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四年除夕中午，离开汉阳两个多月以后，梁思源再次回到了汉阳城。
彭莹玉等五人早在三日前就转道去了庐山竹林寺周颠隐居之处，此刻梁思源孤身一人站在城门口，看着城门附近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孤单。两个月之前，彭莹玉一力邀请梁思源上光明顶之时，他满怀雄心，希望能劝解杨逍等人放下成见，共同推举出个教主出来，整合明教，借此避免将来与六大派的冲突；二来呢，梁思源希望圣火大会能和各地的义军代表商量一下，如何对付脱脱和元军。可是上山之后梁思源才知道，自己在圣火大会上是没有多少说话地位的，而与朱元璋等人商谈了一次，几人说话遮遮掩掩，尽是些虚言。如此说来，他当初上山的两个目的，可以说基本上是全部失败，后来在圣火会上强行出头，得罪了众人，更一时赌气，立下了不上光明顶的誓言。
两个多月在外辛苦奔波，最后一事无成，灰溜溜的下了光明顶，想起这些，梁思源只能长叹一声：
“唉，尽人事，听天命吧。”
除夕之日，各家各户都忙着准备年夜的活动，蒸年糕，贴门神，爆竹声响，辞旧迎新，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脸，只有梁思源一脸落寞的往自己府宅行去。
周老头正在门外贴门神，远远的看到了梁思源，忙笑容满面的迎上来，连声问好：“少爷，您赶回来了，一路可是累坏了吧，快进去好好休息吧。对了，少爷可用过午饭？我马上去准备啊？”一边说着，一边带着梁思源就往宅里走。梁思源见到周老头，勉强提起些精神，道：“周叔，家里一切还好吧？”周老头连连点头，“家里一切都好。陛下每个月都把少爷的俸禄让人送过来，前几天还刚送了一批新年贺礼过来，就等着少爷回来，好好过一个新年了。”
梁思源点点头，吩咐道：“周叔，我赶了一个月的路，累坏了，你帮我准备点热水。恩，再准备点吃的，有点饿了。唉，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啊。”周老头一边点头，一边去准备了。
舒舒服服的泡了小半个时辰的热水澡，梁思源差点在木桶里睡过去，直到肚子一直咕咕的响个不停，梁思源才恋恋不舍的离了水桶，做到了饭桌前。不过片刻，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端了个托盘，送了几碟小菜上来。
梁思源见是个侍女端上饭来，有点奇怪的问道：“你是新来的侍女？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来的？”要知道梁思源虽然贵为兵马大元帅，可是平时很少时间住在府内，这宅子里向来只有周老头夫妇两人，根本没有侍女，此刻府内突然无缘无故多了个侍女，梁思源才有此一问。
那女子听他这么一问，抬起头来，盯着梁思源，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梁思源刚才也不过随口一问，周老头夫妇年虽然刚刚四十，可是老态颇显，这么大个宅子只有两人操持确实有点忙不过来，买几个侍女倒也不算过分，可是等了半晌，不见有人回答，梁思源这才抬头看了那女子一眼。
那女子一张瓜子脸，眉似翠羽，眼横秋水，肌如白雪，甚是秀美，此刻也正在盯着梁思源看，见梁思源抬头看她，这才微微低下了头，却仍然不说话。梁思源刚才扫了一眼，发觉她有点熟悉，可是一时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她，又见她一身素衣，着装甚是讲究，看打扮不像是个侍女。梁思源这才发觉刚才自己问错话了，这姑娘估计不是什么侍女，有可能是来投奔周老头夫妇的亲人，忙改口道：“姑娘见谅，是我鲁莽了。姑娘可是周叔的亲人？这等活计岂可劳烦姑娘来做，还请下去休息吧。”一边说着，一边心里却疑惑：“周叔当初说家人尽皆丧命，已没有什么亲人，如何又来了一个？”
那女子听了梁思源的话，又缓缓抬起头来，盯着梁思源。梁思源见她脸色变得苍白，一双眼里却有怒气燃起，暗道：“坏了，又说错话了。”忙补救道：“姑娘还请见谅。我看姑娘面熟的很，我们以前可曾见过？我这人记忆一项不是太好，一时之间想不起姑娘是谁，还望姑娘见谅。”
连续改口三次，那姑娘眼中怒火越来越盛，梁思源疑惑，心里猜测道：“不知道此人到底是谁？难道我以前得罪过她？”先前说话的时候，梁思源一直是坐着的，此刻他只得站起身来，躬身行礼，道：“这位姑娘有礼了，姑娘何人，还望相告。”
那女子胸脯鼓了几下，面前压下了怒火，一字一顿的道：“两个月之前，我的孪生姐姐命丧公子房中，公子这么快就忘记了？”声音低沉，掩盖不了其中恨意。
梁思源啊了一声，这才想起了当初自己房中自尽的那对姐妹。只是这件事情当初梁思源虽然觉得十分悲惨，可是他统军两年，惨事见得太多了，还真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更是吩咐了周叔，待这姑娘伤养好以后，就把她送走，让她去投奔自己亲人。当初不过晚上见过了一面，天明之后，梁思源就去了军营，后来自己离开之日，才又匆匆见过一面，说了几句话，忽忽两个月过后，梁思源早已经把这件事情忘了个精光，一时半刻还真没想到眼前的姑娘就是当初大难未死的妹妹，怪不得刚才梁思源就觉得这姑娘眼熟呢。
梁思源呆呆得看着她恨恨的转身离去，这才慢慢坐下了，叹口气，朝门外叫道：“周叔，你进来下，我有点事情问你。”
周叔进来后，听了梁思源的话，忙回道：“啊，少爷原来说的是李姑娘啊。”梁思源听了她的话，这才知道了那女子原来姓李，点点头，道：“周叔，当初我不是吩咐过你吗？等李姑娘好了，就赶快送她离开，怎么事情过了这么久，李姑娘还在我这儿？可是当初的伤还没好？不应该啊，当初李姑娘的伤虽然比较重，不过接近三个月，怎么也应该养好了啊？”
周老头忙解释道：“李姑娘的伤一个月前就好了，后来我也问过她，可是她告诉我说这附近几省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据她说老家好像在淮北那边，虽然有几个亲人，可都是远亲，本就不怎么熟悉，现在那边又在打仗，她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前去投奔，先不说那些人收不收留，能不能找的到还是个问题呢。我老头子看她一个单身姑娘实在可怜，又无处可去，只好先让她在府里住下来了。没能提前通知少爷，还望少爷见谅啊。”
梁思源想起了离开之前自己也问过她可有亲人可投，当时她就表示了没有亲人，没办法，看来只能让她先留在这儿了。想到这儿，梁思源点点头，道：“周叔，李姑娘留下来也没问题，可是她终究不是我们府上的下人，如何能让她做这端茶倒水的事情呢？我也知道，这府里人少事多，二老也实在忙不过来，这样吧，过几天周叔就去东市那边买几个丫鬟回来吧。至于李姑娘，咱们府上也不怕多一个人，就当是位客人吧，莫要怠慢了她。”
周叔点头称是，梁思源又想起今天乃是除夕之日，接着问道：“周叔，守岁的物事都准备妥当了吗？”周老头点点头，道：“我们府上人也不多，就是准备一桌年夜饭，已经准备好了。”
见事情都差不多，梁思源才让周老头退出去，独自用餐。想着晚上还要守岁，梁思源又回房小寐了一会儿。
寒冬的日头永远是那么短，不知不觉，夜晚就到来了。四周鞭炮声响起，梁思源却只能独自坐在大厅里，看着面前摆着的一桌子的饭菜发愣。周老头夫妇死活不来陪梁思源一起用年夜饭，偌大的一间屋子里只有梁思源一人，烛影晃动，四周的热闹也不停的冲击着耳膜，梁思源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看来，这将是我这一辈子过得最无聊的除夕夜了。”
没有食欲，梁思源推门到了院子中，静静体会寒冬的凉夜。看看四周，除了前边院子里周老头夫妇的房间里露出一点灯光外，整个元帅府黑漆漆一片，好似一座大坟墓，让梁思源感到无比压抑。转头四顾，突然一点灯光从自己左侧的房间里刺出，梁思源一愣，才想起自己这后堂还住着一人，就是下午见过的李静雅李姑娘了。李静雅当初是和姐姐李静苏一起以侍妾身份被送入元帅府的，所以后来周老头给他安排房间的时候，就顺手安排在了后堂梁思源卧室附近，她自己好像也默认了自己身份，安心在后堂里住了下来。
梁思源想到她也是孤单一人在这世上，倒和自己有些相似，叹口气，慢慢走到她门外，轻轻敲了敲门，道：“李姑娘，我可方便进来？”
李静雅的声音过了好久才传出，就听她悠悠道：“公子请进来吧。”
梁思源推门进去，屋里一灯如豆，当中摆着一张桌子，上边四碟小菜，一碗供肉，三柱高香，显然是在祭拜亲人。梁思源扫了一眼，在屋内灯影模糊处看到了李静雅瘦小的身子，烛光暗淡，她的面容模糊不亲，不过刚才进屋之时梁思源就注意到了她手中锦帕，怕是刚才正在哭泣流泪。
看到四碟小菜都没动过筷，梁思源低声道：“李姑娘，可曾用过晚膳？”
李静雅抬头看看梁思源，又低下了头不说话。
梁思源看了一眼供品，叹口气，道：“李姑娘，逝者已矣，是为不幸；生者如斯，情何以勘。李姑娘，今日乃是除夕，你的亲人在天之灵，也定不愿你如此消沉。除夕之夜，原本热热闹闹，李姑娘若不嫌弃，不如去前厅与思源一起守岁，总胜过孤身一人，睹物思人，如何？”
李静雅还是一动不动，梁思源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回话，颇觉尴尬，只得自嘲道：“是在下孟浪了，还请李姑娘原谅。夜已深了，姑娘若不愿守岁的话，还是早些休息吧。思源告退了。”说罢，慢慢退到门口，准备就此离去。
就在此时，李静雅突然低声道：“还请公子稍等，静雅收拾一下，随后就来。”
梁思源一愣，点点头道：“好的，我去门外相候。”说罢，掩上房门，站在门口等候。
还好没过多久，房门响动，李静雅推门走出来。梁思源借着微弱灯光看了她一眼，见她这片刻功夫换了一身裙裳，原本一身素色衣裙换成了身淡黄色，脸上也淡淡擦了些粉。这么稍微一打扮，登时旧貌换新颜，比刚才女鬼一般的样子亮丽了许多，也为这除夕之夜多了不少喜庆。梁思源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打扮，心里暗赞了一声：“好个标志的女孩儿。”前边带路，望大厅走去。
大厅里燃着四支明烛，地上烤着火盆，将这个厅堂照得通明。桌上摆了十六道碗碟，热菜之下还有炭火温着。此情此景，最适合一大家子围坐一起，谈天说地，热热闹闹，只可惜此时只有梁思源两人分在桌子两旁，面对面坐下。
梁思源取了一副碗筷给李静雅，温了两壶酒，递了一壶给李静雅，道：“李姑娘，这儿只有你我两人，一切请便。”
两人闷闷吃了几口饭，梁思源见气氛有些冷场，有心调节下气氛，无话找话道：“李姑娘，住在这儿，一切还习惯吧。”李静雅点了点头，也不说话。梁思源呵呵强笑，接着道：“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跟我说，跟周叔说也行，不用客气。”李静雅还是点点头，依旧不说话。
梁思源见此，想了想，才又开口道：“李姑娘在这汉阳城呆了多少年了？”心想却恶意的想：“我这般问，你总不能再点头了吧，恩，难道住几年，就点几个头？”李静雅抬头看了梁思源一眼，轻声道：“我和姐姐是父亲来汉阳城为官后才出生的，从小到大，一直在这汉阳城长大的。”
梁思源听了，点点头，道“哦，那么李姑娘对这汉阳城一定很熟悉了？我来汉阳不过半年，对这地方还生的很，以后有时间的话，不如请李姑娘做下向导，带我在汉阳好好转转啊？”
李静雅摇摇头，回道：“其实并不是很熟悉。平时我和姐姐都呆在家里的，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父亲大人才会带着我们去城外苦竹寺拜佛上香，平时也没多少机会出门。”说罢，还轻轻叹了一口气。
李静雅作为官宦千金，平日自然不会如江湖儿女般抛头露面，能出门上次香就是难得的放风了，想到这儿，梁思源微微一笑，道：“若是李姑娘喜欢，不如我选个日子，找些向导，带着姑娘在这附近好好游玩几日？”李静雅听了他的话，眼睛亮了亮，看来很心动，不过过了片刻，眼神又渐渐暗淡下去，低声道：“要是姐姐还在的话，那该多好啊，以前每次父亲带我们出去，姐姐和我都会高兴很久呢。”
梁思源听她又说起姐姐，无奈的叹口气，道：“令姊之事，实乃伯仁之悲，我终究是脱不了干系。唉，当日我若能早些赶到，说不定就能救下令姊。李姑娘，一切节哀顺变吧。”
李静雅也觉得这个时候提起姐姐，实在有些破坏气氛，勉强笑道：“是我不好了，又想起了伤心事。其实，我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好好出城玩一次，只是父亲大人向来严厉，从不许我们私自外出。”
梁思源心里暗暗埋怨，恐怕自己不管说什么，这位李姑娘此刻都会想起自己亲人，只得勉强笑道：“令尊爱护李姑娘，自然会如此。如今乱世，哪儿都不平安，你们姑娘家的，还是呆在家里安全点。”见李静雅脸上悲色渐起，怕她又想起什么难过的事情，接着道：“李姑娘，不知道你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说出来，有机会的话，我可让人带你前去。”
李静雅一愣，想了想，才道：“我听姐姐说，峨嵋山上有很多女侠，她们可以行走世间，无忧无虑，她们本领高强，什么都不怕，我真希望有朝一日能去见识一下呢。”梁思源听了，暗暗发笑，心想：“不知道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宦千金，从那儿听来的这种消息？峨嵋派，无忧无虑？灭绝师太整天一张死人脸，怎么看也不像无忧无虑的样子啊。恩，静虚静仪，周芷若，沈静茗，他们的生活，怎么看也不至于那么让人羡慕吧？沈静茗？嗯，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当初的事情可曾搞定？自己一走了之，把所有难处留给了她，现在想想，真难为了她。”
梁思源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才又回过神来，对李静雅笑笑，道：“峨眉山啊，我去过的，你若真想见识一下那些女侠，容易啊，以后如果有机会去峨嵋的话，我带你一起去啊。”这么说了，心里却叹了一口气，自己如今身在明教，可以说和峨嵋派已是死敌，今生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上峨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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