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堪舆
每次见到侯邦，岳云都会发自内心的微笑。不只因为侯邦怪异的长相――滚圆的肚子滚圆的脸庞，上面一对乌溜溜的圆眼睛，配上一个圆圆的酒糟鼻头，整个人实与皮球相仿――更因为侯邦滑稽的谈吐。
“贱子好险没有一命归阴，再也见不到咱家大衙内了。”
“谁是你家大衙内？咱俩统共见过三面而已，少些拉拢的言谈，咱家当受不起。不过，那个郝晸也真是个二百五，定是你惹到他什么了？”
“呸呸，这种武夫粗人，自家躲还来不及呢，借自家两颗豹子胆，说不定还敢替他拂拂衣袖。唉，其实都怨郝晸，平日里只让我给他算那些没头没尾说不得的事情，我又违逆不得。本来是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事情，结果反而成了我捏着他的把柄了。我真好比那东海的孝妇。”侯邦装作偷偷抹泪。
“千万别哭，自家就怕别人掉眼泪；相公可只给了咱们两天时间，为郝晸一事已经耽误了许多时辰。咱们就此言归正传，钟相是你师弟？”
“哪个是那逆贼的师哥。在下乃江西派第十三代传人，师从廖金精，邹宽邹仲容是在下的大师兄。衙内可知邹仲容的大名？汪相爷的双亲便是大师兄出马卜葬的。大师兄还曾经……”
“统共才说三句话就跑题不成？还是快说说钟相的事情吧。”岳云平日最喜欢与岳飞的幕僚们天南海北的闲话，但是此次时间紧迫，他确实有些着急。
“呵呵，在下的江湖术士当久了，实在是熟极而流，这套词想也不想就说出口了。何况在下干的是遭天谴的买卖，更要如此危言耸听一番。先凭几句大言吓倒那些个无知村夫，再虚虚实实的说上几句，他们自然不易分辨真假。比如……”侯邦看到岳云又要阻止，笑道：“钟相，我干得不过是苟且于乱世的事情，这厮却是一个不懂道理的家伙，学得一些法门，生出害人之心，被先师逐出师门，永不收叙。”
“哦？”
“也是师门不幸，和当有此一劫。这段往事如今也就只有区区略知一二了。”侯邦长叹一声，开始讲述：“江西一派与他派不同。他派巫术多为家传，江西派则有严格的师承，所收录的弟子也是学儒不成的文人士子，讲究的是与儒家一般无二的忠孝节义。钟相当初不过略知书传，却是机缘巧合凭借着聪敏善悟得以登堂入室。他略有小成之后，便独自行走江湖。一时间也是信者云集，更有乡民恭请他去当庙祝，也算少年得志了。不意有一泼皮不忿钟相白白得无数供奉，对其肆意辱骂，倡言其术不可信。钟相一时间恼羞成怒心生歹意，夤夜造访泼皮，以重金贿赂，求他明日当众大骂自己半日，再去庙中饮食供品。泼皮愚昧哪知有诈，只贪图眼前的一星半点便宜，遂应承了钟相。第二日，他当街大骂钟相，果真不出钟相所料，这反常的举动吸引了无数乡民。等到骂的累了，泼皮就按照约定，走进庙中饮食，那一众乡民自然也跟着进了庙宇。没承想泼皮饮食才罢，一时三刻间七窍流血倒地身亡。原来那些供品早吃钟相暗中下了剧毒。乡民无知，却还以为是钟相法力通神所致，对其更是信服。只是这些伎俩却逃不过旁观一个成道士的法眼，成道士与先师交厚，素知先师钟爱这个弟子，遂隐忍不发，只是趁着无人教训了钟相一顿，又将此事报与了先师知晓。先师一怒之下，将钟相痛打一顿逐出师门。当时我正侍奉先师左右，所以知道原委。”
“难怪难怪！”岳云连呼道：“钟相年少时已经能蛊惑人心，后来独自闯荡江湖没了约束，这坑蒙拐骗的法术岂非更加厉害？少不得做下这一番基业！”
侯邦沉吟片刻：“也不尽然。江西派之术近战国时阴阳家一流，举凡医术兵法堪舆符篆之术俱皆涉猎。钟相独精医术与堪舆，可谓尽得先师真传。人生大事不外生老病死，这钟相一人独揽，自然会有一批信徒追随。何况他又头脑灵活心肠歹毒，雄霸一方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罢了。哎呀，正正经经说了这许多话，可是憋闷死在下了，不如先让在下与衙内算上一命如何？”
岳云苦笑：“侯丈！”
“衙内可是于己亥年丙子月庚辰日丁寅时出生的？”
岳云越发无奈：“这又是哪个多嘴之人传出去的时日！没有一点准确之处。”
侯邦犀利的目光在岳云脸上一闪而过，随即恢复了惯常的滑稽神态：“贱子平生阅人无数，略无差池，没承想这回却是打雁的高手反被雁啄，呜呼矣呜呼矣！枉我昨日为此命造煞费苦心的推算了一个通宵。”
岳云的生日在军中其实并不是一个秘密，从王贵以下可谓知之甚广。适才侯邦所言正是其生辰八字，只是他不愿节外生枝，是以推说不准。可是他听得侯邦如此言之凿凿，也来了兴趣，难免问道：“此人命运如何？”
“既然不是大衙内的命造，衙内也不必打听了。”
“这又是哪门子的规矩？”岳云抗议道。
“我的小祖宗，你难道不知道妄谈运命泄露天机，施法者必遭天谴吗！何况是泄露给你这样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听！咱家还想太太平平的多活几年，踏踏实实的抱孙子安享晚年呢。”
岳云以退为进：“算了，又不是什么稀罕物，自家还真懒得听呢。”
侯邦大笑：“说不听便能不听吗？看在你一心向道的份儿上，自家就豁出去十年阳寿，与你透露一二。此人命造甚奇，命主早夭却又能长命千岁。”
“由此可见江湖术士是最不可信的了，”岳云气的乐了：“一个人既是早夭又能长命千岁，岂非自相矛盾？这还能算是不可告人的天机？还能减术者十年阳寿？”
侯邦皱起八字眉，一脸严肃，“天机未到，任谁也不能明白这其中的玄奥之处。昔年韩信葬母，他人均不解其中妙处，直到太史公横空出世，方才识得天机，在《史记》中秉笔直言，叹服他的先见之明……”
“想来淮阴侯与钟相、钟子义父子定是有莫大的关系？”
侯邦故作惊奇的看着岳云：“听这话音儿，衙内肯定是学过阴阳术的了，要不怎么连这个都懂。”
“那还多亏了先生开导的好，便如醍醐灌顶一般，让自家茅塞顿开。”
侯邦大笑：“得了，辰时将到，天机将现，自家们也该动身了，再有什么闲话咱们路上说去。”
岳云哼了一声，吓唬侯邦道：“侯神仙，打从开始自家就觉得不对劲了，这一通闲聊，可和您上书中的文字情怀没一处相符的，合着是在和俺逗闷子玩拖延时间呢！这耽误军机可是天大的罪过哟，相公一时发怒，把你仍旧发回郝晸军中，看你如何处置。”
“哎呀，衙内这话可是想活活吓死在下吗？”侯邦痛苦的捂住前胸。
岳云这片刻的功夫已经整顿好人马，进屋拎起侯邦：“又不是倾国倾城的西子，装出这么一副捧心的样子来给谁看呢。马已经备好了，路上好好给自家讲讲堪舆之术，也好将功折罪！”
正是洞庭夏色最灿烂的时节。马蹄在满山柔软茂密的绿草上，轻盈的踏出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小窝，宛若二八佳人唇边的绿靥。一片片不知名的野花，揉杂于绿草之中，静静散发着阵阵醉人的芳香。侯邦深深的长吸一口气，“好吧，看在衙内一心向道的份上，在下就拼出二十年阳寿，再给你透露些许天机。说道堪舆，其实不过就是盖房子择址的技术。比如建一户人家，略有倾斜的平地总要比陡峭的山地好，门前有溪水的草甸总要比戈壁荒漠强。后来的人不断加以发展，逐渐总结出一套法门来，那门外的人看了不明所以，就附会出许多奇奇鬼鬼的事情来。就说个最浅显的歌诀给衙内听：何知人家贫了贫？山走山斜水翻身。何知人家富了富？圆峰磊落缘朝户。何知人家贵了贵？文笔秀峰当岸起。何知人家出富豪？一山高了一山高……”
岳云沉思片刻：“先生的意思是择地之法有一定之规？”
“不错。所谓择地，最基本的不外乎性能美观而已。至于所谓选地上通鬼神之道，是否真有其事，对于自家自是确信无疑，别人眼中看来，倒也不过是两说的事情。不过衙内如此颖悟，莫若随我出家，做我的好徒儿吧？”
“自家岂非是要越发的油嘴滑舌了，还是敬谢了。”
“诶，人生匆匆百年，多是无趣之人，无聊之事。若不说几句谐语，又如何打发这漫漫时光。”侯邦抚着三绺鼠须，感叹道：“既是如此且说正事。咱家料定钟子义在杨么束缚之下，所建密室定在君山。他若不依龙虎山的密法选址，我亦奈何他不得；若是依照密法选址，呵呵，在下的堪舆之术自问世间不过一二人可比而已。适才所以与衙内闲聊，便因堪舆之术夜观北斗，日看紫微，若要定位，总要等到某时某刻方可。”
“先生可有发现？”
“衙内且看，”侯邦手指西南方向：“此为君山主脉，东北一里内有一道小山相接叫做虎砂，青龙高、白虎低乃是极其难得的地势，。而两山相交之处，左右皆是水口，所谓南崇山，北东林，既是天然的保护屏障，又是方便的出入路径。在此建宅，更是座东南面西北的朝向……”
“面南背北，岂非正应了反贼们大逆不道的心思？”岳云恍然。
“不错，然而此事变数尚多，钟子义逃到夏诚那里也未可知，又或者这小子根本就不知道堪舆之术，咱们也是白费心机。再说，这只是洞庭七十二峰一个绝佳的地势罢了，更有佳地也是有的。”
岳云无奈的看了侯邦一眼，“左右还有一天半的时间，就算找不到钟子义，能听先生多讲两句也是自家的福分。”
“小子，这就对了。且自放马漫游这大好河山。”
注释：本章所涉及宋代巫术话题与案例，见《宋代民间巫术研究》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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