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明初第二党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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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朱元璋仍前往籍田扶耜劝农,却留下皇太孙与詹徽、刘三吾等重臣在文华殿按问罪犯。
蓝玉是案犯之首,先被提来。这时蓝玉身穿钦监的囚服,虽然落魄,毕竟是从刀枪堆里滚过来的硬汉,仍昂首挺胸,一身的英雄气慨。詹徽坐在朱允炆一侧,见此情景,厉声喝道:
“大胆蓝玉,见了殿下不早早下跪,还像在军中作威作福?”
蓝玉不理詹徽,却见朱允炆高高坐在御座上冷眼相向,心里说道,他毕竟年少无知,太子若在,自己或许不至落到这步田地,一时感伤,咕咚跪在朱允炆脚下。
朱允炆朝他看了一眼,问道:“身为勋将,位列公侯,为何造反?”
蓝玉听了,先无奈地摇头,才向上奏道:“臣实冤枉。”
詹徽在旁喝道:“逆贼蓝玉,谋反的详情朝廷已经查实,还敢抵赖!休以为皇太孙年轻好欺,矢口否认!”
蓝玉瞪了詹徽一眼,却向朱允炆奏道:“臣对大明忠心耿耿,苍天可鉴。”
詹徽在一旁又要开口,却见朱允炆斜了自己一眼,只得知趣作罢。原来,朱允炆因詹徽刚才说自己“年轻好欺”心里不快,身为臣子,这不是明明蔑视自己!当即截了他的话头,却冲蓝玉问道:
“聚众饮酒可是事实?”
蓝玉无奈,只得点头。
朱允炆又问:“平白无故,为何聚会?”
蓝玉见朱允炆咄咄逼人,不敢轻视,恨不得长出一百张嘴来洗白自己,又觉得一时辩不清楚,急切之中,一把撕裂囚衣的前襟,向朱允炆央恳道:“臣对朝廷忠贞不二,皇太孙不信,剖开臣的心来看看不成!”
朱允炆见此情景,张口结舌。
旁边的詹徽一心想在此案中再显身手,取悦朝廷,忍耐不住,冷笑道:“凉国公差矣!你早在川西军前,听说亲家翁叶升回朝后牵进胡党,便对前去传旨的钦差疑神疑鬼,说什么‘莫不是因亲家牵连,圣上命你等前来探查虚实?’后来朝廷宣你还京,你又放风道‘实不相瞒,如今回京看看动静,若是有事的话,好歹下手做一场’,这不是明摆着的反心又是什么?”
蓝玉听了,目瞪口呆,半响恨道:“休得编造谎言,这哪是蓝玉的言语!”
朱允炆见蓝玉一口回绝,更没了主张。
詹徽在一旁看得清楚,毕竟显得历练老成,当即冲朱允炆奏道:“这样嚣张,不动大刑,量也不招。”
朱允炆因皇爷命自己主审这钦定大案,见审不下去,心里着急,便点了点头。詹徽得了主意,高声喝道:
“拉下去重责四十廷杖!”
蓝玉虽是个刀枪丛中不眨眼的上将,忽听动刑,也吓了一跳,抬头刚怒视了詹徽一眼,没容分说,早被一旁的武士拖出殿外。就在阶下的砖地上,只听得棍棒齐下,把个铁骨铮铮的硬汉直打得哀声冲天,惨不忍闻,待重新拖回殿中,只见蓝玉倾刻间象换了个人,瘫伏在地上。
朱允炆看了,心里怜悯,劝道:“还不把详情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蓝玉费力地抬起头来,眼前却是一片模糊。上面的皇太孙本是他的亲外甥,然而殿陛之间,只有君臣之份,哪有骨肉亲情!况且允炆毕竟年轻无知,纵有冲天的委屈,他能理解!只得奏道:“子虚乌有之事,臣实难招。”
詹徽一旁见大刑之下仍无口供,心里焦躁,忍不住大声喝道:“逆贼蓝玉,竟敢以死抵赖!若不招出同党是谁,抽筋剥皮!”
蓝玉怒视着詹徽,直恨得忍无可忍,就见他眼中凶光一闪,反而冷笑一声,说道:
“此话本不该讲,今天皇太孙在此,蓝玉索性说了。臣的同党不是别人,正是詹徽!”
这一句,就像睛天霹雳,直把詹徽惊得目瞪口呆,面如土色。朱允炆听了,先是一愣,见詹徽果然一副惊恐万状的模样,正在犹豫,就听蓝玉又喊:“臣有造反之心,正是詹徽出的主张!”
朱允炆听得仔细,由不得不信,顿时如临大敌,大声降旨:
“还不将詹徽拿下!”
殿前武士闻声一拥而上,立时又把詹徽掀翻在地。詹徽一边挣扎,一边冲朱允炆奏道:
“詹徽无罪,万不可听信贼人的言语!”
朱允炆哪里肯听,况且又挟着往日对他的宿怨,立命押往钦监死牢。詹徽呼着冤枉被押下殿去,朱允炆冲蓝玉问道:
“还有招无招?”
蓝玉正因将詹徽拉过来垫背解恨,负气地奏道:“无招。”
朱允炆急于将案情禀报皇爷,草草收场,命将蓝玉一同押了下去。
待朱元璋从籍田回宫,朱允炆已恭候多时,迫不及待地奏明了按问蓝玉的经过。
朱元璋听说供出了詹徽,也吃了一惊。后又想此人虽有干才,未免有些恃才擅越的毛病,自封了他太子少保,更有些目中无人。又兼太子临终时对此人耿耿于怀,如今皇太孙立为国储,将来留下这样的权臣也不放心,当下未置可否,问:
“蓝玉还有何招供?”
朱允炆奏:“除此之外,竟没有别的口供。”
朱元璋又想:既有此招,定他个结党谋叛正是现成的口实,更坚定了主张,说道:“这些不畏死的首恶,必难供出谋反的细情,既然牵出同党,便是把死罪认了。”
朱允炆见皇爷言语间已认定詹徽是个同党,才把悬着的心放下。
朱元璋又问:“那几个通同谋反的武臣有无招供?”
朱允炆摇头:“几个案犯归刑部审理,无一招供。”
朱元璋又阴沉起脸来。
朱允炆见皇爷不乐,忙又奏道:“倒是囚在锦衣卫的那些犯官家奴供出了许多案情,在场的儒臣已录了笔供。”奏罢,命身后内侍将供辞呈上。
朱元璋接了过来,见头一张便是蓝府渔户的供状。称凉国公那天亲赐酒食,说,近来要谋件大事,不准远去他乡,好随时听调。朱元璋看了,微微点头,再往下翻看,见长短不等的供辞中都暗含着谋反的意思,只是起事的日期众说不一,又将眉头皱了,道:
“朕年年二月十五赴籍田劝农,蓝玉等逆臣早已看准了时机,为何供辞多有差错?必是这些粗使的下人将日子记混了。”

朱允炆小心应道:“陛下说的极是。”
朱元璋粗粗看完,把供状一推,说道:“反情确凿,铁案如山。”
朱允炆看着皇爷,欲言又止。
朱元璋目光深沉,凝思良久,也不看朱允炆,一字一顿地说道:“自古大罪莫过于谋逆,岂容此辈再在世上多留一日!”
朱允炆倏然一惊,毕竟鼓起勇气奏道:“蓝玉等本人还没招承。”
朱元璋将目光投向一脸惊疑的皇太孙,直将朱允炆盯得手足无措,才道:“辅朕多日,还不明事理?”
朱允炆心里茫然,下跪自责:“是臣愚钝。”
朱元璋稍缓了缓才说道:“这些凶狠之辈,你若一味仁慈,岂是他们的对手!”
朱允炆忙又谢道:“陛下圣明。”
朱元璋命朱允炆平身,冲秉笔太监降旨:
“明晨扑明,命刑部将蓝玉、詹徽以下八名要犯就地斩于钦监。”
秉笔太监记了。朱元璋继续说道:“凡罪臣之家,仍依前案,诛灭九族。”
秉笔太监静静听着,没有立即动笔,仰脸看看皇上。那张威严的脸棱角分明,显见得是一字不易的决绝,握笔的手竟不由自主抖了一下。朱元璋似乎察觉出这个进宫不久的太监有些异样,脸色倏然一变,那个秉笔太监吓得毛发直竖,“啪”地一声,手里的笔竟掉在地上,太监惊惶失措,扑下去捡起,哆哆嗦嗦一笔一画记下那句散发出血腥的口谕。

第二天,朱元璋临朝时群臣已经在华盖殿恭候多时。
或许因为圣上破例来迟,百官反而更加倍小心,眼瞅着朱元璋升了宝座,在明亮的宫烛下,目光炯炯,却不开口。这两天蓝党闹得人心惶惶,在圣上逼视之下,这些大臣们又把心提了起来,不知今天轮到哪个头上。朱元璋遍视群臣之后,突然厉声地说道:
“逆臣蓝玉、詹徽以下八人,因谋反大罪,此刻已被斩于钦监。”
百官听了,无不镇惊。几个公侯前天才获罪被逮,只隔了一天,竟然人头落地!还有那吏部尚书兼左都御史詹徽,昨天还受命审理此案,怎么也一同得罪被杀?
朱元璋道:“蓝逆案情昭昭,罪不可赦。”
谋逆大罪既已问明,还有什么说的!当时满朝文武一起跪下,文臣领班曹国公李景隆率百官一齐奏道:
“诛杀,乃社稷之幸。”
朱元璋微微点头。这时就有都察院佥都御史范毅铭出班奏道:
“臣有一事不明,左都御史詹徽受命审理蓝玉一案,为何也一同获罪?”
朱元璋这才说道:“蓝玉亲口招供,詹徽是他的同党。”
范毅铭听了,张口结舌,疑惑归班。
朱元璋见范毅铭一脸疑云,只得又道:“詹徽居官干练有才,也曾屡献忠勤,无奈大节不忠,与逆贼沆瀣一气,罪不容恕!”
百官中也有往日与詹徽有怨的,此时心想,像这样的宠臣也有今日。然而毕竟多数朝臣想到詹徽当初何等受宠,可谓炙手可热,倏忽间落得这样的下场,毕竟令人心寒,难免勾起兔死狐悲之感,一时满朝默然无声。
朱元璋心里明白,说道:“詹徽与蓝贼秉性相同,孤高自负,目中无人,曾有朝臣愤而劾奏,更多的则敢怒而不敢言,朕只说尚属小节,谁知二人竟意气相投,勾结成奸,成心作乱,再难姑息宽容。”
百官听了,反而更半信半疑。
朱元璋脸上不乐,降旨:“蓝贼蓄意谋逆,区区数人能成大事?当年胡陈乱党上至公侯,下至庖厨,达数万之众,本次是开国以来第二大党案,其党羽从属能在少数!你等须揭发检举,不可暧昧招灾。”
群臣心里重重地一沉,原来又是一桩要命的大案,人们想着胡党案发时张开的血盆大口,一个个不寒而栗,人人自危。
片时,才有人出班奏道:“开国公常升与蓝玉是舅甥之亲,多年来两家关系亲密,互为表里,这次蓝玉在京策划谋反,常升正在山西练兵,表面没有参与,难免不知内情,若果真逆党事成,内外呼应,也未可知,故而应当逮问。”
众朝臣见果然又有人这样攀扯,直瞅着那人发呆。
朱元璋心想,常升是开国功臣常遇春的次子,其兄常茂那年随冯国胜征辽,因犯下惊溃降卒之罪,已流放到广西,若将常升牵入蓝党,常家兄弟竟无一人善终。又想,常升与蓝玉亲戚非同一般,其舅被杀,亲甥怎能自安?况且多年来又掌握兵权,不可不防,紧着问道:
“常升谋反卿有无凭据?”
那人奏道:“臣家与蓝府相邻,屡见常升和一些武臣到蓝府相聚饮酒。”
朱元璋一震,把脸沉了下来,怒道:“原来勋臣之家,也有逆子!”当即降旨:
“刑部命人在归京路上迎截,就地拿下。”
刑部尚书吕宗艺正自发愣,忽见有旨,慌忙出班。
这时,兵部侍郎韩胜见连常家这样的皇亲都涉嫌逮了,便也出班奏道:“有的开国勋将之子,平素倚仗父兄功劳,骄横不训,却甘于向蓝玉执弟子礼,俯首贴耳,毕恭毕敬,臣以为必是蓝玉早有反心,与此辈有约在先,皆当逮问。”
朱元璋听了沉吟,问:“所奏何人?”
韩胜奏:“濮英之子西凉侯濮玙,韩政之子东平侯韩勋,孙兴祖之子全宁侯孙恪,桑世杰之子徽先伯桑敬均属此列。”
朱元璋见他一口气说出了三侯一伯两代人的名字,其父辈都是开国功臣,自己熟知根底,有些犹豫。又想,自家对这些后生却不甚了解,多年来蓝玉久握兵权,当年的旧将还依附在他门下,这些晚辈年少无知,还不是更好利用!便又降旨:
“兵部命人分赴各地,将这几个后生小子拿进宫来。”
兵部侍郎韩胜见一奏即准,如释重负,也不等兵部尚书唐铎出班,顺便接了圣旨。
朱元璋巡视殿前文武,问道:“众卿还有哪个检举?”
那些大臣被盯得喘不过气来,纷纷将头低下。
朱元璋见鸦雀无声,方道:
“奸党作乱,社稷不安,卿等位列朝班,均须替朕分忧。日天既无本奏,今后若有检举,可随时奏来。”
群臣听了,这才如释重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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