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云泪之一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花
——总有飘零的瓣
——有离开也在归来
与先前所有的圣女一般,我也是在祭台醒来就长大了,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的父母也不知道我是否就是她们的女儿。我坐在无数飞马拉着的华丽车子里,周围有很多老人用真情又悲伤地眼睛望着我,似乎,我就是当年他们那个刚生下来就被星占选中的女婴。只是,身为圣女的我带着面纱,即便没有戴面纱,长大的人与孩子也是无法相同的。
我醒来的那天晚上,祭师们又开始星占,璇玑在转,耀眼的星盘里有三百六十五个亮点再闪,长老们跪在我的脚下,说,:“圣女,请指示未来的圣婴在何方。”
我看不懂星盘,我根本不知道那些会与我一般的婴儿在何方,于是我只得说,“星耀于何方,圣婴就生于何方。”
“圣女神谕,天祈织云。”所有祭师们仿佛听得神语一般,伏地长呼,发出一片让我不得安静的声音。我害怕这种声音,就像害怕之后看见无数年轻的夫妇站在神殿的大门口眼睁睁地看着亲生孩子被神选中一般。
圣女是独一的,是被光芒洒照的,而光辉,似乎就意示着暗地里的残酷,还不知晓生命的女婴,被丢弃在阴冷的天空,等待着长大,等待某天其中的某个婴儿像我一般忽然在祭台上出现,忽然又醒来,忽然,过去都似乎没有了。
这就是织云人的世界,追求一种有如白云一般最完美的圣洁而必须承受的自身黑暗。在这白色的黑暗神殿里,我成为了一个安静的人,似乎,在我成为圣女以来,我说过的话每天不会超过三句。一句是早上去祭台,说,织云清晨。晚上再去祭台说,织云瞑息。第三句,是对织云人的王我未来的丈夫枯木说的。
我说,“我不想做圣女。”
枯木说,“我也不想做王。”
我觉得我与枯木的的话有时很可笑,就似乎是这样的,我说,我不想嫁给你。他说,我也不想娶你。
我从不怀疑,枯木是个博知的王。年轻时候的他就已走遍了天空的每个角落,他告诉我说,东方有着走不完的红色的山脉,那里白天的光热烈得让人情愿为它死去,然而到了夜晚,那里又变成无尽的黑暗,悲凉得让人想哭泣,南方,有一个悬崖,悬崖下面是一望无尽的碧绿,傍晚,可以看见有人出碧绿里探出头来吟唱诗歌,他们的头发也是碧绿色的,北方,有一座孤独的雪山,山顶有个奇怪的女巫,女巫有双奇怪的眼睛,眼睛里有两个奇怪的婴儿,枯木解释说,婴儿属于天空下面的世界,是天空的血液,却是大地与大海的生命。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会刻意的望着城堡外的西方,看着天际的那片紫色彩,枯木说,那是幻血族居住的地方,不过,在我还未醒来之前,已经把他们驱逐了。而上任圣女月,就是在驱逐他们的战斗中牺牲的。
月的雕塑此时在神殿里,与众多曾经的圣女站在一起,她是一个很美丽也很安静的女子,她的眼睛,总是看着不知名的地方,像在微笑,又像在忧伤。
对月的雕塑来了兴趣,我去找到了那个雕塑师,老人在简陋的房子里,于微弱的光线下,用他的雕刀创作着一些逝去的艺术。
“圣女,你不应该来这里的。”忽然,老人抬起头来,对我说。
我说,“只是,我听说,每任圣女都会来到这里。”
老人看着我,很沧桑的样子,很深沉地说,“所以,圣女们都死了。”
我说,“如果我死了,你会把我身上哪里特意刻画。”
老人说,“你的手。”
我问,“为什么。”
老人说,“你的手可以织出最美丽的却会哭泣的云。”
我笑起来,说,“可惜我编织云朵的机会不多。”
老人摇摇头,说,“会有的,没人不去织云,除非没有了梦。”
说完后,老人继续雕刻自己的艺术,我知道他又沉浸在自己独特的艺术里了。
安静的日子总是平淡些,寂寞的日子总是漫长些。这是枯木最近常说的话了。我问他孤独的日子呢。他笑笑,说,孤独不是寂寞,没有真正孤独的人,除非死人。我说,难道我们也不孤独么?枯木走到一颗树下,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他让身体弯曲得像一根藤萝,然后缠绕在上面,眼睛看着树梢,对我说,我并不孤独,因为我在保护一个梦,而你也不孤独,至少,现在你连梦都没有,不去执着追求何来孤独。
枯木的话让我沉默了,转过身,悄然离去。枯木在身后唤了我一声,但是这声音我似乎听不见一般,很远很远地传来,听清了却听不进思想了。我并非如枯木所言没有梦的,只是,梦对于一个圣女来说太飘渺了。
我喜欢安静,但不是神殿里众多祭师的沉默而造成的一种肃静,我也喜欢热闹,但不是很多人伏倒在地的长呼扰耳,我也曾想过去编织自由的云朵,但是看见织云女子那种麻木的动作,我又顿然止步。
然而,这些只是我所想,并非我所梦,我梦见自己成了一朵真正的云,在真正属于我的世界飞翔,在云端探出我的眼,寻觅我的美丽。即便,我也知道,云会忽然幻灭。
一些安静的日子过后,忽然我又觉得,人是无法永远享受安静的,每天深夜,我总会被一种呻吟的声音吵醒,声音来自神殿后面的花园。
花园里,除了一个因过错而被惩罚在那里浇花的女巫,什么都没有,我是知道的。但我也清楚,那声音并不是虚有。
再也不能无法入睡,我于是起床,走出房间,经过昏暗又冰冷的神殿大堂,经过漫长又寂静的走廊,来到神殿后面的花园,花园中心有个黑色房子,用刻着花纹的石头堆垒而成,房子边有个看守的女巫,没有眼睛,没有脸。
女巫的不远处,有个让我意外的人,枯木。
我站在女巫前面,她则开始浇灌房子周围的夜来香,由于看不见,她浇下很多水,我想,这就是这一片夜来香总是不怎么香的原因吧。
然而,女巫身上却有着很浓烈的香味,一种身体散发的比整个花园还香的香。
枯木来到我的身边,手势示意我不要出声。
浇完了花,女巫就打开了黑色房子的门,然而她只是打开,也不进去。
房子里面是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呻吟的声音却总在响起。
“织云的王,请进来吧!”女巫转过身子,似乎对枯木说。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可惜我现在并不想。”枯木说。
“那么,织云圣女,请进来吧!”女巫似乎对我说。
“可惜她也不想!”在我惊讶女巫为何知道我在这里而忘记出声时,枯木代替我说。
“那么,请云朵进来吧。”女巫摇摇头,继续说。
“可惜云属于天空。”枯木也摇摇头,说。
顿了一会,枯木又说,“还是你进去好点。”
“这是王的命令么?”沉默一下,女巫问。
“是的。”枯木说,很决然。
女巫居然颔首,“如此,也只有我进去了。”然后她就转身进去了。
枯木什么都没有说,与我道晚安后就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长老们带了一个女子来到神殿,对我说,“圣女,她有罪。”
我问长老:“什么罪。”
长老说,她本是织云的女巫,但是却将采集来的散云放走。
我走到女巫前面,问她:“你为什么采集的散云放走,你可知道,那是男人们用生命在天涯边采集的。”
她没有回答我,低着头,或许是因为害怕,身体颤抖着。
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没回答,站在我身后的枯木却忽然出声,“她叫影歌,是个没舌头没眼睛的女人。”
接着,长老说,“圣女,我认为应该惩罚她去浇灌花园里黑色房子边的夜来香。”
我说,“那里已有女巫了。”
长老说,“女巫昨夜已死了。”

我一愣。
长老又说,“被房子里的恶魔杀死了。”
我又是一愣,去看枯木,枯木点点头,没说什么。
我说,“那就这样惩罚她吧。”
于是,影歌成了一个神殿花园里有史以来第一个不带浓香的女巫。
当天夜晚一夜,我去看她,枯木也在,她一直都安静的待着,一会,我离开了,枯木却没有与我一般离开,我发现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却又不知为何知道的神色,那是爱恋。
自从影歌来到神殿后,枯木待在我身后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而我在枯木的身后却多了,因为孤独,我经常去神殿后的花园。
花枝将我隐藏,枯木蹲在影歌的身旁,很愉快地说着话。影歌再听,不时拿起花枝在地上写字,枯木很仔细地看。最后,影歌会哭泣,没有泪水,枯木缓缓地站起,默默地离开。
他的背影很沧桑。影歌看不见也不会去看,她站起,开始浇灌夜来香,与先前的女巫不同,她却很会照顾花儿们。水浇得不多,但时常会浇。
于是,我沉睡的夜里,开始可以闻到夜来香的清香了。
由于这个原因,我决定,让影歌做我的侍女。法老们故作沉思很久,但终究还是答应。
在我的身边,她总是很安静,相比之下,我的话就多了。起先,她还不怎么会搭理我,不过,一段日子后,她就告诉了我她的故事。
故事里有个男人,叫藤,是一个还没开始就失败的王。
原本,我以为,那个男人只在影歌即将逝去的故事里。但是,他,却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幻血王抓住了。”
那天,整个神殿很吵闹,祭师们在喧哗,长老们在大声宣读天空的律法,侍从们前后奔走,窃窃私语,枯木与影歌站在我的身后,我回头,看见影歌在颤抖,而枯木则抓着她的手。我再回头,已看见一个紫色长发的男人被卫士们推进神殿。
他头发凌乱,低垂着头,侍卫们轻轻一按,他就跪在地上,似乎,他已失去了一个男人应有的自尊的力量。
男人们开始讨论着如何处置这个没落的王,而那个男人则很平静地望着地上,多日的逃亡让他面容黯淡无关。
“幻血王,应当在祭台处死。”
“不,应该在绞死,那些紫色的血液会将神圣的祭台玷污。”
“神圣的祭台,是不容得他们肮脏的身体上去的。”
“那么,将他丢在东方,让白天的炙热融化他,再让黑夜的冰冷凝结那些恶心的肉块。”
“不行,那样光辉的太阳与圣洁的月亮会被污染。”
“北方的山林,让女巫代表凡世的双眼刺穿他的灵魂。”
“不可,这样下面的世界会被搅成一片混乱。”
“南方天涯,丢在碧绿的海洋里,让飓风与海啸掩埋。”
“不,这样海洋的族人会让风浪咆哮上九天。”
“这样吧,把藤丢在花园黑色的房间里,让深夜里的恶魔来吞噬他的一切。”枯木的话让所有声音安静了下来,也让所有眼光投在我的身上。
“织云王,这样太残忍了吧。”我回头看着枯木,冷冷地说。
“只是死亡罢了,无所谓残忍。”枯木毫不动容的,他是知道我畏惧那种呻吟的声音的,而他又似乎在激怒我。
“只是死亡,难道就不能死在安静的沉眠么。”我不得不冷笑起来。
“未死或许不知,但死之后永远归于寂静,圣女,如果神有眼睛,你亦可以让神宽恕与他,让他生前说出一个愿望。”枯木的声音忽然很大,自然也引起了祭师们一片哗然。
“我会的。”我的话更让这片哗然升华起来。我却没有在意,看着那个男人,说,“幻血之王,天空赐给我无上的光辉与力量,而我将给予你最后的声音,请说出你的愿望吧。”
所以目光在藤的身上,他一直沉默着,却缓缓地抬起头。
然而,就在他望着我的刹那,我见到那个男人瞬间变得如此惊骇的表情,瞳孔涨大着,嘴唇颤抖得厉害,身体在后退,后退……
“樱……”他唤出一个名字,然后用那种枯木望着影歌的眼神般的目光望着我,忽然,他开始歌唱……
“这是诅咒啊——”他的声音刚响起,法老们就大声长呼,“侍卫,将他押进恶魔的房子。”
“什么诅咒?”看着无数祭师们惊恐的脸,我也惊骇万分,大声寻问枯木,“到底是什么?他在歌唱什么?”
“神茧的咒语!”
“什么?”
“藤,你这个疯子,你这样会害死樱的,没有云朵的泪水,你只会害死樱的。”枯木没有再回答我,而是冲到那个男人前面,一拳将他打倒,大吼。
“害死她,我就要害死她,什么天空,都见鬼去。”藤还未站起,就被一拥而上的侍卫按住,但是他昂着头,用撕裂人的目光射定我。
“你疯了,绝对是疯了,这么些日子,逃亡中的你已经疯了。”
“我是疯了,我的影子幻灭了,曾经爱我的人站在高高的地方,对我施舍,说,神给我力量,我来宽恕你,请许下你最后的愿望。”
“不,她不是樱,藤你错了,她不是樱。”
“不,告诉我,你是樱,你让我坚持我的梦想,自然,也得由你来幻灭我的梦想,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樱!”他猛地挣脱侍卫,冲到我的身前,披散着长发,吼出声。
“你错了,我不是樱,是织云圣女云泪,幻血王,安息吧。”我见到了两个王发疯,见到了祭师们在摇头,见到了长老们在颤抖,见到了我说完话后,藤跌倒在地,像尸体一般拉往黑色的房子。从此,我的心却一片凌乱,我是谁?是长老称呼的圣女云泪么?云泪为什么没有过去。樱是谁?是与我一模一样的女子么?樱为什么不出现?我问枯木,枯木却再也不回答我,只是说,“云泪圣女,莫要知道这些。”
他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却似乎暗示了什么。
我忽然想去知道,我沉睡的过去。
“救藤,枯木!”影歌在墙壁上写下字。
枯木摇摇头,说:“对不起,我无法。”
“那么,我去黑色的恶魔身边,陪伴他。”影歌写完,就去了花园。
枯木惶急地跟了去,我也去了。
今夜没有月光,花园漆黑异常,我们闻着夜来香,站在了比漆黑还黑的房子前。影歌丝毫没有犹豫,就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枯木在犹豫,我在看着这个似乎心碎的男人。
我说,“枯木,你爱影歌么?”
枯木点头,许久才说,“我爱她,但不想拥有她。”
我说,“爱一个应该看着她去死么?”
枯木说,“不应该,但是却希望她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笑了,是嘲笑:“枯木,影歌希望与藤一起死不假,但是,她更希望藤活着。”
枯木说,“藤活着,她只会永远爱他。”
我说,“正因为如此,她才也会活下去,你也可以永远地爱她,不去拥有她。”
枯木沉默了,我知道他内心开始挣扎。忽然,枯木看定我,漆黑中他的眼睛发出光来,很坚决地问我,“云泪,你想知道你的过去。”
我点头。
枯木说,“那么,为了过去,你可以放弃圣女。”
我随意地说,“圣女本来就是虚无的荣誉,我可以舍弃。”
枯木说,“你跟藤离开这里,让影歌成为圣女,我在她身后守护他。”
我笑笑,说,“我无需跟藤离开,你只需告诉我我的过去在哪里?”
枯木说,“你的过去在藤身上。”
我沉默了。
枯木接着走进了黑色的房间。
很久后,影歌与枯木出来,还有一个血肉模糊的藤。
藤沉睡在我的床上,我,枯木,影歌则开始计划着我与藤的逃离。清晨我对法老们说,从今以后,我不在出声,指示由织云王枯木下达。长老们深思一会,终究没有反对。我又说,今天我想去看看城外的云朵。长老们深思一会,终究没有反对。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