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六章 家(三)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家 (三)
纷纷扬扬的白雪笼罩下,一支看不到尾端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走近了居延海。 盼望了一个秋天的牧人们像迎自家兄弟一样迎上前去,拉着队伍中的大小商人们向毡包里走。 蒙古人天生豪爽,特别是在丰收年景,即使从没见过面的旅人都要拉进自己的帐篷喝两杯,更何况这次来的是揣着白银的关内老客。
老哈斯与老敏图互相搀扶着走进人群,今天酒喝得有些多,他们的脚步有些趔趄。 一个好心的小伙子上前搀扶,被老哈斯重重地推了一把,讪讪地躲开了。 此时部落里已经开了锅般热闹,个别性急的毛头小子已经将自己准备出售的第三卷 第六章 家(三)牛羊从栅栏里赶了出来聚拢在一堆,只等族里长辈和商人们谈好价钱就开始宰杀。 女人们则提着铜壶穿花蝴蝶般在人丛中穿梭,看着哪位马车夫的铜碗空了,立刻走上前去斟一碗浓浓的奶茶,替他驱散身上的寒气。 最开心的是孩子们,扎成堆儿挤到商队的售货车前,用平时和伙伴们玩“嘎查”赢来的小铜钱换一二百小炮仗,逐个拆散,拿着供奉神明的香火在雪地中迫不及待地放将起来。 乒乓的爆竹声夹着好闻的硝烟点缀着节日的气氛。
“高扒皮,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这么多年,你活得好吗”?老敏图唯恐小辈们过分热情着了高德勇的道,分开人群,挤到胖子的坐骑前。
高胖子正和部落中地几个熟人打招呼。 听到身边有人问话,知道是部落中的长者来了,转过身,冲着对方一呲牙,“西北风,你这居延海边一年到头除了西北风还有什么。 老敏图,你好像活得很结实啊。 不愧是吃羊鞭长大的汉子”。
“你这天杀的老骗子没死第三卷 第六章 家(三),我还不好好活着。 走,上我包里去,我有好酒预备着”!老敏图笑着回敬了高德勇一句,从部族少女手中接过一个冒着热气锡壶,倒了一碗马奶酒,高高地举过头顶。
这族长亲手敬的下马酒,高德勇哪里敢喝。 叫一声使不得。 拔腿跳下了马背。 雪地上被胖子生生砸出一个大坑,驮了高德勇一路的突厥良驹兴奋地打个响鼻,得、得、得跑到一边自己从雪下觅青草。 显然这一路上,马儿也被高胖子那超出常人一倍的体重累得不轻。
“有什么不敢,你大老远跑到我家来,难道敬你一碗酒还不应该”?老敏图假做生气地皱起眉头,酒碗端在高胖子地面前不依不饶。
“外边冷,咱们到你包里喝还不行吗。 这碗酒。 咱们就祭拜了庇佑咱蒙古人生生不息的长生天,如何”?高德勇抱住老敏图地肩膀,硬将对方的手臂压下来。 二人手把手,如多年不见的好兄弟般将下马酒扬向半空。
浓烈的酒香顺着北风飘荡,漫天飞雪仿佛也被这淳厚的酒浆熏醉,打着旋。 从急促转向缓和。 此刻,每一座家毡包都飘出了肉香,每一户牧民的家里都传出了欢歌。 走在队伍后的商人们陆续赶到,按照辽蒙联号老伙计地指挥,将各自的车马收拢好,按车上所载货物的种类分组聚集在一起。 今年的商户来得虽然晚,却远远超过了往年的规模,一会儿功夫,居延海边已经出现了一座车城,人喊马嘶。 旷古未有的热闹。
奇怪。 今年怎这么多商户光临我这小庙。 老敏图用手拍了拍高德勇肥厚的脊背,警觉且一语双关的说。 “胖子。 我地酒可是只敬兄弟,不敬外人”。
高德勇走了一辈子江湖,岂听不出老敏图话中有话,抱着对方的手臂紧了紧,大声笑道:“瞧老哥你说的,不把你当兄弟,还用我亲自带队来?咱辽蒙联号又不是后继无人了。 你放心,这次,你们部落里每一笔买卖我都不问,全交给伙计们管。 咱们老哥几个只管喝酒”!
“说话算话,你的十太太也不准cha手”,老哈斯赶紧打蛇随棍子上,将眼睛瞟向提着小皮蓝子的晴儿。
晴儿肩披一件火狐狸皮大氅,双手拎一个大大的黑色皮箱,静静地跟在高胖子身后。 仿佛部落里地热闹全与自己无关一般。 越是这样,越衬托出了她与众不同的美丽。 地面上的积雪刚好没过她的鹿皮小蛮靴,而天上飞雪敌不过火狐狸皮,绕着圈子在她身边飘舞。 部落里数个前来迎接客人的小伙子定力不足,三分魂魄造就被勾走了两分半。 痴痴迷迷地跟在晴儿身后,压根儿记不起自己的职责。
“好说,好说,晴儿,跟着我到老敏图的狗窝喝酒,他的毡包是这方圆百里最大最暖和的”,高胖子仿佛突然转了性,大大咧咧地答道。
老哈斯轻咳一声,抡起蒲扇大的巴掌假做拍雪,将丢了魂地小辈们挨个拍醒,边拍边吩咐道:“还楞着干什么,还不去给高爷带路,顺便出一个人到我家,让小吉布他娘将陈年地烧刀子从雪里挖几坛子出来,今天你们如果不把高爷放倒了,明天我将你们全部赶出部落去”。
几个小伙子臊得老脸通红,受惊的兔子般跳走了。 高德勇望着他们背影大笑道:“别怕敏图这老邦菜,他把你们逐出部落,那辽蒙联号正缺人手,我给你们每人写封推荐信。 保证有人雇你们,等赚了钱,娶十个八个漂亮娘儿们回来,羡慕死这老家伙”!
众人说说笑笑进了敏图家待客用地大毡包,这个毡包是专门为贵客准备的,平时没人住,打扫得很干净。 部落中几个望重的老人都被敏图派人请了过来,众人围着方桌坐成一圈,屋子里立刻添了几分暖意。 须臾。 老敏图的儿媳妇带着几个少女走进,在桌子上摆上各色茶点,炒米,黄油,鲜奶酪。 几个壮小伙子抬进一个巨大地铜炉,在里面加满精炭,用火折子点了松烛一熏。 立刻有淡红的火焰从铜炉子中冒了出来,带着淡淡的木香。 熏暖毡包四壁。
“地道,这么多年,我就忘不了这味儿。 ”高胖子端起面前的奶茶,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气,仿佛被陶醉了般说。 几十年西域和中原间穿梭,所有快乐日子仿佛都随着这口香气拉回到眼前。
“阿尔思楞。 你想这口儿,不妨回来住下,难道还怕吃穷了我么”,老哈斯叫了声高胖子的蒙古名字,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既然高胖子与晴儿都进了帐篷,蒙古人家的生意自然交给小辈中地杰出者去出面打点,老敏图和老哈斯不必操心过多,集中精神对付这两位正主儿才是正经。
“不行。 老了,我筋骨再也吃不住海边这地狱般的风寒。 这次我是陪着商队顺路过来看看几位老伙计,明年我地生意都交给了几个儿子,明年我就再不会过来了”。 高德勇轻轻地品了一口奶茶,仿佛品世间第一美味般,仔细地体味那留在舌尖上的每一分香浓细滑。
这胖子今天真转了性子。 老哈斯狐疑地看了看在座的几位老汉。 那几个老汉也不解地东张西望,非但胖子表现不正常,晴儿的表现也奇怪,自从进了毡包就按蒙古人规矩站在桌子边,小心地给众人添茶倒水。 这对jian商搭档当年骗了多少老江湖,从来没人见过高德勇放弃脸上那招牌式的憨笑,也从来没人见过晴儿变得如此文静。 可今天,众人全见到了。 见到了他们身上新婚夫妻般的扭捏,未出过远门的牧民一样地真诚。

“我看你是钱多烧的,像我和老哈斯一样每天在马背上巅巅老骨头。 什么寒都能驱散。 你不来也罢。 以后我们去中原看你,住在你家不走。 ”老敏图尽力说笑话调节气氛。 他才不相信高德勇的鬼话。 天底下除了皇宫外,还有高胖子不敢呆的地方!
“那敢情好,我一定好酒好菜伺候诸位,大伙别嫌路远就成”,高胖子喝干了自己的奶茶,转头对晴儿招呼道:“晴儿,把咱们给几位老朋友的礼物拿出来”。
俏晴儿答应一声,提起放在门边的皮箱,从腰间荷包里掏出把钥匙小心地打开皮箱上面的铜锁,将两个翡翠雕成地酒瓶和几个玉杯轻轻地放到了桌面上。 红色的酒光瞬间从翠瓶中透了出来,逼得炭盆中的火焰都失去了颜色。
几个蒙古老汉的眼睛一下子从奶茶转到了酒瓶上,心中暗道,这么漂亮的酒瓶,大伙从来没见过,高胖子的确富可敌国。
“打开一瓶,然后坐在我身边给几位老哥添酒”,高胖子拍拍自己身边地毡墩儿,招呼晴儿坐下。
“我还是在一边给大家添酒吧,你们男人喝酒,我怎能坐过去”。 晴儿如小媳妇般乖乖地答了一声,转身到皮箱里去找开酒瓶的家什。
蒙古人吃饭,女人照例是不得坐在桌前的,老敏图知道高德勇这么做是不愿让晴儿站着受累,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笑着吩咐道:“不妨,你是客人,不必守这个规矩。 再说,一路上风餐lou宿的,我们怎好再让你站着”!
晴儿抿着嘴,温柔地笑了笑,小步走到高德勇身边,将一瓶酒的盖子慢慢揭开,然后用一个弯弯曲曲的家什将木塞子小心翼翼地拧了出来。
“葡萄美酒夜光杯”,几个暖玉雕成了杯子被冰冷的酒浆一激,缓缓地杯口处升起淡淡的青雾,陈年的葡萄酒香味伴着青雾飘满屋子,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顺着喉咙钻进胸膛,像婴儿地手一样轻轻地在心头出挠了几下,让人咽喉不住地上下颤抖。
“好酒,好杯子,高胖子,你真会享受”!老哈斯第一个忍不住,端起夜光杯一饮而尽,浓烈地酒浆立刻将其的老脸烧成美酒颜色。 伺候在桌边地晚辈见状,赶紧跑出去催下酒菜。 两个少女将一只煮好的羊放在铜盘上托进来,首尾俱全。 轻轻地放到了桌子上。
晴儿从铜盘上拿起银刀,切下羊头肉,恭恭敬敬放到老敏图面前。 这孩子懂礼,老敏图点点头,也从铜盘上拿起银刀,切下羊肋肥嫩处回敬给了晴儿。 一来一往,仿佛二人是父女两代牧人。 带着女婿走亲戚一般温馨。
屋子里气氛逐渐浓烈,俏晴儿挥动小刀。 不断将肉布到各位长者地面前。 这些都是高胖子跟她闲聊时说起的礼节,难得她有心,居然将一切记得清清楚楚。
一瓶红酒转瞬见了底,“这可是三十年精酿啊,你当是烧刀子呢。 ”高胖子见到众人牛嚼牡丹一样的喝法,心疼地不断嘟囔。
老哈斯成心和他较劲,抓起酒瓶。 将最后一两酒直接倒入了塞满羊肉的口中,享受着这冰火相交的浓烈与温柔,示威般嘟囔道:“心疼了吧,心疼别拿出来啊。 这么好的酒,你不会让商队多运些过来么,有多少我们都包了”。
高胖子笑着摇摇头,一边开另一个酒瓶,一边说道:“你以为这酒随便能买到吗。 这是当年北平葡萄初熟,老穆罕默德亲手酿的英雄血。 藏在木桶里窖了三十年。 去年老穆罕默德卸了书院校长地任,闲着无聊,又重新上火蒸过,一桶酒就蒸完了剩下不到十斤,分了八瓶。 用蓝田翠瓶装了,老穆罕默德私藏了一瓶,剩下的两瓶被燕王在中秋大会上给诸部落分了,女直和金山诸部每位到会地族长才有幸抿了一盏。 我这次来是把自己那瓶和老郭那瓶都带来了,本来给敏图老哥哥收藏的……”。
北平所酿英雄血当年随着震北军的赫赫威名传遍了天下,无论和震北军是敌人还是朋友,草原上的汉子皆以能饮一杯英雄血为荣。 见到翡翠瓶儿,老敏图已经知道此酒必非凡品,听高德勇说是三十年前老穆罕默德亲手酿的英雄血,更是为给大家分了一瓶而后悔不迭。 再听说天下总共只有七瓶。 那达慕大会上够分量诸豪杰每人才分到一小盏。 心里咯噔一下,比用刀子捅了还难受。 当听到高胖子说是最后两瓶。 再也按耐不住,连忙伸手去阻止高德勇向外拔另一瓶木塞的动作。 没等他将制止的话说出,高胖子已经将翡翠瓶举起,几个老人顾不得看族长脸色端起玉杯,一块送到高德勇面前。
英雄血,喝我地血还差不多。 老敏图疼德闷哼一声,唯恐落在人后,迫不及待将自家酒杯塞到高胖子眼前。
两瓶酒怎够众人垫底,瓜分了剩余的红酒之后,老哈斯的烧刀子虽然味同饮水,勉强也端了上来。 拍开泥封,众人推杯换盏,吆五喝六。 间或有小辈后生进来给高胖子敬酒,少女端着酒坛进来给客人献歌,高胖子来者不拒,大碗地干了,连着晴儿都陪着喝了几碗。
眼花耳熟,老敏图渐渐从心痛中醒过神,端着酒碗和高德勇碰了碰,笑着骂道:“死胖子,我今天还以为你转了性,没想到又被你蒙了。 你这两瓶酒既然是送我收藏的,怎么会在大伙喝了一半时才说,分明就是想与大伙分了它,却又让我多落你份人情。 说吧,今天你要老哥哥做什么事,别藏着掖着,你越藏着,我越不踏实。 还不如干净利落答应了你,大家好痛痛快快喝酒”!
当然要找你办事,否则我还算高胖子么。 高德勇端起酒碗,与老敏图碰了碰牛饮了一大口,笑着说道:“老哥哥,除了这两瓶酒,今天我还给你带来了别的礼物,你想不想看看”。 居延海边这个部落虽然小,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 草原上英雄如果想入玉门关,首先得夺下此地安顿兵马。 洪武年明蒙最后一战就发生在这里,战后朝廷采用小块分封政策,将居延海周边的蒙古部落拆分,老敏图所在部落因为老弱较多,所以被封在此地。 但此部老弱在西疆诸小部落中辈分高得出奇,在讲求宗族的蒙古人中,辈分即意味着号召力,老人有时比那些失势的王爷还有威望。
“什么礼物”?桌边众人皆放下酒碗,瞪大了渴望地眼睛。 刚才那两瓶英雄血真可谓价值连城,如今瓶子里边没有了酒色,方显出酒瓶之品质,晶莹剔透,端得是诱人。 恐怕这酒瓶也值几百头羊。 如今听说高德勇还有别的礼物,大伙焉能不为之心动。
“拿出来吧,我这次一并收了,大不了把老命都卖给你,还怕给不了你回报不成。 ”!老敏图豪情干云地笑道。
高德勇趔趔趄趄站起身子,在晴儿的搀扶下走到窗边。 双手猛然用力,将毡包的小玻璃窗子推开,指着窗外被雪染成白色的车队和欢乐的人群对老敏图说道:“老哥哥,你看,这就是我给你,给咱西疆蒙古诸部地礼物,北方六省有头有脸的商队我差不多全给拉来了,你这居延海边没有的,他们都卖。 你这居延海边有的,他们都能买。 由辽蒙联号给你们双方出担保,老哥哥,这份礼物,你接还是不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