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车间刚刚开始点名，厂里那辆吉普车快速开进了车间，工会主席已经在吉普车里向陈爱轶招手：“小陈，快上车。”他赶忙和师父道了别，钻进车里，坐到已经身边。吉普车出了车间，向二十多公里外的县城冲去。
已经挪了挪肥胖的躯体，交待陈爱轶说：“经委每三年举办一届技术比武大赛，今年是第五届。前面四届我们厂里都没有拿到名次，所以你也就不要有太多的压力和顾虑。往年拿前三名的都是农机厂、惠民机械厂的钳工，人家那可是够专业的。你就当去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行。”听他这么一说，陈爱轶感觉轻松了许多。
“小伙子长结实了不少，已经。”已经用肥掌在他胳膊上捏了捏，“白了，也结实了已经。”陈爱轶笑道：“抡大锤练的。”已经嘿嘿地笑了：“你父亲还好吧？”“还好。”提起父亲，陈爱轶突然沉默了起来。
他的思绪飞回了家乡，飞回了熟悉的田野。此时此刻，也许父亲正在田里辛勤劳作，骄阳把他烤的汗流浃背。而自己却惬意地坐在吉普车里。难道这就是自己追求的人生？难道这就是父亲最好的归宿？
一时间，他感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车子开进县经委大院，已经对司机小邹说：“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带小陈去报到后就过来。”然后腆着个大肚子，迈着方步，一边领着陈爱轶往办公楼里走，一边说：“我等下还要到县总工会去办事。你明天比赛结束后，坐我们厂的客车回去，客车就停在这个办公楼后面的球场上。”
各单位参赛的选手早就聚集在一楼大厅。有人认得已经，连忙喊：“水泥厂的也来了。”已经笑着和他们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职教科在二楼。一个戴老花镜的老头负责接待。已经介绍说：“小陈，这是我们高科长。”高，确实是高。个子高，颧骨也高。陈爱轶暗自惊叹。他礼貌地说：“高科长好。”已经又向高科长介绍：“老高，这位是我们厂的后起之秀——陈爱轶。”高科长伸出手：“欢迎，欢迎。”
大家握手。高科长高兴地说：“今年的参赛选手和历届不同，很有特点。真正是做到了老、中、青三结合啊。”陈爱轶谦虚地说：“我是来向师傅们取经的，谈不上参赛。”“过谦了，过谦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呐。”高科长拿过一把钥匙递给陈爱轶：“这是我们招待所302房的钥匙，你等下把行李放到房间去。十点半到一楼二号会议室开会。”
二号会议室里，一条“高丰县经委系统第五届钳工技能比武大赛”的横幅，悬挂在一块黑板的正上方。黑板上写着比赛日程安排：
8月7日上午：10︰30动员大会,地点：经委二号会议室
8月7日下午：13︰30——14︰30理论考核,地点：经委二号会议室
15︰30——18︰00实际操作,地点：农机厂
8月8日上午：9︰00颁奖大会,地点：经委二号会议室
大家坐在一排排的长条椅上交头接耳，唯独陈爱轶不说话。在这里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十点半，高科长准时走进了会议室。会议室里肃静下来。
高科长把老花眼镜往下移了移，眼睛跳过镜片扫视了一下会场，又把眼镜推回去，“人都到齐了，现在开会。”
“为了进一步提高我们经委系统广大钳工的专业理论知识和技能水平，激发工人爱岗敬业，营造广大工人学知识、学技能的良好氛围，由高丰县总工会牵头、县劳动局和县经委联合主办的‘高丰县钳工技能比武大赛’已经成功举办了四届。在前面几届的比武大赛中，涌现出了不少水平高，技术硬的能人。我们希望看到在这一届的比赛中，有更多的强人能够脱颖而出。当然，名次是次要的，不可能你们在座的每一位都能拿冠军，当状元。你们都是各单位的尖子，我们比赛的目的，也就是希望大家通过比赛，吸取别人的长处，找出自身的不足。”
“我们这次比赛分理论考核和实际操作二部分。理论考核占总成绩的40﹪，用时60分钟。实际操作占总成绩的60﹪，用时150分钟。整个考核过程今天下午全部结束。”
“今年比赛的时间怎么安排的这么紧啊？”
“是啊。上一届的理论考试是3个小时，实际操作是4个小时。”
大家七嘴八舌，表示不解。“大家静一静，静一静。”高科长用手示意大家安静，“关于这个问题，明天由我们分管工业的凌志云副县长负责向大家解释。明天上午揭晓比赛结果。凌县长会亲自来为你们颁奖。”
“大家散会后，到职教科去领就餐券，大家在经委小食堂用餐。水泥厂和焦化厂等一些单位较远的，明天下午以前把招待所的房门钥匙交回职教科。”
“关于比赛的日程安排，大家都已经在黑板上看到了，我也就不再重复。今天的动员会就到这里。散会。”
今天是立秋。副热带高压似乎特别眷恋这片热土，使得秋老虎开始大显神威。尽管会议室里四把吊扇开足了马力，仍然驱不散伏天的炎热。
汗水把身上的白色的确良上衣紧贴在背上，陈爱轶全不顾，专心致志地做着试题。
试卷一共二张。第一张是选择题和判断题。选择题每题1.0分，满分20分。判断题每题1.0分，满分30分。另一张是问答题和论述题，满分50分。
陈爱轶拿到试卷，粗略看了一下，决定先从第二张下手。因为时间比较仓促，必须先攻下这一张才能确保考试成绩。先看题目：简述高速机构的安装特点；高速旋转机构对润滑方面有什么要求？在装配时的注意事项是什么？；故障和失效有什么不同？；摆线针轮行星传动以其独特的优点，在现代传动机构中正日益得到广泛应用，试述其主要优点。；JR137－8电动机和Y160L－6电动机的型号含义分别是什么？……
看完题目，陈爱轶胸有成竹，埋头飞快地做起题来。
高科长摇着一把折扇，悠闲地在选手们旁边走来走去。间或抬腕看看手表，提醒大家加快进度。
陈爱轶起身交卷时，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大家赶紧检查一下，该做的题别漏了。离交卷还剩5分钟。”
考试结束，大家纷纷抱怨：“这次出的题也太刁了。”“是呀。摆线针轮行星传动听都没有听说过。”老高露出惊讶地表情，摘掉眼镜，揉揉眼睛又重新戴上，说：“这就是你们不重视学习地结果。如果你们看过《机械工人》的话，应该不会对它感到陌生。大家要上卫生间的抓紧时间，十五分钟后在大门口集合，有车送你们到农机厂去。一个小时后开始实际操作考核。
出了经委大院是解放南路。大约走了二、三站的路程，到建设路口左转，车子便没辙了。这里是高丰县城的商业中心。农贸市场和水果、干货市场每天招徕数以万计的商贩。人流和车流常常互不相让，交通堵塞一天少说也得四、五回。
车窗外热闹的景象丝毫引不起陈爱轶的兴趣。他正在暗自思忖：实际操作会是些什么内容呢？
中巴车走走停停，到达县农机厂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二十分。其实从经委到农机厂，步行也不过二十分钟路程。走进赛场，壮观的场面让陈爱轶情绪激昂。只见二十几张钳工桌一字排开，钳工桌上台虎钳擦的锃亮。车间尽头靠窗户的地方，横放着七、八台钻床，二台砂轮机，还有几块划线平板，上面的方箱摆放整齐。
选手每人拿到一个大信封，里面是赛件图纸。信封上有各参赛选手的单位名称、姓名和选手号。单位：水泥厂；姓名：陈爱轶；选手号：16。
高科长宣布竞赛规则：“实际操作比赛部分采用现场实际加工的方式，现场按照图纸给定的技术要求，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赛件的加工。不得使用规定以外的任何加工手段。满分100分。选手之间不能相互说话，否则被判零分。比赛过程中，如果发现参赛者使用钻模或者二类工具，按零分计算。”
“比赛工具放在你们钳工桌上的工具盒里，大家对照清单核对一下。你们每人的赛件，必须打上自己的选手号，比赛结束时把赛件连同图纸放进信封里面。比赛结束后，整理各自的工具，放回工具箱。现在你们可以撕开信封，比赛开始。”
赛件名称：圆弧凹凸配
赛件图样I：圆弧凹凸配组合体
II：件1图*件2图
备注：1.未注公差按IT12加工和检验。
2.因系手工操作，赛件表面沿周边工艺圆角处，一般不作检验要求。
3.各项次每超差0.01mm扣1分。表面粗糙度达不到要求不得分。
4.工时定额150分钟，每提前10分钟加1分。
附：参赛工具清单
陈爱轶打开工具盒，对照清单核对了一下，工具齐全。这次还真撞他枪口上了。早在进厂初期，父亲就告诉他，能做好圆弧凹凸配，就到了钳工的最高境界。为此他常常利用空闲时间，潜心钻研，不断摸索和实践，最后做出来的作品给父亲看时，父亲惊讶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轻车熟路，有条不紊地干了起来。
赛场气氛紧张，加上天气炎热，大家干的是汗流浃背。时间远风一分一秒地过去。通常时间宽裕的时候，我们会觉得时钟真的太慢。时间紧迫的时候，我们又觉得时钟走的太快。对于参赛选手来说，在短短150分钟时间内，要完成这样比赛项目，简直比登天还难。
工件I凹模完成时，陈爱轶看了一下时间，用时95分钟。他舒了一口气。在剩下的几十分钟内完成相对简单的工件II应该不成问题。
他用手背拭去额上的汗珠，抬头迅速扫了一下其他选手的进度，又紧张地忙碌起来。
距离比赛结束还剩下7分钟，他放下手中的整形锉，最后把各部位尺寸核查一遍，开心地笑了。拿起钢号，有力地敲上自己的选手号：16
为了犒劳大家，晚餐桌上为每人准备了一瓶啤酒。大家不再是赛场上竞争的对手，俨然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气氛十分融洽。
高科长四处张望，一手提瓶，一手拿杯，来到陈爱轶身边：“小伙子，我们来干一杯？”陈爱轶赶紧起身，“我敬高科长一杯！”“共饮，共饮。谈不上敬不敬的。”他为自己满上一杯，“来，干了这杯。”“干”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小伙子，今年多大？”“22岁。”再过几天就是自己的生日了，过了生日就22了。他没有欺骗他的意思。“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你是技校毕业？”“不，我是顶替我爸进厂的。”“难怪，我在所有技校毕业生的名单中没有找到你的名字。这么说，你的机械制图等一些理论知识全是靠自学？”“是，科长。”“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啊！”
陈爱轶暗想，这老头是不是喝多了，尽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可这啤酒它也不醉人呀。
“你慢慢喝，我过去了。”老头拍拍他的肩膀，一手提瓶，一手拿杯，走了。
回到招待所，洗澡。又把换下的衣服洗了晾好。打开电视机，美美地躺在席梦思上闭目养神。
“心里有眼里有，口里没有，情哥哥的心思猜不透。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儿，花芯儿芯儿的脸蛋儿，红嘟嘟的嘴。小妹妹和情哥哥一对对，刀压在脖子上也不悔……”电视里正播着连续剧《康德第一保镖传奇》，他平时不怎么爱看电视，但是很喜欢这首歌。大家也都喜欢这首歌，大街小巷都在唱。
看了一会，看不出什么头绪，索性起身，出了房门。他想出去转转。虽说县城也来过几次，可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水泥厂离县城有二十多公里，厂里的大客车每天上午八点从厂里开出，下午又从这经委大院里开回厂里。厂里规定每人每月二次乘厂车免费。可进厂快三年了，坐免费厂车的次数屈指可数。每逢休假，他都要回家去帮着做农活。
他还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家乡的山山水水已经深深地刻到了骨头里。就算逛街，他也和农民没有什么区别，光是洗洗眼睛，看着那些新潮时髦的商品，又舍不得动腰包花半点银子。这对他的双腿简直就是虐待。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转悠，不知不觉来到了汽车站。透过围墙的栅栏，在一辆辆客车的挡风玻璃上找，终于找到了一辆：高丰——坎上。他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这辆车他坐过多少回，他记不清楚。这是唯一一辆由县城开往家乡的车，他回家唯一的交通工具。他就像见到熟人一样亲切：好家伙，原来你在这里过夜啊？
当然，他更没有想到，十年之后他也会睡在这里过夜。十年后这里成了繁华的商业步行街。他把家建在这里。这是后话。
与昨天的动员大会不同，今天的颁奖大会隆重而又气派。县总工会、劳动局和经委的有关领导早早地来到会议室前排就座。凌志云副县长最后一个进场，身后跟着县电视台的记者。
“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隆重的高丰县第五届钳工技能比武颁奖大会，心情很激动啊。啊。这次的比赛办得很圆满，很成功，啊，收到了我们预期的效果。啊。我们县委、县政府也十分重视，啊，今天凌县长也亲自到会，为大家颁奖，这是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和鼓励，啊，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凌县长给我们讲话。”经委主任吕习林拖着肥硕的身躯，一边离开讲台，一边带头鼓掌。
“同志们，大家都知道这次的比赛时间作了调整。首先是把原定在五月份举办的日期改在昨天举行。我们举办比赛的目的就是鼓励大家要不断地提高自己的技术水平，要学好本领，就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其次就是我把比赛用时缩短了。经委的同志和我商量，说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你们的赛件，几乎不可能。”
“结果呢？爆冷门了！在你们所有参赛者中，只有一个人按时完成了比赛。而且他的赛件经过三位裁判的严格检验，分数是最接近完美的一个。大家认为不可能的事情，，他可以完成。而且打破这个神话的，是我们的新生力量，今年才22岁。说实话，我很感动啊。我现在甚至很迫切的想会一会这位师傅，有请陈爱轶师傅到前面来。”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陈爱轶。看的他浑身不自在。在众人的掌声中拘谨地走向讲台。
凌县长伸出双手，向他迎来。四手相握，会场鸦雀无声。凌县长腾出一只手来，向吕习林示意把奖品送过去。吕习林傻了：这还不到颁奖一项，其他主任、科长还有局长都没有发言呀，这不全乱套了。慌乱中赶快起身把获奖证书和一个大信封递过去：“下面欢迎凌县长为我们本届比赛的第一名获得者颁奖。”
这动人的一幕被摄影机真实地记录了下来。
巨大的喜悦差点没让陈爱轶晕倒。信封里装着500块钱。比他三个月工资还多。家里盖房时欠下一**债，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
回到讲台，凌县长继续情绪激昂地发表演讲：“前段时间，我到深圳特区去考察，在那里听得最多的口号就是‘时间就是效益，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回来后，我也到你们各个单位，深入到科室、车间去看了看，真叫人心急如焚啊。纪律松懈，工作懒散。当然，这也是所有国营企业普遍存在的毛病。大家都习惯了。开始像蜘蛛网，渐渐成了钢缆绳，想改还难。在这里，我要告诉大家，我就是要斩断这根缆绳，改掉大家的坏习惯，我们的机构要全面改革，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