但歉怎么道啊?说对不起行不?
“跪下吧,说说自己哪里错了,请老人原谅,俺妈一生太不容易了,总不能给生生气死吧?那俺们兄弟也忒不孝了,还活着有啥意思?”
跪下?!何琳有点蒙,一扭脸,传志已双膝落地,跪在床前了,“娘,我不孝,让你老人家生气,你老人家千万别想不开啊,现在我就和何琳一起向你认错了……”
老太太突然咳嗽,一块痰似的东西堵着上不来,手都颤抖了。
“娘啊,你原谅我们吧,我们不会再惹你生气,不会再让你受苦受累……跪下!”
何琳被老公使劲拽着,心里又是惊慌又是疑惑,老太太当真要死了?恍然瞥到旁边大伯哥的脸,气愤又鄙夷的神情……
慌乱中双膝一软,何琳艰难地跪在了地上,双手放在沉甸甸的肚皮两旁,**坐在脚后跟上。
“娘,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何琳给你老人家认错了——快说啊!”
“妈,我、我…错了……”说完话何琳忽地发现跪在地上认错的只有自己,传志已爬起来向他妈指证了。那边大伯哥脸上似轻松满意之色。
刚刚还一口痰状上不来气的婆婆此时一通浑厚的哽咽,“俺的命啊——”在俩儿子面前哭开了。
何琳在后面站起来,浑身发抖,转过身僵硬地挪过客厅,移到刚离开的被窝,手脚抖得竟爬不上床,心里数着10、9、8、7、6、5、4、3、2、1、0、1、2、3、4、5、6、7、8、9、10……
她哆嗦着坐在毛毯里,脑海里一片空白。老太太哭着对她儿子们说什么讲了什么,她一丁点儿兴趣也没有,根本不屑地听到,只是在试图搞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幕是做梦还是想象的?发生了还是没发生?
忽然,大嫂绣花如影子般躲进来,端来一碗鸡蛋汤,放在她能够得着的桌上,远远地站着。她看着她们的脸,那种遥远不能琢磨的神情,即使没直接参与,也仿佛是阴谋的一部分。大嫂轻声招呼了她,她没听到,也不想听到,只是冰冷而僵硬地坐着。绣花转身走了。
一会儿,招弟又钻进来了,不象她妈那样站得那么远,挨着床,一会儿看着花婶婶苍白的脸孔,一会儿看她隆起球似的大肚皮。好时间,受了冷遇,小姑娘也走了。
走了好久才碰到一辆走亲戚的三轮车,何琳拦住人家,主动给钱,只要给捎到县城。
三轮车主没要钱,把放在了有公共汽车的更大的柏油路上。何琳花了8块钱终于让一辆破旧的大公共带到了公共设施更健全的县里。太阳出来了,她找了家较干净的店吃了早餐,还买了几厅露露,县城小,没有火车站,她就到处找出租车。
“到北京。”
那司机愣了半天神,才蹦出四个字:“多少钱啊?”
“需要多少啊?”何琳一点底没有。
“你能出多少?”
“1000。”
“再多出点吧,1300,中不?”
成交。
何琳坐上出租车一路北来。
传志发现何琳不见了,到处找,没找到,害怕了,打她手机,响了两声,关了。
跑一趟北京进帐1300块,除去油钱过路费,怎么着也得一半纯利吧。那司机玩命开啊,而且不走高速,路上加了一次油,让何琳掏的,说是到了北京,油钱从1300里刨去。说到底是有点不相信她一个大肚孕妇,把她送到北京了,她再说没钱,你能怎么着她?
何琳不在乎那点油钱,一心只想快点回到家,要求走高速,过路费自己也掏。
整整颠簸了近10个小时,精疲力筋的出租车司机把孕妇放在一家银行门口。孕妇下车到ATM机上取了800块。行了,恶梦结束了,终于回到自己的地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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