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党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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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文章固然有趣,却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最先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应该是顾宪成。
在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的那次京察中,吏部尚书孙——撤职了,考功司郎中星——回家了,首辅王锡爵——辞职了,而这事幕后的始作俑者,从五品的小官,考功司员外郎顾宪成——升官了(吏部文选司郎中)。
升官了还不说,连他的上级,继任吏部尚书陈有年,也都是他老人家安排的,甚至后来回无锡当老百姓,他依然对朝廷动向了如指掌。李三才偷看信件,王锡爵打道回府,朝廷的历任首辅,在他眼中不是木偶,就是婴儿。
这是一团迷雾,迷雾中的一切,似乎和他有关系,又似乎没有关系。
拨开这团迷雾之后,我看到了一样东西——实力。
顾宪成的实力,来自于他的官职。
在吏部中,最大的是尚书(部长)、其次是侍郎(副部长),再往下就是四个司的郎中(司长),分别是文选司、验封司、稽勋司、考功司。
但是,这四个司的地位是不同的,而其中最厉害的,是文选司和考功司,文选司负责人事任免,考功司负责官员考核。这两个司的官员向来无人敢惹,升官还是免职,发达还是破产,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相对而言,验封司、稽勋司就一般了,一般到不用再介绍。
有鉴于此,明代的吏部尚书和侍郎,大都由文选司和考功司的郎中接任。
而顾宪成先生的升迁顺序是:吏部考功司主事——考功司员外郎(副职)——文选司郎中。
这就意味着,那几年中,大明的所有官员(除少数高官),无论是升迁,还是考核,都要从顾宪成手底下过,即使不过,也要打个招呼,就不打招呼,也得混个脸熟。
此外,我们有理由相信,顾宪成大人也是比较会来事的,因为一个不开窍的书呆子,是混不了多久的。
在这个世界上,实力和道德,经常是两码事。
东林之中,类似者还有很多,比如李三才。
李三才先生的职务,之前已经说过,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凤阳,兼漕运总督。
都察院佥都御史多了去了,凤阳是个穷地方,不巡也罢,真正关键的职务,是最后那个。
自古以来,漕运就是经济运转的主要途径,基本算是坐地收钱,肥得没边。普天之下,唯一可以与之相比的,只有盐政。
坐在这个位置上,要想不捞外快,一靠监督,二靠自觉。
很可惜,李三才不自觉。从种种史料分析,他很有钱,有钱得没个谱,请客吃饭,都是大手笔。
至于监督,那就更不用说了。这位李先生本人就是都察院的御史,自己去检举自己,估计他还没这个觉悟。
作为东林党的重量级人物,李三才在这方面的名声,那真是相当的大。大到几十年后,著名学者夏允彝到凤阳寻访,还能听到相关事迹,最后还叹息一声,给了个结论——负才而守不洁。
列举以上两人,只是为了说明一点:
东林,是书院,但不仅仅是书院;是道德,但不仅仅是道德。它是一个有实力、有能力、有影响力、有斗争意识的政治组织。
一直以来,东林党的指导思想,是我很道德,强大之后,就变成了你不道德。工作方针,原先是党同伐异,强大之后,就变成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总而言之,不是我的同党,就是我的敌人。
这种只搞单边主义的混账做法,最终导致了一个混账的结果:
在东林党人的不懈努力下,齐、浙、楚三党终于抛弃了之前的成见,团结一致跟东林党死磕了。
他们的折腾,得到了立竿见影的回报:
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叶向高退休回家。
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京察开始,主持京察的,分别是吏部尚书郑继之、刑部尚书李志。
郑继之是楚党,李志是浙党。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时候到了,但凡是东林党,或者与东林党有关的人,二话不说,收包袱走人,这其中,还包括那位揭发了梃击案真相的王之。
萨尔浒之战前,朝廷斗争情况大致如此,这场斗争的知名度相当小,但在历史上的地位相当重要,对明朝而言,其重要程度,基本等于努尔哈赤+皇太极+李自成+张献忠。
因为这是一场延续了几十年的斗争,是一场决定明朝命运的斗争。
因为在不久之后,东林党将通过一个人的帮助,彻底击败浙、齐、楚三党。
然后,土崩瓦解的三党将在另一个人的指挥下,实现真正的融合,继续这场斗争,而那时,他们将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阉党。
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的京察,标志着东林党的没落,所谓东林党三大巨头,顾宪成已经死了,邹元标到处逛,星家里蹲。
两大干将也全部消停,叶向高提早退休,李三才回家养老。
此时的首辅,是浙党的方从哲,此时的朝廷,是三党的天下。对东林党而言,前途似乎一片黑暗。
但新生的机会终会到来,因为一个人的死去。

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七月二十一日,万历不行了。
明光宗朱常洛
虽然几十年来,万历都不喜欢自己的长子朱常洛,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做出了抉择,将皇位传给了这个久经考验的儿子。
担惊受怕几十年的朱常洛终于熬出头了。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八月一日,朱常洛正式登基,即后世所称之明光宗,定年号为泰昌。
由于此时还是万历年间,按照惯例,要等老爹这一年过完,明年才能另起炉灶,用自己的年号。
可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个年号,竟然没能用上。
因为朱常洛活了三十八年,明光宗却只能活一个月。
一个撑了三十八年,经历无数风雨险阻到达目标的人,却在一个月中意外死亡,是很不幸的。
导致死亡与不幸的罪魁祸首,是郑贵妃。
郑贵妃
经过深思熟虑,她想出了一个计划,而这个计划的第一步,是一件礼物。
十天之后,她将这件礼物送给了朱常洛,朱常洛很高兴地收下了。
光宗皇帝的性命,就丢在了这份礼物上。
这份礼物,是八个美女。
对于常年在宫里坐牢,哪都不能去,啥也没有的朱常洛而言,这是一份丰厚的礼物。辛辛苦苦、畏畏缩缩了几十年,终于可以放纵一下了。
古语有云:一口吃不成胖子,但朱常洛应该算是不同凡响,他几天就变成了瘦子。在史料上,含蓄的文言文是这样描述的:
“是夜,连幸数人,圣容顿减。”
白天日理万机,晚上还要辛勤工作,身体吃不消,实在是件十分自然的事情。于是不久之后,朱常洛就病倒了。
这一天是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八月十日。
计划的第二步即将开始实现,四天之后。
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八月十四日。
皇帝的身体依然很差,身体差就该看医生,于是崔文升出场了。
崔文升,时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前面曾经讲过,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职务,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
可是这人来,并不是要给皇帝写遗嘱,而是看病。因为这位崔兄多才多能,除了能写外,还管着御药房,搞第二产业。
后来的事情告诉我们,第二产业是不能随便乱搞的。
诊断之后,崔大夫胸有成竹,给病人开了一服药,并且乐观地表示,药到病除。
他开的这服药,叫泻药。
一个夜晚辛勤工作,累垮了身体的人,怎么能服泻药呢?
所以后来很多史书都十分肯定地得出了结论:这是个蒙古大夫。
无论动机如何,结果是肯定的,明光宗已经奄奄一息,一场惊天大变即将拉开序幕。
但这一切还不够,要达到目的,这些远远不够,即使那个人死去,也还是不够。
必须把控政权,把未来所有的一切,都牢牢抓在手中,才能确保自己的利益。
于是在开幕之前,郑贵妃找到了最后一个同盟者。
这位同盟者的名字,不太清楚。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她姓李,是太子的嫔妃。而这位姓李的女人,是选侍,所以在后来的史书中,她被称为“李选侍”。
李选侍应该是个美女,至少长得还不错,因为皇帝最喜欢她,而且皇帝的儿子,那个未来的天才木匠——朱由校,也掌握在她的手中。正是因为这一点,郑贵妃找上了她。
就智商而言,李选侍还算不错(相对于郑贵妃),就人品而言,她和郑贵妃实在是相见恨晚,经过一番潜规则后,双方达成协议,成为了同盟,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
现在一切已经齐备,只等待着一个消息。
所有的行动,将在那一刻展开,所有的野心,将在那一刻实现。
小人物
目标就在眼前,一切都很顺利。
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同党越来越多,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尽在掌握之中,在郑贵妃和李选侍看来,前方已是一片坦途。
然而她们终究无法前进,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明光宗即位后,最不高兴的是郑贵妃,最高兴的是东林党。
这是很正常的,从一开始,东林党就把筹码押在这位柔弱的太子身上,争国本、妖书案、梃击案,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坚定地站在这一边。
现在回报的时候终于到了。
明光宗非常够意思,刚上任,就升了几个人的官,这些人包括刘一、韩、周嘉谟、邹元标、孙如游等等。
在这群人中,有内阁大臣、人事部部长、法院院长,部级高官,然而,在后来那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他们只是配角,真正力挽狂澜的人,是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杨涟。
杨涟,字文孺,号大洪,湖广(湖北)应山人,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进士,任常熟知县,后任户科给事中、兵科给事中。
这是一份很普通的履历,因为这人非但当官晚,升得也不快,明光宗奄奄一息的时候,也才是个七品给事中。
但在这份普通履历的后面,是一个不普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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