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八章 浴火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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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火 (二)
隔着一条窄窄的清苑河,林风火带着四个师的自卫军与南方来的讨逆军隔河相望。 真定府已经丢了,保定府也近一半易手。 自从洪武年率领乡勇狙击纳哈出以来,林风火从来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手中军队是临时拼凑出来的青壮,很多人在入伍前连火铳什么样子都没摸过。 好在底层军官都来自震北军的退役老兵,有这么身经百战的老兵带着,不至于接上火就一溃千里。 事实上林风火也不敢再收缩防线,再退,就得退过拒马河。 下一道防线在涿州,那几乎就到了北平城墙根儿下。
对岸整合了安东与近卫二军而成的讨逆军第三卷 第八章 浴火 (二)兵强马壮,主帅李景隆是个败家子儿,拿炮弹不当银子使,每一次进攻前的炮火准备都是铺天盖地,压得自卫军根本抬不起头来。 窄窄的清苑河被炮火犁了数遍,黑漆漆的冻泥带着惨白的冰碴,偶尔还有粉红色的冻肉挂在上面,就像将士们身上被子弹翻开的破棉袄。
“你大爷的,要不是你们这帮家伙拖后腿,老子当年已经打到天山西麓去了。 有这么多炮弹,干嘛不去荡平西方诸国,向自己人头上瞎招呼。 ”林风火骂了一句,放下望远镜,眼睛盯上了指挥室里的地图。
清苑、安州、满城、小峨眉山,几百公里的防线,只有四个新编师的兵力,而对面是安东、近卫两军的二十万人马。 林风火不知道这仗怎么打。 也不知自己能守多久。 本来今年秋天他已经计划从震北军中告老还乡,折子都递上去了,谁也没想到这仗说打起来就打起来。 这下清福享不成了,家里地葡萄酒不知道要便宜了谁。 林风火家里拿着他当年在军中和辽蒙联第三卷 第八章 浴火 (二)号的收益,在遵化一带买了上万亩土地,盖了几个大葡萄酒作坊,每年秋天都有喝不完的葡萄酒。 正宗仿唐代古方酿造的清淡口味的,适合女人喝的西域甜味的。 几蒸几酿烈过烧刀子地,还有地地道道的英雄血。
要是死在这,英雄血就再喝不到了。 林风火看着地图,沮丧地想。 掩体外地炮声又起,参谋人员七手八脚地冲进来,在地图上标出南军最新火力目标和可能进攻方向。 林风火不着急看,打了这么多天了。 仗进展到什么样子他心里有谱。 这是标准的阵地战,硬碰硬,双方主帅,都不是庸才,使不出太多阴谋诡计,眼下拼的是谁的实力雄厚,谁的士兵不怕死。
没有不怕死的人,林风火知道自己现在心里就很害怕。 也知道部下比自己还恐惧。 以前随着震北军在塞外大草原上东征西讨,他没怕过。 那时候战死了,家里的事情有徐记票号顶着,小兵都能拿几百个银圆地保险金。 现在,徐记票号在南方的分支全部被朝廷充了公,老侯爷徐志尘爵位被夺。 活活气吐了血。 士兵们再战死了,徐记票号已经赔偿不起保险费用,只能向前朝一样,落个草席子,不被乌鸦和野狗糟蹋尸体而已
“乒”,一枚偏离了目标的炮弹落到了指挥所上方的土棚子上,轰然炸裂,泥土随着爆炸声落了下来,弄得大家满头满脸。 几个刚从指挥学校毕业没多久的新军官抱着脑袋钻到了桌子底下,等到烟尘散尽了才探出头。 看着顶头上司林风火正瞪着牛大的眼珠盯着自己。 脸一红,讪讪地站起。
“没事。 这里在地下,炮弹炸不到”,林风火大度地走上前,伸手给几个年青人拍去身上的泥土。 边排,边问道:“怕吗,小子”?
“有点儿”,年青军官腿肚子打着哆嗦,不好意思地回答。
“我也害怕,吓着吓着就习惯了,回头找个棉花将耳朵塞上,感觉会好受些”。 林风火宽厚地笑了笑,走向下一个年青人。 不怕死的都是那些战前卖嘴地,他们现在都跑到永明城去了,安东军真的拿下整个保定府,这伙人保准坐船出海,躲到蓬莱岛去。
“军长,我不怕死,但要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我怕是个糊涂鬼。 ”一个趴在沙盘上看地图的年青人回头嘟囔。
“哦”?林风火转过身,注意到还有一个新派来的参谋没钻桌子,军容也比其他年青人整齐些。 点点头,笑着问道:“你说说,怎么个糊涂法”。
年青的参谋转过身,立正,以拳按胸,行了个标准地震北军军礼。 小伙子身上有一种军人天生的倔强,说话的口气不卑不亢“卑职不怕打仗,否则我也不入军校,但我不知道咱们为什么打,为谁打。 军长,你知道吗”?
林风火被年青人问得楞了一下,不敢对视那热切的目光,张惶地将眼睛转向了别处。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打,两边军队到目前为止挂得都是大明日月旗,要不是南军主帅在旗面下标了讨逆二字,远远看去,都分不清楚哪一块是谁的阵地。 战争初期,有几次南军吹起了唢呐,北军却发动了冲锋,穿着同样制式军装的士兵,红着眼睛厮杀在一起。
有人说北方起义兵是为了清君侧,林风火不信那一套。 清君侧这个旗号几乎每朝每代都有人打过,就像一场赌博。 赢了就取而代之,输了则身败名裂。 前朝李思齐和王保保等人互相清君侧清得山西、北平等地十室九空,最后连偌大江山都清了出去。
光头和尚道衍忽悠说燕王是真龙天子,林风火也不信。 震北军中没几个相信这个鬼话,北平书院各系探索了这么多年,飞禽走兽发现了不少,奇异现象也涉猎了很多,连大号孔明灯都带着小狗飞上天了。 就是没发现出个龙来。 况且龙王爷也没见过打得这么远的火炮。 再说赶走了建文,谁能保证燕王朱棣不会成为第二个朱标。 上台前说得天花乱坠,上台后,为了他们朱家,把大伙全卖了。
南北方对峙地时候,一些无赖闲人天天呼吁着要震北军用火铳大炮开拓南方的商路,就像打仗不会死人。 一天可以将建文皇帝拉下马一样。 可仗真打起来了,北方失利。 这些终日叫嚣着开拓商路的人都卷着铺盖跑出了关,溜得比兔子还快。 只有家业在北平山西一带搬不走地农民和工厂主,才不得不留下来陪着老布政使郭璞困守。
所以为什么而战一直是困扰北方将士们地一个问题。 这一点他们还不如南军,南军好歹还打着一个讨逆平叛,忠君爱国的旗号,北方却什么旗号也没有。 勉强在军队前面加了个自卫二字,可对方军队是自己地朝廷。 按说朝廷地军队派到北方来,合情合理。
林风火叹了口气,外边的炮弹轰击声一浪高过一浪,火铳声如爆豆子一样响起,声声催人老。 拍了拍年青参谋地肩膀,老将军低声问道:“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打蒙古人吗”?
“他们来了,咱们就都成了奴隶”。 几个年青军官抢着回答。
“是啊,蒙古人来了。 咱们就都成了奴隶,所以大伙命都可以不要。 可朝廷要是打了过来,大伙几十年的积累就全完了,就像徐记票号一样,昨天富可敌国,转瞬一无所有。 还是奴隶。 给自己人做奴隶和给蒙古人做奴隶,在我眼里差不多”。 林风火指指自己肩膀上的自卫二字,提醒着大伙。 “北平是咱们,你们的父辈累死累活建立起来的,谁想拿走都得先问问咱们手里的家伙答不答应”。
“军长是说即使燕王殿下和郭大人服了软,咱们也不退缩”,年青人依然有些迷惑,紧跟着追问了一句。
“kao,老子的钱,老子自己做主。 老子不愿意。 谁服了软也白搭”。 师长朱能顶着一脑袋黄土钻进指挥部,听见年青人发问。 张口骂道。 “南军不退出北平,不将打坏炸烂还有没收地产业赔偿给老子,老子就跟他玩命。 谁服软也不好使”!

“行了行了,朱将军,你那边情况怎么样”,林风火见朱能满身都是炮弹挂出的碎棉花,赶紧制止他的牢骚,询问前方战况。 这个朱能的父亲算是燕王朱棣的家臣,平定辽东时功大,被封在大名府。 借着新政的发展,其家在大名、顺德、真定一带广开工厂,置办了不少产业。 战火一起,北方节节败退,最南边的真定三府转瞬落入朝廷手中。 建文帝为了鼓舞军心,将北军将士的家产和工厂商铺全部充了公,赏给了李景隆麾下地有功将领。 朱能从一方富豪转眼变成了穷光蛋,当然憋着劲要将自己的家产夺回来。
“还能怎样,熊样。 他奶奶的李景隆,就会糟蹋东西”,朱能一边吐着嘴巴里的黄土,一边不服气的叫骂。 “今天上午我估算了一下,足足有一万多枚炮弹落到了我那里。 够买好几个小工厂的了,还犯得着来抢咱们。 ”
“弟兄们伤亡怎样,他们有大举突破迹象没有”?林风火关心地问。 北方自卫军都是六省子弟,死了哪个做主帅地都觉得愧对家乡父老。
“熊样,他也就是瞎诈唬,安东军给他指挥,真是糟蹋了。 他奶奶的抢了那么多钱,却舍不得给当兵的发棉袄。 这也好,老子用细眼快枪,专点那些穿棉甲的名。 你放心,只要我易州自卫师在,那几个高地就丢不了。 我是担心的是满城方向,那边老王手下是一群军校学生,毛都没长齐呢。 今天上午那边的火炮声没什么动静,我怕李景隆这王八蛋给咱们玩声东击西。 ”朱能指着地图说道。
他的话犯了众怒,指挥所里的年青参谋们气愤地围了上来,群起而攻之。 “学生怎么了,学生有当逃兵的吗。 没有我们这群学生挡着,你早让人家赶进了徐水,还有命在这白活”。
军长林风火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 拉着朱能按到凳子上。 大声吩咐道:“我出去看看防线,你先和参谋长在这顶一会儿,哪块顶不住了,就派预备队上去,天黑之前,一块阵地都不要给我丢。 剩下的军官,跟我走。 让朱将军看看大家地胆色”!
年青地军官听到主将发话,恨恨地瞪了几眼大嘴巴朱能。 跟在林风火身后走出了指挥部。
趴在战壕向外望,干硬的大地上尘土飞扬,浓烟滚滚。 火光中,呐喊前冲地人影显得非常不真实,仿佛是梦幻般,林风火在望远镜里看着一个个黑糊糊的身影在烟云中倒下,又有无数身影冲上前。重复前一个动作。 前沿阵地上,自卫军士兵的火铳不停吐着黑烟,炮声里听不真切单发射击声,每一排子弹飞出,对面都有一排士兵被xian翻在地。 一些头上包着毛巾的当地乡勇则蹲在战壕里,手脚不停地将打完地火铳装好子弹,放于士兵脚边。 再将冒着清烟的火铳清理干净,装进火药。 铅丸。
炮弹拽着黑烟,呼啸着扑进战壕。 几个躲避不及地士兵随着泥土飞上了蓝天,血和碎肉,雨一样落到同伴的脸上,身上。
“喔”几个刚刚补充进来的新兵干呕着,放下火铳。 掉头就向外跑。 身体刚刚lou出战壕,南军射来的子弹就无情地扎进了他的后背。 几个长了白胡子的老兵冲过来,将吓得趴在战壕边上的几个新兵蛋子拖回原来位置,边拖,边用力扇他地耳光,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陈永绍,带一个排辽东来的猎手上第一线去支援,鼓舞新兵,告诉大家,战场上向后跑死得更快。 战壕里最安全”!林风火放下望远镜。 心疼地呐喊。 心疼自己部下,亦心疼曾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安东军弟兄。 南方和北方所选择的发展方式格格不入。 可也没必要非得兵戎相见。 亲哥俩分家不均的事情常见,可哪里有动刀子的道理。 这又不是强盗选绿林盟主,谁胳膊头家伙好使就硬听谁的。 为了抵御各方面进攻,震北军拆分了,番号已经不复存在。 眼前的战场上,安东军也要折一半在自己手里。
被唤做陈永绍地年青军官答应一声,弓下身子沿交通壕跑了出去。 这片阵地是林风火亲自设计的多层纵深阶梯式防御阵地,kao得是在震北军中打仗打出来的经验。 阵地上火力分布均匀,部队配置错落有序。 对付李景隆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最有效果,每次冲击,安东军士兵没冲到一半就倒下四分之三,剩下的四分之一士兵伏在地上,边打冷枪边匍匐前进。 南方士兵单薄的身子骨和单薄地军装耐不住北方冰冷的土地,没等爬到战壕前,就有士兵冻得神志不清,嚎叫着跳起来冲锋,成为排枪的靶子。
“杀啊”,又一波安东军潮水般冲过清苑河。 成排的手雷落入他们中间,红光闪动,烈焰升腾,硝烟被风吹散后,地面上出现了一道血河。 勇敢的安东军士兵不知道退缩,端着火铳继续前进,来自自卫军方向的子弹射进他们的身体,在单薄的军装外炸开一团团血花。
“前进”带队的一个老军官不愿玷污安东军的名号,挥舞不知道是从倭寇还是高丽人手中缴获来地战刀,跌跌撞撞向前冲,望远镜里,可以看到他身上地血,染得安东军军徽一片殷红。
林风火放下望远镜,不忍再看。 天下七军,实力以震北、安东居首,林风火不知将来如何向儿孙炫耀今日的战功,说,‘踏平高丽地安东军,当年被我林风火带着一帮乌合之众给毁了。 ’自己人杀自己人,这份功劳,真好意思夸吗?
自己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林风火闭上眼睛,心口隐隐做痛。 如果自己是普通士兵会怎样,对着和自己一样的黄色面孔,一样的大明军旗,扣得动扳机吗?
“军长,军长,北平有令”,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从阵地后爬上来,将一份盖着郭璞大印的命令交到林风火手里。
林风火拆开信封,借着在硝烟缝隙下透出的日光看到郭璞那遒劲有力的大字。 燕王朱棣怕北平一带落入朝廷手里,命布政使郭璞以文官行武职,总督各地自卫兵马。 老布政使郭璞端得厉害,招集了一伙震北军退役老军官,组成了临时参谋部,很快拿出了梯次死守待燕王班师之决策。 这份手令是郭璞根据各防线伤亡情况做出的最新指示,命令师以上军官的指挥部必须搭建在南军的火炮最大射程之外,不得轻易出现高级军官的伤亡,以便长期坚守待援。
“知道了,替我谢谢督师大人。 顺便回去问一句,从辽东赶来的义勇军什么时候能换装完毕,再不来,我不用回缩指挥部,得自己上去和安东军拼刺刀了”。 林风火不满地将命令交给了参谋,对着传令兵发泄道。
西北方隐隐传来一阵雷鸣,没有乌云,雷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脚下的大地仿佛都被这雷声震动。 前面的阵地突然静了下来,疯狂进攻了一上午的安东军放慢了节奏,士兵们抬着伤员缓缓地撤离战场。
是满城,朱能判断得对,李景隆花了近万名士兵的命,就是为了玩一手声东击西。 子卖爷田不痛心,林风火愤怒地向地上吐了一口。 转身冲参谋们喊道:“备马,转移指挥所到满城,这里交给朱能守着,守不住,让他自己去跳白洋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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