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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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上电话之后,仿佛又后悔似的,举起手来回拨过去,拨号音响了两声就断了,一看屏幕——没有电了。命运像是故意被策划好了一样,让人感到沮丧。
“嗨!”是Dr。Duke,“还没吃饭吧,一起?”
他是很健谈的人,和他聊天,从不需要分清东南西北,什么都说。他甚至不吝啬与我将他与他妻子的故事。我羡慕他说起爱人的时候,能够如此坦然。
“嘿,听过这样的一句话吗——‘其实过到马路的那一端并不难,只要看谁在那里等你。’”
我安静地听,他用餐巾绅士地擦擦嘴,问我:“你有爱人吗?”没等我回答,他又兀自道,“如果你说有,我一点都不会觉得惊讶,因为你这样优秀;而如果没有,也总会遇见的。我非常欣赏你的专业,认识你是件很愉快的事。”
我礼貌地回敬给他一个笑容。
也就是那一天,英格兰居然早早地下起了冬雪。我想,神奈川的冬天也是会有雪的,只不过,不会这样早。
和越野一起回家的路上,雪已经落了一地。踩着积雪,每一脚仿佛都能陷进去,将它们踩化,然后践踏出雪水来。
我扔下一根烟头,它嘶啦一声湮灭在雪地里。
“我说你啊,这烟怎么越抽越凶了?少抽点吧。”
“恩。”
那时候,他也是那样劝我的。
自从到了英格兰之后,我抽了好多好多七星。每天都抽。那些缭绕的烟雾腾起来,慢慢模糊视线。
我总是很多次想起他。
原本设想好了一切,离开了神奈川,一切会变得不一样,就有机会能够想清楚,该忘的忘,该放的放。在我离开之后,他也会继续好好生活起来。
抽烟抽的是寂寞的人生,渴望把苦闷和不顺都吐出来,但最后却把寂寞和想念全部吸进肺里。
我总是想起那日的宫城在后楼梯对我说的话:“来一根吧。七星的,不烈。”
骗人的吧,怎么我有时候一抽上,心上就隐隐地痛,那股烟草味道像是要熏出泪来。
我见到了明晃晃的阳光,像是一条光带一样,刺痛眼睛。明阳之下,是他清瘦而冗长的影子,远处望着,似乎是在冲笑。他走近我,拥抱我,比任何一个夜晚里他因疼痛而拥抱住我还要用力。末了,他在我耳畔轻轻说道:“仙道,我走了。你好好过。”
我急忙松开他,想要抓住的时候,他已经像尘土般灰飞湮灭。刹那间被恐惧与无望笼罩,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悬挂着的天花板。伸手拿起床头的闹钟,尚是凌晨。揉揉头发,走到客厅里坐下,泡一杯柠檬茶,抽一支烟。
“怎么了?”起来解手的越野,无意发现我独坐在昏暗的光线下。
我没回答,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研讨会结束地还顺利吧?”他撸撸头发,在我旁边坐下来。
“恩,”我顿了顿,“Dr。Duke有意劝我留下来,在GLH做脑外科。”
“你怎么想?”
“还不知道。”将一个烟头摁进烟灰缸里。
“在和三井闹别扭吗?”一句话直中红心。
笑笑,抬眼望着他,“说什么呢。”
“你这副假装着嬉皮笑脸的模样,还是留给别人吧。漏洞百出。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说罢,他摇头叹了叹气,递给我电话,“没什么误会说不清的。打给他吧,这会那边应该是上午呢。”
确实,以前的我,不应该是这样的。如果没有遇见三井,或许我可以继续做一个冷静理智的人,甚至可以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但现在,什么都乱了。
想起中午那个未遂的电话,接过越野递过来的手机,拨号。数字一个接一个,举步维艰。短暂的等待之后,放下电话,“关机,转到留言信箱了。”
越野低声咒骂起来,“两个笨蛋”云云,最后他带着恼怒说,“我不希望自己拱手让出来的幸福,到头来变成这个不堪的样子!”
我俯首沉默。
决定回神奈川是一个月后,在又一次婉言拒绝了GLH的邀请以后。
一个月,对于想要重新审视自己来说足够漫长了,已经到了无法再继续下去的地步。一想到他唯一给我打来的那个电话,说他好想见我,就责备自己,当初就应该稍稍放下执拗和嫉妒的心情,如果直接说出心里的想法,那样便好了。
而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
在所有的词汇中,最残忍的莫过于“如果”,倘若还要这样假设和自我否定地过下去,我不知道自己还会错过多少。所有人竭尽一生想要自己以及身边的人幸福,而我却背道而驰。然而人生天地之间,不过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有的人事,在一次日升日落之间,就永远地与你错肩了。

我总觉得,我应该回去。否则,我将永远错过他。
临行前一天,我在曼彻斯特的一家书店里买了一本世界地图。曾经答应过他,要陪他一起旅行,那是总要兑现的诺言。店主得知之后,赞美我是个浪漫的人,可是天知道我是个多么无趣的人,只懂得和一群人泡在citizen里喝酒取闹,表面嬉笑内心却平静地泛不起一点波澜,不痛不痒,长久以来就是这样地生活着。
年轻的女店主说,她更喜欢搭乘火车旅行,因为她的祖父曾经告诉她,冗长的铁轨会为她带来深爱的人,她至今相信着这个古老而浪漫的故事。
在英格兰的最后一夜,我饶有兴致地用粗黑的记号笔在厚厚的地图上圈化着,幻想着日后与他一同踏上那些富饶的土地,去看最美丽的风景。
第二天,越野送我上飞机的时候还不忘嘲讽我几句,“说好了等我一起回去了,诶还真是重色轻友的家伙呢。”
我嘻嘻哈哈揉揉他的头发,“你就别和我斤斤计较这些了,等下个星期你回来了,我请你吃一顿好的。”他狡猾地笑了,“一言为定哦。”
“恩。”我掏了掏裤袋,把一盒没抽完的七星塞进他的大衣口袋里,“替我解决掉吧。”
“诶?”
“不是你让我戒掉的么?”
他故作悲戚,“真的决心戒掉,也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知道就好,”如同往昔一样明朗地笑笑,拖起行李和他告别,“走了。神奈川见。”向着他挥了挥手,便走过安检。
安顿好行李包裹后在靠窗的位置上坐定下来,望着辽阔的机场和远处英格兰的乡村图景,忽而笑了,也就像是倦鸟,停够了,休息够了,总会想要再飞,飞回原来的巢里寻找原先的温暖。所谓倦鸟归巢,说的也就是现在的我吧。
在机组人员广播着要求关闭手机等通讯用具的时候,我拿起手机给他传了一条短讯,随后安心地关上电话。十几个小时之后,便能再回到神奈川。
我说:“我回来了,你要等我。”
长途飞行中的睡眠质量并不好,经常猛然醒来,看看窗外,尚是一片漆黑的夜色。在最远的地方,能够看到一丝微亮,那是天地交汇的地方。
向乘务员要上一杯咖啡,喝上几口,然后继续安心休息。咖啡的味道是陌生的,不是医院里的,也不是家里煮的。
十三个小时之后,当地时间上午十点,终于顺利抵达。
一下飞机,也顾不及先回家安放了行李,就连忙打了的士到医院。一路的疲惫似乎全部消失殆尽,只有一颗憧憬而澎湃的心。
“仙道医生!?”几个护士和医生见了风尘仆仆的我,不禁惊讶,“已经从英国回来了么?”
露出招牌的笑容,“是的,回来了。好久不见。”
一路直奔急诊办公室,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我几乎认为我见到了他。
“诶?仙道?”然而直视着我的,却是彩子。环顾办公室,他不在。“回来了?”
“是的。三井呢?不在吗,”将行李暂时拖进办公室,没等彩子回答就心急地接着道,“在做事吗?还是在休息室?”
“仙道!”彩子站起身来。
“恩?”
“……三井他不在。”
不在?那他在哪?看着彩子为难的表情,问题一连串一连串地冒出来,“他在哪?”
“那家伙,没有和你说吗?”
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就是这个沉默的时刻,门被叩响,随即进来的,是流川。
看他的样子,伤势已经康复了。他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拿着一份资料进来,把档案袋放在彩子的桌上,随即平静地说,“之前那个病人的材料。”
“谢谢。”
看他转身要走,我急忙吼道,“流川枫!三井在哪里?”
得到的是一句冷冰冰的回答,“你不会自己打给他问清楚么。”
打开还没来得及开机的电话,拨通他的号码——不在服务区。没过多久,传来一条新讯息。是十多个小时之前的三井,而那时的我,还怀揣着期待的心情奔波在归途上。
短信的内容,只有区区一句话。但却看地眼睛发疼:
‘你来了,我走了。等你走的时候,我也不一定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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