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惜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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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惜薪
一匹消瘦嶙峋的老马拖着沉重的车辇,在古道上泠泠而行,天色已经暗了,雪便又开始降了,大概得赶紧找个落脚的地儿才好,天寒地冻的,怎么在野地里露宿?
罗劲头前儿赶着车,墨茗她们缩在车里冻得直哆嗦,小瑾冻的牙齿打颤,鼻头红红的,直往冯姆妈怀里钻。
她们的钱银本来就不多,备置马车以后也所剩无几,更不要说买个暖炉火炭的了…
这一路飘零的冷雪,要下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呢?
墨茗搓着双手,又拢在嘴边哈了口白气,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盛酒的葫芦,里面装着集市上最便宜也较为劣质的烧刀子,不过就算买这样的酒对他们来说也是奢侈了…她撩开帘子便给罗劲递了出去,道:“罗大哥,饮上一口,袪袪寒暖暖身子吧。”
罗劲颇为感激的点了点头,笑了笑,他也知道他们钱银不多,而墨茗却执意花了好些铜钱买了酒,生怕他冻坏了身子…他不推辞,一手接过,只饮了一小口,伸手抹了抹嘴,又递还给墨茗。
“瑾儿似乎说过,咱们出城那日曾有一队官兵从你们走的官道上寻过茗儿?”墨茗一手接了葫芦,又放妥帖的放回包袱里,问道:“什么样的兵丁啊?表婶儿都没说过。”
冯姆妈接口道:“是有一群兵丁,说是裴大人的兵,还拦住我跟瑾儿问来的,把茗儿的相貌形容的分毫不差的。”
小瑾愤愤道:“瑾儿和表婶儿都忙说不认得,那兵丁还不信呢,本来要拿了我们见官,表婶儿偷偷塞给了两三块散碎银两才算完的…这些个兵,真真混账!”
“罢了罢了,破财消灾,若是给拿住了更糟了不是?”冯氏沉声安慰道:“那些个兵丁便是拿了银子本来也是不信的,偷偷跟着我们好长一截子方才散了呢…”
墨茗心中庆幸,还好她们分做了两拨儿,她和罗大哥走的河道,若是她俩走官道的话,怕是正好碰上裴隼的兵了…不过河道那边什么姑娘派的婢子确是去截杀罗大哥的…阴差阳错的,没有人给拿住,也没有人送了命,真是万幸呵…
“离瓮州还远吗?”冯姆妈伸手拉过墨茗的冰凉的手搓着,问道。
“大概不远了吧,今晚大概是到不了的,结了冰的路这样滑。”墨茗叹了口气道。
“唉…要是庙里的城隍爷在就好了,听人说城隍爷也是神仙,可以呼风唤雨的呢,叫他帮咱们停了这雪,融了这冰,咱们也可以一路奔着,快快的见到小侯爷…”小瑾本来冷的打颤,可一提到城隍庙的庙祝便马上兴奋起来。
其实她们都觉得城隍庙遇见的那个白髯老人是神仙下凡,不然为什么要救他们呢?冯姆妈和小瑾还都深信那庙祝便是城隍爷爷的真身,硬是跪下给城隍庙里的泥塑城隍爷扣了九九八十一个响头才起身。
若是前世,墨茗本是不相信鬼神的,后来有了奈何桥上的记忆,现在倒是信的…那老人是不是城隍爷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他定不是凡人,试问凡人谁能三日内便将几乎垂死的罗大哥救活呢?谁又能知道自己本是无心之人呢?
“无心本是怜,情爱总伤人,姑娘莫要挣扎了,于己于人都好。”白髯老人言犹在耳。
她听的懂,或许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劝慰吧,无心无爱…便不会为情伤为情累…。这些她都明白的,明白归明白,却根本是做不到的…
哥哥,刻入骨髓血脉相连的至亲…子琨,那与记忆中重合的微笑面孔,暖暖的怀抱…让她如何能放得下?周围这些子人,这么多牵挂…让她如何能不挣扎?
她不是无心么?却为什么有记忆?有了记忆便是会疼的…
而她,始终参不透呵…
“前面有灯火呢,似乎是一个村子!”小瑾从帘子里伸出头去看,冷风呼呼一刮,忙又缩回来,吐了吐舌头,表情甚是兴奋,大概是因为不用宿在冰天雪地里了吧。
墨茗一看,果然一个村落,依稀有灯火闪烁,这下好了,天都黑透了,正愁没有住宿的地方呢,正好找户农家叨扰一晚,也是不错的。
罗劲驾着马车,吱扭扭便进了村子。
四人下了车,寻了一家亮着灯火的院子,叩响柴扉,屋中有人答应了,不一会儿便有人来应门,看起来是个四五十来岁的妇人,眼角起了皱,鬓上也沾了银霜,但一笑双眼弯弯的,看起来颇为和蔼可亲,起初见了罗劲满脸的疤,唬了一大跳,后来问清了来历,方把墨茗她们迎进了屋。
言语间谈起,原来这妇人夫家姓张,原本种田,后来天公不作美,连年来收成都不好,只烧炭营生。
“大婶,张大叔这么晚还没回来么?”小瑾正帮着张大婶烧着开水,锅里咕嘟咕嘟冒泡。
“是呵,”张大婶一手张罗着锅,熬了点干菜叶子糊糊,道:“你大叔烧窑去了,烧好了木炭,明天好去南市卖。”
“雪下这么大呢,天也冷的紧…”墨茗也学着小瑾给灶膛里添把柴火,忧心道:“大叔不要紧吧…”
“不打紧的,你大叔都干惯了。”张大婶眼睛弯弯的笑道:“傻孩子,这天要不冷,咱的木炭烟炭能卖的出去么?”
冯姆妈和张大婶一会儿便熟络起来,张大婶看着墨茗和小瑾,神色一暗,叹道:“这年头,还是生女儿好,我家那三个儿子都给里长抓壮丁上了战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瞅了瞅罗劲,又道:“我那二小子,都走了三年了,要是回来,怕是都长的和这棒小伙一样壮实了…”

冯姆妈安慰道:“张大姐不要伤心,说不定只一两个月以后建了军功便回来了呢…”
“唉,但愿如此吧,我那老大儿子都走了四年了,老二也去了三年多,小儿子一年前才离的家,我和张大哥呀,都想得紧呢…”张大婶说着又叹了口气,絮絮叨叨道:“这上战场呀,都是搏着命的事,我总是日日夜夜替他们悬着心呢,有时候还做噩梦…也不盼着他们建什么军功,只要能平平安安回家便好了…”
像张大婶一家,儿子都上了战场,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这不是要绝嗣了么…唉,这战乱一起,也不知多少年轻男子要奔赴战场呢…他们的父母亲人该怎么办呢…
“大婶儿,这炭火生意比得种田好做么?”墨茗知道张大婶心中的心病,光凭劝慰是完全没有用的,便转了话题。
“哦…这炭火营生也是靠天吃饭的,还好今年天比往年冷些,生意也会红火些,就是税重些罢…”张大婶道:“这几年竟碰上荒年,田里不景气,往上缴的粮食定量却比往年还要多,上头说是屯兵粮的…这地里不长庄稼,大家都勒紧了肚皮吃不饱,唉,让我们拿什么缴官粮去?唉…听说,为缴粮的事,上个月邻庄还逼死过人命呢…”
“大婶,这缴粮的事是最近才搬得令么?”墨茗生在王府,那听过这种事,便问道。
“上头早颁了缴粮的令呢,十多年前,朝廷里的将军跟匪党打仗,不都得吃粮么…”墨茗她们的打扮就像村妇,竟不知缴粮令,真是怪异…幸好张大婶心眼实,也想不到这些,只是叹气道:“咱们这些庄户人家,不图别的,也就只为了个安生立命而已…”
正说着,张大叔红着鼻头搓着手进了屋,肩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子雪。
他一看这么多人,也高兴起来,道:“今个还真热闹,哈哈,自从那仨小子离了家,还真没这么热闹过!”
张大婶忙舀了几碗干菜叶子糊糊,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虽然干菜难嚼,梗在喉里不太好吃,但也袪寒,比起凉冰冰的干粮要好很多了。
第二天一大早,雪停了,张大叔便赶着牛车去瓮州的南市卖炭火去了。
本来墨茗她们也打算跟着上路,却叫张大叔黑糊糊的手掌一把按住了,他说夜里雪大,都封了山呢,得过几天才消,说什么也不让走,道:“今个卖了炭火,若得了钱,也给咱们带点镇上有名的熏鸡肠衣回来打牙祭!你们可不许走,搁家等着就行!”
墨茗她们只得应了,和张大婶一道生火造饭,偶尔唠唠家常。张大婶见罗劲穿得单,还是个哑儿,又和他二小子差不多大,便寻了她儿子旧时的衣裳出来叫罗劲换上。
墨茗见罗劲楞楞的,忙轻轻拽了拽罗劲的衣角,罗劲这才反应过来,忙手脚比划着称了谢,逗得张大婶连连说罗劲是个憨儿。
张大叔傍晚时分才回来,身子上净是泥,外套也破了,垂头丧气的,牛车上炭火没了,只牛头上挂着半尺来长的红绸子。张大婶见了,也叹了一口气,知道张大叔又没有拿到钱,也不说什么,拿着手巾帮张大叔弹了弹身上的灰,解了牛头上的红绸子,便进了屋。
张大叔见到墨茗她们,强撑了笑颜,道:“今个熏鸡肠衣是吃不到了,明后日若攒了竹炭钱大叔再去买来吃罢。”
墨茗见张家夫妇都沮丧不已,便跟着进张大婶的屋,唤了声:“大婶?”伸头一看,张大婶正把牛头上取下来的红绸子往箱子里搁。
箱子里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各色绸缎绫罗,竟装的满满的。
张大婶见了墨茗,叹了口气道:“唉,富贵人家总是爱欺凌穷人的,你看这满箱的绫罗红绡,都是用来抵咱们火炭钱的。”
墨茗见着,不觉气闷,这一块块的都是裁了衣裳面子的废料子啊…竟是拿来抵了火炭钱。
你说说这半块半块的绸缎能做什么用?卖又卖不出去,送人罢,毕竟是烧炭的辛苦钱也舍不得…作衣裳?连根本不够用!绣帕子又不规整…真真是欺负人!
“今个午时才开的南市,不巧遇到宫里惜薪司出来采办的公公,”张大叔咽着热了两遍的干菜糊糊,口里含含糊糊道:“还丢了包没用的香料给我,也是抵炭火钱的。”
“唉,香料…”张大婶闻言,叹道:“香料…算了,咱们命再硬也硬不过人家手里的软鞭子…那香料点了吧,冯妹妹她们是客,也没什么招待的,点了香咱们闻闻也好。”
想以前在王府的时候,冬日里熏笼总暖暖的,燃的都是上好的红罗银炭,不只不呛人,甚至连烟丝都没有,却不想,真真的烧炭人家竟是连黑炭都烧不起的…
香料燃起来了,劣质的香料,有些呛人,有一点像沉水香的味道,暖暖的,带着一点点心酸。
墨茗闭着眼,难道这便是天下老百姓们过的日子么?
乱世已开,谁有能力救谁?又有谁能救得了谁呢?
香味儿有些刺鼻,墨茗皱了皱鼻尖,这味道,果然是有一丝像沉水香的,朦胧间,脑海里便出现了城门口见过的那一袭红衣的女子…似乎有点熟悉的感觉…她那奢华的马车里,飘散而出的便暖暖雍容的沉水香气呢…还有那个追过来的圆脸的婢子,身上也带着一样的香气,虽到底是淡了些,但墨茗是绝对不会分辨错的…
朱颜姑娘…菸姐姐…
墨茗心中一顿,抬头眯着眼看了看正垂首不知想什么的罗劲。
菸姐姐…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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