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情义深长悼亡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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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过后,朱元璋照例黎明起身,准备临朝。谁知太监扶侍梳洗完毕,忽然一阵心慌,继而两眼发黑,天旋地转起来,只得在众人扶持下重又歪在榻上。自马皇后薨逝,朱元璋持斋守戒,天天晚上宿于谨身殿西庑,感伤嗟叹,伤了身心,当时心里明白,命太监前殿宣旨,百官暂候片刻。
众文武百官听了,人人纳闷,多年来圣上从不误时,又等了半个时辰,那太监第二次传旨:
“万岁龙体不爽,命你等散朝。”
群臣这才明白。想那圣上颇有耐力,不是支撑不住,决不会降旨散朝。
朱元璋早就有心慌的毛病,这次以为歇息片刻也就过了,谁知心里一直抖个不住,这才降了散朝的口谕。跟前的人见皇上脸色蜡黄,大汗直淌,全都慌了手脚,有的跑去禀报太子,有的忙往太医院传唤御医,剩下的要搀扶皇上平躺在床上,却被斥退,只得垂手而立,呆若木鸡。朱元璋睁开双眼,命他们统统出去。几个太监犹豫了片刻,只得遵旨。朱元璋心绪烦乱,恨不得满天下就剩下自己一人,待没了旁人,谁想又一阵心颤神惊,忙紧闭双眼,此时只觉得自己像大江上摇荡的一叶小舟,迷了方向。忽想起当年宋濂曾劝告自己清心寡欲,后来经了些心,偶然再犯,歇上片时也就好了,谁知这回一阵紧于一阵,直抖得胆战心惊,由不得害起怕来,莫非是不祥之兆?又想起马皇后前两年还身体健朗,转眼之间,竟撒手西归,原来任凭是谁也难逃生生死死,想到此处,又一阵心神悚动。正当这时,门外一阵人声,稍后,见太子匆匆进了屋来,顾不得常礼,扑嗵跪倒在榻前,惊问:
“陛下觉得怎么不好?”
朱元璋见了太子,才觉得有了些依靠,稳了稳心神,说:“皇儿且到近前来。”
朱标本来已在榻前,忙跪行两步,凑到朱元璋嘴边,再问:“陛下觉得如何不好?”
朱元璋方说:“朕只觉得心中无主。”
朱标含泪禀道:“陛下全为母后之故,自今再不可一味伤痛。”
朱元璋因太子解事,甚觉宽慰。马皇后故去,故然伤感,无奈宫里乍一无人主政,许多琐事纷至沓来,心里烦躁,也是一个缘故。朱元璋命朱标起身坐下,才又道:
“你母后扶侍一生,一旦离去,朕独立支撑,方觉力不从心。”
朱标听了,默然无语。
朱元璋看见太子眼里的血丝,知道他几天来一直守灵,不离左右,可称得纯孝,又想起皇后弥留之际那两句言语,问:
“你几个皇弟几时来京奔丧?”
朱标忙奏:“行人司早已派出快马,半月之内就可到达。”
朱元璋听了,微微点头。
朱标忙又奏道:“这些小事自有儿臣料理,陛下不必过分操劳。”
朱元璋撑着说了这番话,又觉心慌不止,忙将双眼闭上。此时,朱标见太监冲屋里招手,又将唤来的御医推到门前。朱标会意,点了点头,御医才敢蹑手蹑脚进了门来。朱标起身,御医跪在榻前,轻轻扶住朱元璋一只胳膊,小心将手指贴到腕上,片刻诊毕,又轻轻将另一只手腕诊了,半晌,方才回头看着朱标,朱标用眼神示意,命他退出屋去。御医方欲起身,朱元璋却睁眼问道:
“朕病情如何?”
御医忙又跪下,奏道:“皇上不过劳累所致,歇息几天便能痊愈。”
朱元璋方闭上眼睛,御医才敢起身退出。
朱标跟到门外,御医忙跪禀道:“皇上脉息过速,几两倍于常人,依臣之见,必是神伤内里,侵入心肌,此症来去无定,若一再发作,万万不可小视。”
朱标一震,问:“如何医治?”
御医奏道:“臣欲先为皇上稳心安神,再从容用药调理。”
朱标点头。见御医仍未起身,问:“还有何言语?”
御医忙奏:“启禀殿下,皇上如今心力衰竭,再不可劳心伤力,近前侍奉的人,也应减少,好令皇上静养。”
朱标点头,命只留下长随太监,其余远远候旨。吩咐完毕,又回到屋里,朱元璋睁眼问道:
“朕病情到底如何?”
朱标只得奏道:“御医央儿臣禀报陛下,万不可再伤神劳力,悉心静养数日,便会痊愈。”
朱元璋方才放心。
朱标又奏:“这儿养病多有不便,陛下不如搬回后宫为妥。”
朱元璋却说:“无妨,朕乐得在此清静。”又道:“朕一日不临朝便觉心中不安,这几天你要在文华殿理事,不可再一味守灵。”
朱标连忙领旨。朱元璋见朱标仍恭立一侧,道;“此处有人侍候,还不去料理大事!”
朱标只得告退。
朱元璋在病中仍难忘朝政,过了几天,觉得略好了些,将武英殿大学士吴伯宗召进宫来,道:
“先时太子与众皇弟一同长在宫中,本手足之情,如今却有了君臣之份,当执何礼?”
吴伯宗心里明白,奏:“古之重者,莫过于礼,帝王之家何能例外!在外诸王回朝,见过陛下,应着原服赴文华殿行叩拜大礼,尔后才可换常服到后殿叙兄弟之情,这便是先君臣,后兄弟。”
朱元璋点头。自宋濂致仕以后,身边侍臣虽多,却多不及这位青年才子,当时打量了他一眼,道:“吴卿言之有理。”
君臣又叙了些别的话,吴伯宗见朱元璋精神倦怠,忙告辞出宫。
第二天,朱标向父皇请安后奏道:“四皇弟命人入朝来奏,今天即可到京。”
朱元璋心想,封在外面的五个皇子,秦王在长安,晋王在太原,燕王在北平,周王在开封,楚王在武昌,论最近数开封,论交通便利数武昌,燕王无天时地利,却最先到达,必是日夜兼程。如此想着,却对朱标说:“待你几个皇弟入朝,朕命他们入文华殿行觐见大礼,你受拜之后,才可换成孝服一同至后宫灵前哭临。”
朱标听了,奏道:“自家骨亲,远路而来,何必这样烦琐。”
朱元璋脸色一板:“皇家体制,岂可疏忽!”
朱标吓了一跳,只得遵旨。
这天后晌,燕王朱棣果然进了皇城。听说父皇卧病谨身殿西庑,忙先来拜见。
朱元璋见四皇子风尘仆仆,却一身英武,比出朝时更加成熟,甚感欣慰。
朱棣拜毕,却不起身,急急地奏道:“儿臣惊闻母后驾崩,寝食俱废,日夜兼程还京,却不知道陛下也染病在床,此情此景,令儿臣五内俱焚。”说罢,竟红了眼圈。
朱元璋说:“朕不过是旧症复发,服药之后,已见好转,不必忧虑。”
朱棣这才止了戚容。
朱元璋吩咐:“先去文华殿拜见你兄长,再一同至你母后灵前哭临。”
朱棣一愣。
朱元璋仔细冲引导太监吩咐:“你等引导燕王从文华殿东门进入,上殿后行四拜大礼,方可叙话。”
朱棣见父皇如此关照,仿佛有意又给自己说了一遍,能不明白!当时方知自己已是外臣身份,宫中体制严肃,还能像先前一样!忙又领旨。

几天之间,在外的皇子相继抵达京师。朱元璋诸一关照,都到文华殿拜见了太子,然后由太子引导到灵前哭祭。
停灵满月,看看到了奉安的日子。这天,太常寺官员祭典了钟山之神,告诉马皇后安葬的日期。原来,朱元璋登基之后,便命刘伯温给自己选择千年风水宝地。刘伯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走遍南京周围的名山胜水,感到钟山远非别处可比。此山背靠大江,面临秦淮,草木葱茏,风景秀丽,更兼前朝无人开掘,山川王气完好无损,正好作一朝帝王的千年福地。待奏明之后,朱元璋十分称赞,却没有立即降旨建陵。为何?原来开国之初,都城选在何处举棋不定,此事便也耽搁下来。后来中都停建,南京正式定为京师,明孝陵方才开工。此时,刘伯温正好谢世,朱元璋命当时的丞相胡惟庸亲自督造。胡惟庸按刘伯温选定的基址,依山凿陵,其工程浩大,非同一般,数万民夫积几年之功,才建成陵墓的轮廓,近年正作细部修缮,不期皇后崩逝。朱元璋伤痛之余,降旨一月之内将地宫装修完毕,务使皇后入土为安,然后封锁地宫,待自己百年之后再开启合葬,永与皇后共处一室。圣旨既降,工部官员哪敢怠慢,一月来日夜赶造,终于如期完工,祭告山神之后,恰好到了安葬的日子。
马皇后梓宫发引这天,皇城内外所经之处挽帐相连,铺天盖地。太子朱标率众皇弟披麻戴孝,早早跪在灵前。曹国公李文忠是皇后的义子,也像亲儿子一样跪在太子身后。满宫嫔妃媵妾个个穿得如同雪团一样,亦哭于灵前。满朝文武身穿丧服,早早齐集候拜于朝阳门外,等待梓宫经过时奉辞。辰时刚过,太常寺官员先出奉天门,沿金水桥、午门等处一路致祭,告慰沿途诸神。一切预备停当,朱元璋抱病来到灵前,亲自为皇后送行。
本来朱元璋染病以后,众皇子和满朝大臣都劝皇上发引时不要亲临灵前,以免触景生情,朱元璋念及皇后相伴一生,艰苦尝尽,如今却早早离去,哪有不送之理,竟不顾众人劝阻,于梓宫将发之际,赶到灵前,命太监焚化纸钱后含泪祭道:
“皇后仁慈,一生辅佐,几多惶。何期艰难历尽,富贵正长,遽然离去,令人感伤。追之不及,朕自断肠。呜呼,人生无常,只盼一路谨行,莫忘,莫忘!”
祭毕,早已泪眼模糊。身后那些龙子龙孙,媵妾嫔妃,满宫人等听了这催人泪下的祭告,早已哭成一片。在地动山摇的悲声中,灵车启动,太子朱标手擎招魂幡一步一叩首,曹国公李文忠与秦王朱在两侧紧紧护住,朱元璋目送灵车出了宫门方才被人搀扶回去。回至谨身殿西庑,毕竟牵挂朝政,命人将锦衣卫指挥蒋瓛召来,问道:
“国丧期间,京城有无大事?”
蒋瓛奏道:“臣正要奏明陛下,近来臣等遵旨在各处走动,竟也访到了些事情。头一件便是平凉侯费聚从陕西回京,第二天便到李丞相家中吃酒,直到晚上方才回府。另有吉安侯陆仲亨人在四川,也有书信捎到李丞相府上。”
朱元璋听了,暗道,费聚、陆仲亨当初就与胡惟庸相好,如今眼见得又与李善长拉扯得紧了,李善长自胡惟庸败后深居简出,如今看来,却不是一味居家休闲。心里想着,问:“书信之事,从何得知?”
蒋瓛忙道:“臣已设法在各处买下了不少耳目。”
朱元璋见蒋瓛办事精细,大为满意,又问:“还有何事?”
蒋瓛奏道:“另有一件,就是通政使曾秉正因过革职,尚未遵旨还乡。前几天竟声言欲卖四岁小女,以做路费,一时京师传作新闻。”
朱元璋勃然变色:“大胆!不是明目张胆怨恨朝廷!”
原来,自那次当庭斥责曾秉正后,朱元璋更冷了此人。前不久拿了个错处,将他削职为民,如今生出这段故事来,难怪顿生恼怒。当即降旨:“速将此人辑拿收监。”
蒋瓛退下后,朱元璋仍忿忿然。当年鉴于胡惟庸在中书省专权,才设了通政司,这曾秉正初任事时倒还勤勉,曾视为心腹,谁知久而久之,竟至怠惰,上朝缄口不言,一无建树,严责之后,竟不改悔,这种人哪能久留朝中!忽又联想李善长,洪武三个封了他韩国公,不久却令他致仕还家,也未必没有怨言,想到这里,冲跟前的太监降旨:
“传朕的口谕,朕今天驾临午朝。”

朱元璋患病多日,马皇后奉安当天就临朝视事,百官不敢疏忽,午时刚过,都齐齐地来到华盖殿前恭候。
朱元璋被太监扶着,脚步有些迟缓,在众文武一片注目下,蹣跚着升了御座。众文武舞蹈拜贺之后,朱元璋遍视群臣,道:
“朕自登基以来,处事公正无私,正因德懋懋者官,功懋懋者赏,故天下英杰无不奔趋来朝。又因有过者罚,有罪者诛,邪恶之人为之胆寒。然而仍有人不改初衷,自寻杀身之祸,岂不悲哉!”
百官听了,不知所指,一个个吓得屏声静气,目瞪口呆。朱元璋又道:
“胡陈乱党,通倭谋反,罪在不赦。洪武十三年首恶已除,然而仍有同党,或罪恶尚未显露,或有小过朕不忍诛戮,这些人中有的位列公侯,却不思悔改,知恩不报,一意孤行,自寻其祸。”

众文武先听说胡陈党案仍没了结,后又听说有位列公侯的人“自寻其祸”,不由相互观望。原来本朝公侯除李善长之外都是武臣,而且多是圣上的旧将,他们大多常年在外,偶尔还朝,假满之后方才上殿听旨,所以武班中那几个刚从边塞回来的人尤其引人注目。
只见朱元璋又将脸一沉,恨道:“更有甚者,前通政使曾秉正,曾被委以重任,托以心腹,虽有微劳,终因忤旨免官,此人不念免死免竄之恩,反倒怨恨朝廷,声言要卖四岁小女以作路资,简直可恶至极!”
百官没想到又拐到已削职为民的曾秉正身上。
朱元璋怒道:“既然心怀怨望,朕今天倒要问问清楚。”说罢,朝下看了一眼。
锦衣卫指挥蒋瓛领会,亲自下殿将曾秉正押上殿来。百官见锦衣卫插手此案,暗暗吃惊,这时就见已是布衣之身的曾秉正衣衫破旧,脸色蜡黄,上了殿来,毕竟做过多年的朝臣,紧趋几步,跪在地上,高声向朱元璋问安。
朱元璋却不理会,问:“可曾将幼女卖掉?”
曾秉正明知触忤了朝廷,又不敢辩解,只得奏道:“臣有罪。”
朱元璋勃然变色:“心怀怨望,为何不将本章奏来,却以出卖小女羞辱朝廷?”
曾秉正连忙奏道:“臣原有罪,陛下开恩放还,臣感恩尚且不及,不敢有半点怨辞。”
朱元璋见曾秉正言语乖巧,知道此人能言善辩,心想若不治罪,朝廷尊严何在?盯住拜伏于地的曾秉正,厉声说道:“古人云,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士子去国,不洁其名。你并非愚士,所作所为,哪还有半点士人的气息!既不能为人之父,还配作男子汉大丈夫!”
曾秉正听了,吓得汗如雨下。
朱元璋降旨:“处以宫刑。”
曾秉正在朝为官多年,又是一个饱学之士,闻听此言,如五脏俱焚,自己一个堂堂男人,受此奇耻大辱,倒不如一死了之。当时张开双臂,往前扑了一步,哀恳道:“臣罪孽深重,愿陛下开恩赐死,不愿苟且于世。”
朱元璋将脸一转。
曾秉正求死不得,呆坐于地上,再顾不得谢恩。
满朝文武见了,心里怜悯,谁敢讲情!眼巴巴看着殿前武士将曾秉正拖出殿外。
朱元璋向曾秉正后影瞥了一眼,冲众文武降旨:“朕染病期间,曾传旨众卿好生守职,有本只管奏来。”
众朝臣相互观望。大事已随时向文华殿的太子奏了,谁敢压着?朱元璋见无人回话,又是不乐,睹气散朝。退回谨身殿,降旨命曹国公李文忠进来回话。李文忠本已出了午门,连忙折回,趋进殿来,以朝礼参拜。朱元璋朝下首一指,算是赐了座位,问道:
“朕在病中,虽有太子理政,却不免时时挂牵。今天命百官奏事,却有问无答,是何缘故?”
李文忠颇有感想,却不敢直说,只得奏道:“据臣所知,陛下染病期间,各府有本已随时向太子奏明,或许确实无本。”
朱元璋半晌才微微点头,又问:“如今除云南之外,边境无事,不少武臣闲居京师,他们在军中权威甚大,还朝后能否奉公守法?”
李文忠联想起朱元璋在金殿上说的那番话,这才明白圣上的用意,想了想说道:“开国初年,确实有人居功自傲,陛下治裁以后,这些年大都奉公守法,臣还没有听说谁有越规之事。”
朱元璋蹙眉:“照你说的,竟是个清平世界?”
李文忠见圣上疑惑,却又不说明原委,心想,自家至亲,即便只是君臣,凭着这多年的忠心,也不该这样对待。心里委屈,终于憋不住奏道:“臣有些话,早愿奏与陛下。”说罢,小心看了看朱元璋,见那里正盯着自己,只得壮胆子说:“陛下多年屡屡责怪群下荫蔽,出心可谓英明,然而近年却多用宫中近臣刺查百官,缉捕人犯,甚至代替外朝司法衙门审讯断案,臣以为实在弊多利少。况且,开国初年,陛下鉴于前朝宦竖干政的教训,严格核定内侍员额,如今因事设人,早已突破常规。人道非天子不近刑人之议,久而久之,臣恐陛下反被此辈所误。”
朱元璋脸色变得蜡黄,问:“此话何意?”
李文忠心里惧怕,还是奏道:“臣以为内臣一多,极易生事,应加裁省。”
朱元璋表面忍着,内心已恼成一团。李文忠看在眼里,把心一横,索性说个明白:“陛下疾恶如仇,常在朝上动雷霆之怒,大臣犯法,不令有司从容议罪,只凭陛下一言裁定,往往量刑过重,诛戮过多。我朝官俸本来微薄,便是朝廷大臣也只够日常所用而已,曾秉正家无田产,人口众多,失官之后,糊口困难。又兼老母卧病,回乡路资确实无从筹措。陛下怀疑,竟处以宫刑,而我朝五刑为笞、杖、流、徙、死,并无此例,一个昨天还列于朝班的名士转眼受此大辱,别人见了,能不心寒!”
朱元璋再也忍无可忍,冲口骂道:“小小孺子,谁让你来教训为朕!”
李文忠见朱元璋怒不可遏,被吓出一身冷汗,咕咚跪下。
朱元璋咬牙切齿:“你身为朝廷至亲,被朕一手拉大,委以重任,位至公侯,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竟如此诋毁朝廷!”
这般严厉,把个久惯沙场的武将都吓得瑟瑟发抖,万没想到,几句劝戒的话竟招致雷霆之怒,如果说刚才李文忠还有些身为皇亲的倚仗,此时觉得连一个普通臣子的地位也没有了,只有乞罪的份儿。
朱元璋一脸铁青:“朕历来视你为心腹,谁知临事之际,竟向着歹人,哪还有亲情可言!”忽又想起上回郑士利一案,此子也有沽名钓誉之心,如此看来,他绝非愚暗不明,更加恨上心头,斥道:
“朕统驭天下,万事忧心。你自幼蒙恩最重,不仅不为朕分忧解劳,还想断朕的臂膀,是何居心!况且国家法律难治刁顽之徒,朕疾恶如仇,量罪定刑,有何不妥,用你来挑剔指责!”
李文忠以头点地,谢道:“臣不敢。”
朱元璋意犹未尽:“一再忤旨,必是听信了他人的挑唆。”
李文忠一震,忙奏道:“臣虽愚昧,却知道好歹。“
朱元璋怒道:“为何近来屡屡忤旨?”
李文忠又惊出一身冷汗,顾不得细想,忙又谢罪:“臣实无知。”
朱元璋哪里肯信,反道:“听说你成天与一群儒生厮混一起,必是听信了他们的挑唆!待朕细细将那群腐儒的根底打问清楚,再作道理。”
李文忠见圣上这们武断,急得真想一头碰死在殿前。万没想到,不知不觉中,积忤旨已到这种地步,既然全不念亲戚、君臣情份,还有何留恋之理!
朱元璋见李文忠竟不谢罪,越发恼恨,当即下了逐客令:“还不回府闭门思过!”
李文忠昏昏沉沉,半晌才明白过来,心里早是一腔悲凉,只说了句“臣领旨”,从地上爬起时,双腿竟站立不稳,踉踉跄跄退下殿去。
朱元璋看着他的背影,那发自内心的失望令他怔了足有半个时辰。

朱元璋回到坤宁宫时,已是掌灯时分。
马皇后故去,朱元璋怀念亡人,决意不再立皇后,每天早晚仍在坤宁宫用膳,除太监、宫女侍奉外,临时宣一位后宫娘娘侍陪。这天,朱元璋为李文忠所惹,正自气恼,刚一落座,身旁太监就叩问哪一位娘娘侍膳,朱元璋怒而不答,那太监再不敢出声,忙回原来位置垂手而立。其余太监、宫女见皇上恼怒,也都低眉顺目,不敢再出一言。若是马皇后在世,这时自然会为群下解围,慢慢平息朱元璋的怒气,如今,宫女太监们失了庇护,只能胆战心惊地处于皇上的威严之下。
朱元璋见周围都是死人一样,大怒道:“不为朕传膳,你们都在挺尸!”
太监、宫女们如闻惊雷,连忙侍候饭食。
一时饭菜上齐。皇上仍没降旨宣哪位娘娘前来,太监不敢再问。两名宫女无奈,只得上前跪请皇上用膳。
朱元璋移驾坐在案前,尚膳监太监奉上勺箸,宫女揭形开煲盖。朱元璋用羹匙从煲中舀了一勺鸡汤,刚一贴唇边,登时勃然大怒,将羹匙啪地拍在案上,抄起煲锅,劈头朝那个宫女头上砸去。宫女不敢躲闪,见有东西飞来,脸稍一偏,煲锅砸在头上,鸡汤顿时扣了满脸。跟前太监、宫女见皇上动了雷霆之怒,一齐跪下,那个宫女顾不得擦拭,忍痛跪行几步,要去捡那空煲,却听皇上怒道:
“快去查来,哪个拿这冰凉的饭菜搪塞,推出去斩了!”
长随太监不敢怠慢,忙从地上爬起,直奔御膳房。
不一会儿,御膳房掌班张公公跌跌撞撞赶来请罪:
“启禀皇上,今天煨熟的鸡汤放得久了,奴才罪该万死。”
朱元璋怒道:“哪个当班?”
张公公忙奏:“今天御厨是两个新人,奴才已经遵旨行事。”
朱元璋因张公公是御膳房老人,毕竟有些情面,又因多年来恪守厚待庖厨的信条,不到忍无可忍的时候从不降罪,方不再深究,说道:“朕一天下来,才回宫吃顿安生饭,能容得这样疏忽?”
张公公以头碰地,谢道:“奴才罪该万死!”
朱元璋这才压了压气:“看你们以后还敢不经心!”
张公公这才放下心来,连忙谢恩。
张公公走后,朱元璋冲跪了一片的太监、宫女降旨:
“还不去更换膳食!”
众人才敢站起身来,撤去案上碗碟勺箸,又从御膳房换来已温好的饭菜。一顿晚膳闷闷用完,朱元璋想起皇后在时,必定要询问今天发怒的缘故,好言宽慰一番,如今的嫔妃只知道迎合上意,就连侍奉多年的郭惠妃也是遇事不敢多问一句,哪如皇后善解人意!故而近来懒得去她们房中,半晌,降旨道:
“宣燕王过来回话。”
众皇子这次回京奔丧,奉命待皇后百日后再返回封国,燕王听说圣上宣召,匆匆进了坤宁宫,向父皇下跪问安。朱元璋赐座,问:
“赴北平已近三年,边塞诸事可曾了然?”
燕王朱棣心地聪明,奏道:“儿臣牢记陛下临行之命,自北平至东海,这几年都已走遍,关隘布防尽已记在心中。”
朱元璋颇为满意:“国家边防,北疆最重,朕将你们几个兄弟封到北国,意在委以重任,拱卫朝廷。”
朱棣点头:“儿臣明白。”
朱元璋又问:“徐达镇守北平多年,权威必重。”
朱棣奏:“大将将军统兵多年,儿臣看来,北平的大小将领都对他十分恭顺。”说完,又看了父皇一眼。
朱元璋沉吟:“想必如此。”
朱棣见父皇脸上似乎闪过一丝不悦,又说:“近年北元极少犯边,只有元朝大将纳哈出盘踞在辽东一带,军声颇壮。大将军统率军民在东北进入中原的咽喉之地,依山傍海修筑城池,名曰山海关,如今常在那里训练军马,防备纳哈出进犯中原。”
朱元璋若有所思。这些他都清楚。一时又想,那个纳哈出本来是自己手下败将,当年只因为争取元朝人心,才放回北朝,没料到日后此人竟成了北疆大患。又想,几个皇子尚还年轻,边塞不能没有徐达那样的重臣,便说:
“平常日子,仍由大将军奉旨统领北疆军马,你在藩国只用心视事即可。”
朱棣沉思着点头:“儿臣遵旨。”
朱元璋又问:“徐达近来有何爱好?”
朱棣眨眼思想了片刻才说:“儿臣听说大将军一生带兵,平常只喜欢攻读兵书战策,与谋士谈论历史掌故,如今身为列公,也没添什么别的偏好。”
朱元璋点头。此人不贪财物,不近女色,如今看来,仍像先前一样。又问:“除身边谋士,大将军还喜欢结交何人?”
朱棣一时难以回答,半响道:“儿臣倒没听说这些事情。”
朱元璋便不再问。想起李文忠今天这样忤旨,暗恨:“一个皇家至亲,反不如外臣!”不由脸又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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