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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25天前北京安定路
那是安定路侧街的一栋不高的三层大楼。
王大为把那辆红色的宝马缓缓地停在了那栋底层有着宽大的玻璃窗、醒目的招牌的宾馆前面。这里是朝阳区的一条僻静的街道,一座极普通的三星级宾馆外表平常,档次一般,人行道上的一大排高大的白杨树郁郁葱葱,茂密的枝叶将整座小楼遮掩得严严实实,一点也不显山露水,大厅里流光溢彩,光可鉴人,很安静的,没什么人出入,只是轻轻传来理查德•克莱茨曼的钢琴曲,很悠扬,很动听的。
“老爷子。”王大为提醒着:“到了。”
“是吗?”老爷子望望窗外,有些犹豫不定:“挺安静的。”
“我真的很好奇。”他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有可能的话,能让我也见见‘帘底纤纤月’吗?没别的意思,我知道一定是个出类拔萃的阿姨。”‘’
“反正小朋友也知道她了,你会见到的。”老爷子倒不急于下车,坐在车里沉默了半天,问道:“你的手机呢?”
王大为把那部诺基亚递给他。
“老爷子,我背一首宋词给你听听。”他背的是田为的《南柯子》:“团玉梅梢重,香罗芰扇低,帘风不动蝶**。一样绿阴庭院,锁斜晖。”
“好词。”老爷子喃喃的接着背道:“对月怀歌扇,因风念舞衣。何须惆怅怜芳菲,拼却一生憔悴,待春归。”
“可不是的。‘拼却一生憔悴,待春归。’”王大为笑了笑:“老爷子,去吧,没什么好怕的。”
“你先上楼去看看。”老爷子吩咐道:“见到她,你就叫她田姨吧。叫田姨给你手机打个电话。”
“干吗搞得像间谍活动似的。”王大为咕噜着:“老爷子该不是台湾特务吧?”
“特务?”老爷子哈哈大笑起来:“你看我像吗?”
“反正我相信您,谁叫我和您一见如故呢?”王大为跳下车,回头问道:“您能告诉我,您什么时候在我们那支部队里呆过?”
“小朋友。”老爷子咧着嘴在笑:“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没有一点阻扰,王大为很顺利地走上二楼,敲了敲202房紧闭的房门。没人理会,他就又敲了一次,这次房门被打开了一道缝,有一个身穿灰色套服的女人出现在王大为面前。个子不高,显得很精明能干,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她的前额依然光滑,由于年龄的缘故,嘴角有些松弛,眼角也现出皱纹,但眉眼之间还依稀残留着女性的温柔,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腰身保持得不错,有些风韵犹存的感觉。
王大为几乎一眼就认出了站在面前的这个田姨是谁,隔三差五的在央视的《新闻联播》的时政要闻里,总能看见她的身影。
“对不起。”王大为坚决而有礼貌的径直走进了房间里:“老爷子叫我来的。”
这是一个套间,他环视了一下,走进了卧室,动作敏捷而又仔细的注意检查了起来,他跟着樊钢的刑侦支队的人干过搜查的事情,老袁教过不少诀窍和方法,他甚至连被褥也不放过。田姨就静静地站在外间,默默地看着王大为的检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外间客厅的电视里里传来张瑞英播报新闻的声音。
“对不起。”两分钟以后,王大为仍然一无所获,就抬起头来,眼睛直视着田姨的眼睛。他这才明白老爷子如同特工般古怪的举动,明白老爷子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的态度了,明白了“帘底纤纤月”的身份和奥秘了。他感到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现在的眼神依然很柔和。他笑了笑:“您好,请问是田姨吗?”
“你是谁?”田姨盯着面前高大的小伙子:“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是老爷子的小朋友。”王大为回答道:“和老爷子喝酒、谈词时认识的。”
“荒唐!”田姨脸色一沉:“他人呢?”
“打个电话。”王大为拿起床上放着的一部摩托罗拉手机,拨通了电话,递过去:“您放心,那边是我的电话。”
他走开了,将卧室和外间客厅的淡绿色窗帘放下,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他打开了床头的小灯,又用遥控器打开了美的空调。抬起头,就看见了田姨赞赏的目光。
“你刚才在找什么?”田姨问道:“紧张兮兮的。”
“MP3。”王大为回答:“窃听器,电视探头。”
“真好笑。”田姨脸上笑了一下:“这个胆大包天的老家伙居然变得这么胆小?”
“我在老爷子的部队里当过特种兵,检查是我自己决定的。”王大为很有礼貌:“是我把老爷子带来的,我得为老爷子负责,再说老爷子也很爱惜您的清誉。”
“是吗?”田姨脸上升腾起一层与她年龄有些生疏的红晕:“我也叫你小朋友吧,你去陪你那个老爷子上来吧。”
“田姨在楼上。”王大为回到车上,在后车箱里找到了一顶标有“长城旅游”字样的长舌遮阳帽,还在驾驶台里摸到了一副大框平光眼睛,给老爷子装扮整齐以后,自己也笑了:“老爷子,这下可有点不伦不类了。”
老爷子顺从的听从王大为的指挥,又顺从的和他一起走进了宾馆的大厅,顺从的听着王大为一边乱七八糟的讲着恭王府的建筑,一边和他一起上楼。但当他走进202室,看见静静地站在房里的田姨的时候,拘谨的老爷子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大步走过去,一句话也不说,就将那位名高位尊的田姨一把搂进怀里,田姨也完全变了一个人,就像小妇人似的很温顺的依偎在瘦高的老爷子的怀中,居然抽泣的哭了起来,她扬起头,一点也没感觉到还有外人在一边,将自己的颤抖的嘴唇头贴在老爷子激动万分的脸颊上。
“老爷子,田姨。”王大为喜欢老爷子的直截了当,也喜欢田姨的真情流露,他将老爷子和田姨一起推进了卧室,关上门的时候,还告诉他们:“两位有话慢慢说。放心,我就在外面看电视。”
他将电视频道调到体育台,正是欧洲足球冠军杯的一场实况录像。他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用的是宾馆的茶包,茶味淡淡的,舒服的靠在沙发上,将中南海香烟也拿出来,抽出一支,点燃了,能够依稀听见卧室里传出老爷子急促的喘息声和田姨压抑的呻吟,还有含糊不清的低语。他笑了笑,把电视机的音量逐渐增大,直到完全置身于那龙腾虎跃的绿茵场上,看台上的欢呼和喧哗震耳欲聋,他就兴高采烈的开始看球了。
他是被老爷子从电视里的足球场上叫回来的,罗纳尔迪尼奥正站在罚球点上。王大为眨了一下眼睛,定了定神,看见老爷子和田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身旁。他惊讶的发现田姨似乎变得漂亮了许多,年轻了许多,连腰身似乎也轻盈了许多,她也戴着一副太阳镜,但片刻欢娱后的红晕还在脸上浮动,笑脸盈盈的;老爷子换了一套新装,很笔挺的培罗蒙西服,显得精神了很多,愉快了许多。两人衣着整齐,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好啊。”王大为笑了起来:“老爷子,鸟枪换炮了。”
“白捡的。”老爷子笑眯眯的:“田姨给买的。”
“小朋友。”田姨也笑着:“你说如何?”
“好看。”王大为点着头:“老爷子腰杆笔挺,肩膀又宽,是穿西装的衣服架子,当然除了军装以外。田姨挺有眼光的。”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田姨温柔的望了老爷子一眼:“我在二十多年前就认识他了,其中由于种种原因,我们一直没有再联系。后来我一直想和你的这位老爷子见面,这几年以来,我给他写过十五张纸条,等了他二十二次,只有这次他出现了。原本我以为又要绝望了,所以我得谢谢你这个小朋友。”
王大为清楚地知道田姨轻描淡写的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说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这个秘密揭示了两个人不为人知的一段已经久远的情感,一种相互的默默倾慕和无望的守候,这个**透露出田姨个人生活中的绝对情感,也就知道了老爷子谨小慎微、犹豫再三、踟蹰不前的原因以及这次见面的来之不易。
“田姨。”他在为老爷子辩解:“其实,老爷子挺在乎您的。”
“是吗?”田姨很感兴趣的笑了笑:“说说看,这样古板的家伙也知道在乎人。”
“我看见的。”王大为就把老爷子那天在凉亭里书写的辛弃疾的《念奴娇》背给田姨听:“其实我也希望能亲眼见见‘帘底纤纤月’的。”
“谢谢。”田姨就当着他的面用手摸了摸老爷子不好意思的脸:“我很喜欢的。”
“老爷子,我想起了一首词。”王大为念的是王沂孙的《眉妩》:“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旧。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蛾、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
“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花影。”老爷子接着把那首词念完了,咳嗽了一声:“小朋友,你挺会讨她喜欢的。”
“有什么不好的?‘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真得很贴切。都像你这个榆木疙瘩有什么好?”田姨淡淡一笑,眼睛亮亮的:“小朋友肯定已经认出我是谁了吧?”
“是的,田姨。”王大为承认道:“不过您放心,走出这座宾馆,我就会把这里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我没见过您,也不知道您是谁。”
“你干吗这么怕她?”老爷子笑着说:“你田姨已经相信你了。”
“老爷子说你是某市人,来北京办什么事?”田姨盈盈的笑着:“可以透露吗?不会也是秘密吧?“
“只能说我和老爷子有缘。”他就花了几分钟将自己的情况,以及到国电集团公司办事,机场上被李玉如碰见的一些情况向田姨简要地讲了一下:“完全是凑巧。”
“我喜欢这个凑巧。”田姨沉吟一会儿:“我想留你在北京再呆几天。”
“知道了。”王大为不假思索的回答说:“我会做到的。”
“想知道为什么吗?”田姨的声音很低:“小朋友。”
“我知道,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王大为回答的很简单,他在飞快的盘算着:“田姨请记住我的电话,只要您有空,就给我打电话,我会来安排一切。只可惜,我只能负责老爷子这边。”
“你能把他**来,而且神不知鬼不觉的,这本身就是个奇迹。”田姨握着王大为的手。她的手温暖柔和:“我相信你能办到你所想办到的一切,是吗?”
“奇怪。”老爷子在摇头:“田姨凭什么相信你?”
“老爷子,这就是你傻冒了。”王大为笑着说:“因为田姨相信您,所以就相信我;因为田姨喜欢你,所以也喜欢我。”
“小朋友。”田姨抿着嘴在笑:“你知道这个老爷子是谁吗?”
“不知道。”王大为回答得很实在:“好喝酒,说明他豪爽;懂宋词,说明他文学造诣很深;能洞察一切,说明他思维敏捷;能来与田姨见面,说明他重感情。都年过花甲了,还在部队上,总是师长、旅长的干活。”
老爷子和田姨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老爷子笑声爽朗,声音宏亮;田姨捧腹大笑,一直笑得弯下腰去了,笑声甜美。
等到王大为开着那辆红色宝马和老爷子赶回那座隐藏在小街僻巷的大院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进门就发现坐在接待室里的那个士官生望了一眼车牌,还有车上的人,就猛的抓起了电话,对着电话不知在叫着什么。
“他们发现得太迟了。”老爷子似乎有些洋洋得意:“我已经成功的消失了一会儿,至少是木已成舟,胜利凯旋。”
“您不怕吗?”王大为有些担心。他知道部队的条例还是很严厉的:“当心关禁闭,我刚入伍的时候,就被关过一天。”
“跟着小朋友,我也玩了一回失踪。”老爷子在笑:“偶尔一回,不会给处分吧?再说不就是一个时辰吗?”
王大为把车直接开了进去。
远远的,他就看见李玉如站在那座雕梁画栋、斗拱飞檐的豪华的建筑门前,噘着好看的小嘴,气冲冲的圆瞪着双眼,望着飞驶而来的红色宝马。阳光下,她身上的那件意大利的红色风衣好看极了,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站在她的一帮同事中间,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段,都是鹤立鸡群。
“小朋友。”老爷子也看见了她:“你的这位女朋友可是个大美人,和田姨年轻时一样,就是太喜欢撒娇了。”
“田姨一定也会撒娇的。”王大为看见有几个军人匆匆向汽车跑来,就慢慢将车停稳,抓紧时间把话说完:“那个妖精就连脾气也像田姨。”
老爷子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他笑得很开心、很放松、很愉快,前仰后合的,连眼角上的皱纹也似乎淡了不少。
“部长,您上哪儿去了?”王大为看见有人为老爷子拉开了车门,老爷子就乐呵呵的走下车去。一个鬓发斑白的军官在向老爷子敬着军礼:“可把我们给急坏了。”
“别紧张。”老爷子漫不经心的在还礼:“有什么可急的?不就是跟着小朋友出去买了套衣服嘛。”
“部长。”军官分辨着:“宴会就等您一个人了。”
“是你叫妖精吧?”老爷子在李玉如面前站住了,很欣赏的望着这个妖艳的女子:“你是小朋友的女朋友,也跟着进来吃顿饭吧。”
王大为看见李玉如显得目瞪口呆,他感觉到李玉如认出了老爷子是谁。
他没有发现自己其实也是目瞪口呆的。因为他发现那个向老爷子敬礼的军官肩上居然扛着两颗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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