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本已嫌弃又生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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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忠、徐达接连辞世,朱元璋渐渐觉得不是滋味。当年李文忠总制天下兵马,徐达在北疆协调众将,纵然军中那些多有战功的人有些不规,自有二人辖制,如今失却了屏障,把自己推到众将面前,立时增添了许多莫名的烦恼。就在这时,武英殿大学士吴伯宗又因病故去,朱元璋念其生前的许多好处,应首推状告胡惟庸之举。想起那回与徐达在养心阁饮酒,徐达上奏了胡惟庸当年拉拢自己门人的事,如此看来,胡、陈结党营私,竟然无孔不入,不由又想起胡惟庸一案留下的那几个人来。这天上朝,有意对百官说道:
“近年我朝连失忠良,不想吴伯宗忽又辞世,令朕惋惜不已。”
群臣知道圣上喜欢这位才子,都低头不语。
朱元璋见无人答话,又说:“吴伯宗令人怀念之处,莫过于忠心耿耿,不畏权奸。胡惟庸势焰薰天之时,竟敢上本劾奏,至今我朝尚无二人。”朱元璋看了看群臣,又说:“朕常夜不能寐,思想开国以来,我朝大案,无过于胡陈谋反,如今首恶虽除,余孽尚在,只怕暗中作祟,危害社稷。”
群臣听了,不免惊讶。胡、陈党案以来,朝廷虽然也常把犯法人称之胡党,近年来却没有这样无缘无故地提起过,莫非又有什么大事?一齐惊望着朱元璋。
见满朝文武鸦雀无声,左都御史詹徽出班奏道:“臣等愚钝,然而不乏忠心,若有乱臣贼子,全朝共诛之,天下共讨之。”
朱元璋方才深深点头,以示赞许,却没有说出什么缘故。
谁知事也凑巧,只因年前浙江行省出了一起侵盗官粮的大案,牵连天下官员数万之多,朱元璋一气之下,降旨全处以剐刑。事后又寻思,数百万石的官粮被这些狗官卖掉,那些经营粮食的富商巨贾必然从中得了暴利,气愤之余,命江南凡有屯粮的富商半数财产交公,敢有违者,与案犯同罪。圣旨一降,京城首当其冲。谁知这南京城有家粮栈,因东家在朝做官,颇有势力,一直不肯献粮。事情报到应天府,知府大人因在天子脚下当差,不敢贸然行事,命人仔细一查访,方才清楚了根底。原来这家粮栈东家名唤李佑,这李佑本人并没什么官职,只是其父李存义却是当朝太仆寺卿,是掌管天下军马牧养的三品大臣。这还不算,这李存义又是开国元勋韩国公李善长的胞弟,临安公主的叔公,根基可谓深厚。应天知府正在踌躇,在朝上听了圣上这番言语,更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来。好容易熬到晚上,忙到早年好友、如今在朝里走红的左都御史詹徽府上讨主意。詹徽如今正在得志,本人又精明有才,听了朋友一番话,心想,李存义当年与胡惟庸颇有交谊,这李佑便是胡惟庸的侄女婿,自胡惟庸败后,李家颇受冷落,别说李存义,就是其兄李善长如今也是徒有其名。圣上那天说话颇有来历,何不趁机奏他一本,若准了是一个大功,若不准,也值不得怕他!于是,对这位好友说道:
“李存义在朝里确有根基,不过这桩案子于贤弟又十分要紧,本官便冒险以御史之职为贤弟劾他一本,看看情形再说。”
应天府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本来是怕担干系才来找詹徽的,自然乐得如此。
第二天上朝后,詹徽果然出班奏道:
“京城粮商李佑倚仗是官宦之子,不肯将半数财产献官,臣以为朝廷王法,任凭是谁都不可违抗。”
朱元璋问:“李佑是何许人物?”
詹徽奏:“此人乃太仆寺卿李存义之子。”
李存义正在班中,猛然听了,心中大震,忙出班跪在殿上。
朱元璋盯住李存义,问:“可有此事?”
李存义不知详情,忙奏:“内情臣还有所不知,待臣回府查明,若果然如此,定严厉处治。”
朱元璋却冷冷斥道:“身为重臣,养子不教,不是失职?”
詹徽见圣上认真,心中暗喜,索性又趁机奏道:“李佑之妻,乃胡惟庸的侄女,姻亲关系,非同平常。胡党败后,李佑官职被革,专事经营,如今公然对抗朝廷,只怕有怨恨之心。”
殿武见詹徽借机追奏,又有意与胡惟庸牵扯,全都警觉起来。
朱元璋想:“早就听说李存义与胡惟庸是儿女亲家,原来娶胡家闺女的正是这个李佑。”经这一提,觉得有理,当年全家满门抄斩,就留下这个闺女,能无怨恨?近来只怕胡党余孽作祟,对一些人放心不下,此事正是个行事的由头,当时将脸一翻:
“朕还纳闷谁如此大胆,原来竟是有意对抗朝廷。”
李存义见詹徽在朝上把自家与胡惟庸的关系捅破,正自恼恨,听了朱元璋的话,更加吃惊,又不敢辩解,只有磕头谢罪的份儿。
此时,左佥都御史范毅铭出班奏道:“李佑当年经常出入胡惟庸府上,胡陈谋逆,能不知情?多年来朝廷不忍诛戮,如今不思改悔,却居心叵测,臣以为虽是功臣之家,亦不可宽恕。”原来范毅铭是胡陈案子的功臣,当年对李存义就屡屡劾奏,无奈朝廷不准,后来常自不安,见有时机,立意告倒此人。
李存义见仇人执奏,不由眼红,却不敢发作,简直气得半死。
朱元璋冲李存义道:“朕顾念勋臣之家,当年不忍加罪,如今执意妄为,还能饶恕?”
李存义的心忽地沉了下去。
朱元璋毅然冲李存义降旨:“即刻回府,将李佑绑赴锦衣卫,不得延迟。”
李存义听说送交锦衣卫,更是通身冰凉,草草谢恩,跌跌撞撞下了金殿。
詹徽又奏:“李佑既是胡党,其父李存义难得干净。”
朱元璋正为如何处置李存义犹豫,听了此话,冲群臣问道:“众卿以如何?”
群臣大多看透了朱元璋的意图,有人随声附和,也有人感到事情突兀,因而没有言语。
朱元璋见有人张目不言,大为不悦,毅然降旨:
“速去李存义府中,将其父子二人一起拘捕归案。”
锦衣指挥蒋瓛领旨下殿,亲自率人出宫。

晚上,朱元璋回到后宫,郭宁妃殷勤接驾,娇声问安。满腹心事的朱元璋只朝她瞥了一眼,自己先在龙椅上坐下。
马皇后故去,朱元璋打定主意不再新立皇后,然而后宫无人主事,从前朝回来,许多内事还要操心,这才不得不选一位妃子代领其职。先前朱元璋宠爱过郭惠妃,只因这位娘娘过于温柔,只怕她难当其事,便选了这个早年入宫、性情泼辣的郭宁妃作了后宫之主。郭宁妃年过四旬,姿色渐衰,接管宫中诸事以后倒也勤勉,每天按时过坤宁宫理事,照顾皇上起居,果然减了朱元璋许多杂事。这天郭宁妃见圣上若有所思,不敢再贸然搭话,从宫女手里接过茶来,默默递到朱元璋案前。
朱元璋看了一眼,命她坐了。这位郭宁妃虽年长了几岁,身材却还苗条,又留意打扮,昔日风韵犹存,特别是那双宫里嫔妃们少有的辣的大眼,更是与众不同,让人不能不觉得她确是一个充满生气与活力的女人。朱元璋看着那双凤眼,想起什么,问:
“你长兄已过世几年?”
郭宁妃不解,奏道:“他是前春天,已满了两年。”
朱元璋道:“朕当年封他巩昌侯,全是看了他人的情面,谁知后来竟喜欢与那班有过的武人纠缠在一起,令朕不喜。”
郭宁妃不摸头脑,小心看着朱元璋。人已亡故,怎么又无端怪罪起来?
朱元璋又道:“他哪如你次兄郭英,闻过知改,自励上进,如今年纪渐长,仍被重用,可知兄弟之间,心性大不相同。”
郭宁妃听了,这才转忧为喜。原来,这位二兄因平云南有功,刚被封了武定侯,朱元璋一说,觉得脸上光彩,忙俏声奏道:“妾妃二兄自幼在陛下身边做亲随侍卫,多受教诲,毕竟不同旁人。”
朱元璋知道宁妃心性聪明,言语乖巧,听了倒也受用。因又想起李存义父子已经拘捕,如何处置,满朝瞩目,况且还有李善长那边的人情,一时也有些为难。这时郭宁妃奏道:
“刚才太子过来奏事,陛下还未下朝,又回文华殿去了。”
朱元璋不知道太子有什么事情,见尚膳监已来人侍候,此时肚里也已空虚,便降了传膳的口谕。
晚饭以后,太子朱标果然又来叩见父皇。原来,驸马李祺近来被派往陕西赈灾,午前李存义父子出事以后,阖家大惊,忙驰告韩国公李善长。李善长不知底细,只得亲自到驸马府央公主进宫探信。临安公主从马皇后故去久不入宫,心里发怵,先去拜见了太子。太子也不知事情原委,这才二次拜见父皇。朱标不敢奏明临安公主进宫问事,装着平常的口气,试探着向父皇询问缘由。
朱元璋见太子关切,只说:“李存义父子都是往日漏网的胡党,已押赴锦衣卫严审。”
朱标知道李存义与胡惟庸是儿女亲家,这几年已被冷落,却不知为何突然归为胡党,因不敢细问,迟了片刻,只得说:“原来如此。”
朱元璋见太子欲言又止,念及近年来命他在文华殿理事,如今又已长大,有些话也该跟他说透,便道:“当年审理胡、陈案犯的所有卷宗都曾命你看过,意在命你了解案情本末,好举一反三,以利日后治国。”
朱标点头称是。
朱元璋方道:“近年朕念及胡案当年杀戮虽多,案犯却未曾尽除,此辈终是社稷隐患,故常居安思危。”
朱标听了,觉得有理,但仍不免小心问道:“李存义父子列为胡党,因何事而发?”
朱元璋因没有讯实,有些不耐烦:“当年他就与胡惟庸沆瀣一气,朕因勋戚之家,不忍加罪,如今竟敢心存怨恨,对抗朝廷。”
朱标吓了一跳,不敢为临安公主一家求情,坐了片刻,只好退出宫来。
朱元璋见太子无言退下,一副言犹未尽的模样,知道他性情仁慈,心里颇为不快。
第二天早朝,锦衣卫指挥蒋瓛出班奏道:
“昨晚李存义父子招供,均参与了洪武十三年正月的胡、陈谋反。李佑是胡家的女婿,内外联络,罪孽尤深。”
朱元璋知道既入锦衣卫鞫拷,少有不作成实案的,心里满意,道:“原来如此!”
左佥都御史范毅铭看准了时机,出班参劾:“李存义父子本是勋戚之家,蒙恩多年,不思报孝朝廷,却与乱臣贼子结党营私,谋危社稷,情不可赦,臣以为当秉公执法。”
朱元璋心想,当年没将他划入胡党,就因为碍于李善长的情面,如今若按律诛戮,李善长如何摆布?况且李家还连带着临安公主,不如先将李存义免官,驱出朝廷,看看那些人的动静再说。便道:
“朕碍于他人情面,不忍将二人诛杀。”
范毅铭再奏:“已列入乱党,臣以为不诛不足以服人。”
朱元璋道:“范卿言之有理,然而勋戚之家总须别于旁人,免去二人死罪,发配崇明岛垦荒,使其洗心革面。”
范毅铭见圣上已经定案,不敢再奏。
将李存义父子发配到崇明岛,朱元璋认为是给了李善长天大的人情。谁知事过以后,李善长竟没有谢恩,不由心生恼怒:莫非怨恨朝廷?这天上了朝来,一脸嗔怒,冲吏部降旨:
“李善长在朝多年,何事不知!家人身犯死罪,朕不忍诛杀,时至今日,竟无动于衷,莫非不知道家出逆党,罪及满门!从今以后,削去他的俸禄。”
原来,像李善长这样的开国功臣,虽然已经致仕,韩国公四千石的年禄仍旧照领不误。朝廷罚俸的消息传来,李善长才大吃一惊,慌忙进宫谢罪。
朱元璋冷眼看着这个年过七旬的老臣,见他须发皆白,却还精神矍铄,外表毕恭毕敬,眼睛深处却闪烁着耐人寻味的神情,就像把眼前的一切都看透了一样。朱元璋与他共事多年,对此人再熟悉不过,因此,李善长越是恭谨,反越生疑心,厉声正告,李存义父子实为胡党,朝廷赦其不死,是格外开恩。
李善长听来虽别有滋味,哪敢分辨,只能以头点地,连连谢罪。
朱元璋又训诫了几句勋戚之家应当善守晚节的话,便不再多说。
李善长见没留给自己奏事的机会,心里无奈,只得退出宫去。

朱元璋见李善长含怨告退,越发有气,把锦衣卫指挥蒋瓛召来,道:
“李善长原籍凤阳定远县,当年也算得本地大户,如今位列上公,足可光宗耀祖,朕却听说其祖宅已经残破,也不修缮,日前朝廷削了他的俸禄,若因此更无力顾家,朕心中不忍,卿命人前去将缘故打问清楚。”
蒋瓛领了圣旨,细品朱元璋的话音,感觉事情绝非如此简单,凭着多年侍奉的经验,酌情行事去了。
只隔了两天,蒋瓛便进宫来奏:
“据知情人说,韩国公不修老宅,并非家无余资,多年来他家贵为皇亲,朝廷赏赐远过于他人,况且还有陛下特恩赏赐的定远百顷良田,纵然失了年俸,不过九牛失了一毛。”
朱元璋问:“是何缘故?”
蒋瓛仔细奏道:“臣领旨后即命户部李司务前去探询口风。这李司务是韩国公早年的门人,二人无话不说。李司务见了韩国公便问,‘老恩公乃开国重臣,像您这样的人物,天下能有几个,正是祖宗点光,满门生辉。却听说老恩公定远老宅年久失修,已岌岌可危,小人不解,若不宽裕,小的倒放着一笔现成的银子。’谁知说到此处,那韩国公听了却一脸愁容,只道‘小子有所不知,老夫近年多受冷落,前几年捉拿胡党闹得人心惶惶,前不久存义父子又生出事来,家道如此,哪还有心思顾家,且随它去吧。’李司务听了,说道‘小人有所不知,原来如此。’韩国公又说‘况且老夫侍奉圣上最久,深知皇上崇尚节俭,不喜奢华,若大兴土木,夸富逞强,岂不是自找其祸!’李司务听到这里,连忙称是。”
朱元璋听着,心想:“李善长到底能摸透朕的心思。因蒋瓛办事妥当,十分满意,忽又想,一提胡党,李善长便躲躲闪闪,神不守舍,可知是确有心病。因见蒋瓛看着自己,对他说道:
“既不是因钱财的缘故,此事也就罢了。”
蒋瓛知趣告退。朱元璋正自沉思,随堂太监进来奏道:
“信国公欲参见皇上,现在宫外候旨。”
朱元璋诧异,汤和闲居无事,既不辞行,又不交旨,进宫何事?道:“宣他进来。”
不多会儿,汤和趋进便殿,又紧着行叩拜大礼。
朱元璋见这位老臣年过六旬,已须发皆白,却满面红光,因知道他极喜喝酒,原以为是饮酒的缘故,后来问过别人,却说他进宫见驾,从不敢多饮,方才晓得是天生如此。
汤和奏道:“老臣叩见陛下。”
朱元璋赐了座位。汤和这次没像往常那样再拜就坐,又跪奏道:
“老臣特来谢恩。”
朱元璋这才注意到他今天穿的不是平常官服,而是那年封公时恩赐的锦袍,纳闷:
“平白无故,何恩可谢?”
汤和从容奏道:“臣本淮右乡民,蒙陛下不弃,多年来奖掖提携,如今位列上公,年俸千石,实是臣平生不敢梦想的殊荣。臣每念及此,常夜不能寐,情不自安,故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唯思尽忠报国,方能报答陛下的大恩大德。”
汤和历来谦恭,朱元璋高兴,道:“卿早年相随,也是多年积功所致,不必如此,且平身就坐。”
汤和方才起身归座,尔后说道:“臣感恩之心,难于言表。”
朱元璋看出汤和有些反常。
这时,汤和才说:“老臣久有一言,欲奏明陛下,今天冒昧说出,乞陛下开恩。”
朱元璋有些焦急,道:“卿只管奏来。”
汤和拱手奏道:“古语道‘月岁不饶人’,臣犬马齿长,近年常感力不从心,若在朝尸位素餐,反而辜负了圣恩,故欲央陛下开恩,准臣致仕还乡,早备容棺之墟。”
朱元璋恍然大悟。当时心想,像这样的年纪,又有大功在身,留在朝里也无大用,这许多年,从没差他干过什么,相反倒有些碍手碍脚。只因这些有军功的人当年浴血沙场,九死一生,如今尽管位高权重,竟还没有致仕的先例,想不到汤和这般明智,带了个好头,竟至一时激动得语塞。
汤和眼见圣上并无不乐,又由衷奏道:“臣真心请旨,望陛下恩准。”
朱元璋终于说道:“卿虽年长,却还健朗,尚能为国效力。”
汤和恳切地说:“如今军中年轻将领层出不穷,臣自愧不如,有他们担当重任,国家无忧。”
朱元璋又道:“卿早年相从,随朕艰苦尝尽,如今正享太平之福,朕怎忍卿一旦离去?”
汤和眼含热泪,道:“家乡近在淮甸,陛下念臣,臣即进京面君,也不为难。”
朱元璋便道:“卿执意请行,朕不便强留。只是当年朝廷在凤阳为公侯建造的府第如今看来已显得简陋,待朕为卿落地重修,卿再走不迟。”
汤和见圣上这般关照,忙磕头谢恩。原来,汤和为人忠厚,却不乏心计,跟随朱元璋多年,事事经心。近年来朝中多事,先是德庆侯廖永忠忤旨被杀,后来权臣胡惟庸利欲薰心,自寻其败,淮西籍人,首当其冲。李文忠本是圣上的亲外甥,却不明不白死去,更使他震惊的是徐达身患背疽,圣上却偏偏赐食蒸鹅,令人瞠目。许多事累在一起,直令这位老臣不寒而栗:莫非真应了那句古语,“狡兔死,良狗烹”?想自己早年虽是圣上的心腹,只因那年镇守常州一句醉话,一直被记到如今,自己哪敢与徐达、李文忠相比。心里正在发怯,那天忽然听说开国重臣李善长的胞弟又被追为胡党,只因看在其兄长的面上,才没杀戮,却发往崇明岛垦荒。如此看来,胡、陈党案并没了结。前瞻后顾,想起功成身退的古训,尽管京城繁华似锦,位上的权势炙手可热,却深感此处并非安身立命之地。这才将心一横,进宫见驾,告老还乡。朱元璋果然略略挽留欣然恩准。这天,圣心大悦,赐宴宫中,亲自为汤和把盏。席间,朱元璋畅叙往事,感叹唏嘘,亲热非常。汤和开始还有些拘谨,禁不住圣上的一番诚意,也就忘了多年的禁忌,开怀畅饮起来,直至半醉,才被特恩用安车送回家去。第二天酒醒,汤和把前一天的事情细细回味了一遍,越发觉得参透了玄机。从此以后,再不上朝,只在京城家中等待凤阳新宅落成。

转眼又到了年头岁尾,朝廷降旨,在外的武臣驰还京师。正月初一,朱元璋在奉天殿受完百官朝贺,按惯例大开筵宴,款待群臣。
宴席仍然设在奉天门。当年,南京大明皇城的奉天门建在奉天殿以南,现存的南京明故宫午门以北,是出宫后的第一道正门,可谓气势宏伟,壮丽非凡。不说下面的五孔门口一字排开,高大宏阔,便是上面的城楼亦金碧辉煌,连云接日,在没有洋楼的当年,真有横空出世之感。奉天门左右两侧,各有台阶可以登上城楼,城楼上便是开阔的砖墁城墙。这天早起,礼部官员早早督工在城上城下拉开席面。朝廷规定,凡四品以上的官员上城入座,五品以下的则在城下就餐。城上官员中,公侯勋臣又特恩入楼中侍陪圣上,其余在外面散坐,如此种种,均有等级之分。朝廷宴飨,不能无乐,此时,城上设了乐队,众乐工肃立两厢,谨慎侍候。
巳牌时分,太子率百官簇拥朱元璋登上城楼,进入楼内主席入座。朱元璋命太子与众公侯坐了旁席,却把老臣汤和和致仕丞相李善长召到自己近旁坐了。君臣坐定,早有御前执麾和声郎举麾指挥,乐队远远看见,顿时鼓乐大作,先奏平定天下之曲,象征武定祸乱,又奏车书会同之曲,象征文致太平。乐声停止,朱元璋举起金杯,百官见了,忙持杯站起,山呼万岁。声浪过后,朱元璋祝道:
“又值新年,我朝国泰民安,四方无事,全赖上天护佑,群臣辅佐之功。”
群臣忙奏:“陛下圣明,治国有方,臣民方能得享其福。”
朱元璋大喜,君臣共饮了一杯。
朱元璋却又感叹道:“时光荏苒,又增一岁,不少功臣辅佐多年,今已老矣。然而国家兴旺,百姓安生,朝廷能不念其往日的功劳!”
众公侯就在跟前,听了圣上的言语,心中颇为所动,相互看了一眼。
朱元璋方道:“信国公汤和与朕同乡,长朕三岁,当年先于朕投军郭子兴麾下,后朕独率一旅,其侍朕最为恭谨,成为他人的榜样,可谓忠心耿耿,令人感怀。”
汤和见圣上如此褒奖,忙离座下跪谢恩。
朱元璋亲自搀扶汤和起身,说道:“今天是新年,众公侯多是勋将,不必拘泥常礼。”
众人因圣上这样开恩,又见今年汤和得与皇上同席,正在诧异,又听上面说道:
“其后汤和东挡西杀,屡立战功,故开国后封以公侯,颁给铁券,可谓已至人臣之极。”
汤和谨慎,听到这里,又要谢恩,因想起刚才圣上已经降旨,才又肃然坐下。
朱元璋又感慨道:“然而身为人臣,贵在居功不骄,谦逊知礼。近年汤卿渐老,自感不胜所任之事,前不久上表请旨还乡,朕因汤卿功大,不忍遽然相离,然而汤卿思乡心切,朕难违其志,故准其所请,许回凤阳家中颐养天年。”
至此,众公侯才渐渐听明白。众人深知汤和虽是圣上的旧将,功劳也不在他人之下,可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时却抑公至侯,后来又因事屡遭斥责,前些年才循例封了信国公,可见并不十分得宠,如今致仕还乡,倒如此褒奖,必是勾起圣上怀旧之心,因此也没十分在意。
朱元璋见众人无话,又说:“当年朝廷在凤阳兴建宫殿,虽为众公侯附建了官宅,如今看来,不免窄小,又年久失修,朕不忍朝廷功臣受此委屈,故命工部专为汤卿扩建府第,重修屋宇。”说完,看了看群臣,见仍未引起注意,又道:“将来凡公侯之家,若回凤阳居住,皆由朝廷重建府第。”
众公侯听了,才一齐谢恩。朱元璋见这些人谢恩之后,却无下文,又见众将中不乏须发花白的老人,尤为不快,又道:
“濠州旧人,徐达已经仙逝,如今爵位之高,韩国公和冯国胜之外,无过于汤和。汤卿即将衣锦还乡,又时值新年,卿等何不为请行者一一敬酒。”
圣上降旨,谁敢不遵。主席上的开国元勋、韩国公李善长今天已被冷落了许久,此时忙站起身来,举杯向汤和相敬。
汤和见开国第一勋臣敬酒,连忙起身相谢。二人谦让了一回,才一同饮了。
朱元璋在一旁见李善长给汤和敬酒时脸上有冷落之色,知道夺了他的俸禄心中必然不快,趁冯国胜等公侯向汤和上来敬酒时,便向李善长问了两句家常。李善长平时难得见到朱元璋,见皇上尚还关怀,自然感激不尽。朱元璋又问:
“记得卿长朕几岁,今年年纪几何?”
李善长忙道:“臣已七十有四。”
朱元璋心想:“李善长大自己十四岁,已过古稀之年,竟是如此健朗,”不由说道:
“卿好体魄。”
李善长忙道:“臣已力不从心。”
朱元璋顿时不悦:汤和六旬刚过,就告老还乡,你如此年长,还要干什么?又想,如此观来,此人不仅身体绝好,心气却也蛮高,便不再理他。恰逢这时,众公侯酒已敬完,朱元璋就势说道:
“公侯之家,朝廷格外开恩,也应珍重自爱,善守晚节,不可因愚昧不明,招祸惹灾。”
众公侯见眨眼间圣上脸色陡变,又不知什么缘故,忙止了说笑,一齐看着朱元璋。
朱元璋却道:“近年边疆屡屡生事,多因北元骚扰,若不寻机兴兵进剿,难绝边患。”
这时,座中腾地站起一人,高声奏道:“臣遵旨在山海关镇守一年,元将纳哈出屡屡兴兵犯边,早欲请旨发兵。”
朱元璋见此人身材高大,赤红脸,高颧骨,目光如射,英武非常,正是永昌侯蓝玉。朱元璋因他是常遇春的内弟,太子娶的又是常遇春的长女,跟他沾着一层姻亲,近年对他有意栽培,只是此次北伐不同往常,须有重臣统领,便冲他说:
“今天卿只管饮酒,北伐大计再从容定夺。”
蓝玉只得归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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