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子(古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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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多怜从马棚里被放出来的时候已是大年初一了,天色是鱼肚的青白。这一整夜好冷,马骚味儿倒是其次的,她只恨没有一床被子盖,无奈何下,只得强硬地把高老爷的坐骑青溜儿按倒在地,躲在它肚下取暖。她心里的委屈一浪一浪往上涌,加之又冷又饿,直哭了大半个晚上。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后半夜鞭炮却开始此起彼伏地响,比赛似的,看谁的嗓门大。她被吵醒过来,再睡不着,只望半窗上木栏杆外半青半白地天幕发呆。这一年算过去了,她想,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年。
青姑姑早上奉大太太命令放她出来,多怜才探出头,她便受不了地捏紧了鼻子:“哟,赶紧去洗洗,这一身的味儿哪个受得了!”
多怜皱皱鼻子,没接话,乖顺地随在青姑姑身后走。她想这无良的老女人,倒应该让她进这马棚里受受这非人的折磨,她也就再不会嫌她味儿了。
两人才过厨房,叶厨子隔着窗子瞧见了,又惊又喜地跑出来,塞了个馒头在多怜手里:“你这一夜可难熬!”
青姑姑看不入眼,她自谓是个正经人,年轻的时候就是因着太正经,没受老爷勾引,所以到老也没有嫁成,以至于她对这些男欢女爱、勾勾搭搭最是厌恨,也或者是一种得不到的嫉妒。她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却又不好与他们一般见识,只闷声道:“**蹄子,什么人都叫你勾着!”
多怜瞪着眼睛,虽然对手里的白馒头垂涎欲滴,末了却将它狠狠塞回叶厨子手里道:“我不稀罕!”
叶厨子窘得脸红,青姑姑一阵冷笑,扯了多怜一把:“愣着做什么,快走,太太等得急了!”
大太太倒不曾急,脸色如常,依旧是入了这高家门后几十年再没变过表情的一张脸。青姑姑领着多怜进来的时候,她正坐镜前梳妆。原本这伺候梳妆的一直是多怜,可是她犯了事儿,所以今儿给大太太梳妆地换成了春惜。
春惜素与多怜要好,这时候瞧她随在青姑姑身后进来,满身的马骚味儿,脸脏得看不出颜色,衣衫更是皱成了一团,想她这样一个讲究人,难得见着这样一番邋遢模样,倒有些好笑。
多怜一抬头,春惜向她闪了闪眼睛。多怜便明白了,大太太心情极好。
“太太,多怜知错了!”她“扑通”一声跪下去,恰巧跪在铺地的红毡子上,声音很大,却并不很疼,“求太太饶了多怜这次,求太太宽恕!”
“你先起来说话,”大太太不动声色,用带着碧漆金雕花指套的小指挑了些胭脂润在白到没了色的唇上,似对她又似对着身后的春惜,说,“这颜色太艳了,小卫这孩子到底不会买东西!”
多怜从地上爬起来,怕自己身上的味儿冲着大太太,只远远地站着,听春惜道:“若说精细,谁比得上太太,小卫也算是好的了,多少能体贴着太太意思。然在咱们这些人里头,也就多怜最能明白太太心意,其他人都不像她这样伶俐的,要再找个这样儿的,也难!”
大太太轻点点头,眼帘抬了一抬,对青姑姑道:“还不带她下去洗洗,成个什么样子!”
“是,是,是……”青姑姑脸上青白交错,一壁应着一壁退了出来,只拿眼恨恨地剜了多怜一下子,却又不敢说重话,轻言轻语地道,“怜姑娘快随我来。”
二、
晚上多怜向春惜抱怨,这委屈她忍了一整夜,不吐不快,险些就要把她憋成内伤。
“为何太太也这样帮着那贱人?”多怜涕泪横流,“她明明知道是那姓夏的调戏我!”
“太太也是没法子!”春惜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好生相劝,“夏姨娘正得宠的时候,你得罪了他弟弟,这事儿如何能善了,要不是太太护着你,你何止只被关这一个晚上,好不好,先打你一百板子,你的小命早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那倒还要多谢太太了?”多怜恨春惜不为她说话,将她的手一推道,“我才不稀罕,尽叫他们打死我好了,可儿着这条命,我定要先把那姓夏的打成个烂羊头!”
“可不现在他就是个烂羊头,”春惜拿袖子遮着唇笑,一指戳在她额头上,“你自己的爪子有多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夏承俊,怕是破了相了!”
“那才好,”她难免得意,伸五指在灯里一阵瞧,五个尖尖的红指甲,娇艳欲滴,更妙是生在这样白嫩的手上,更添了无限香艳勾魂之意,“看他还敢不敢再这样儿!”
“好,你气儿也顺了,我陪了你这大半个晚上,累得要死,可要睡去了!”
“等等,”春惜起身踱到了门口,多怜急得拽住了她的裙脚,窘道,“好姐姐,把白儿让我一天吧!”
“你呀你!”春惜捞起红木桌上一把团扇,敲敲她的头,“这哪里是他送我的爱物儿,分明就跟了你姓!”
“大不了,大不了,我把那只红玉镯子借姐姐戴两日便是。”她说着翻箱倒箧地一阵找,终是在大小姐出嫁前送她的一只镶金粟雀儿纹的老鸡翅木妆奁匣里,找到了那只镯子。那镯子红得莹润欲翠,仿佛里面涌着一团活水,实在叫人爱不释手。多怜伸手把镯子递过去,春惜接在手里一阵爱抚的摩挲:“真真是好东西,偏你这样的不知珍惜。白糟蹋了它!”
“我说把它与姐姐换白儿,姐姐却又不肯!”多怜噘嘴。
“这也是能轻易换得的!”春惜把镯子放回她手里,一阵叹气,“这是那人送你的,怎可轻易予人,这镯子哪怕成色普通,在你心里也该是千金万金,更何况它是如此一件珍品!”
“我早跟他讲了,不稀罕这些珠呀宝呀的东西,他偏送这东西给我,当不得吃,当不得穿!”
“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春惜推了他一把,“白儿借你一晚,镯子可要收好!”
“哎,”多怜脆快地应了,抓着春惜的手一阵揉搓,“还是姐姐对我最好,赶明儿个,我带他来给姐姐瞧瞧——姐姐最会看人,不像我,眼拙嘴笨的。姐姐也帮我看看,他可是个能托付终身的人!”
春惜笑着把她推开,只吩咐门口的小丫头:“去我屋里把白儿抱来。”
三、
第二日一早,天还不亮,多怜便被白儿的叫声嚷醒了,起来梳头洗脸。
这白儿乃是一只纯白的狮子猫,被春惜养得如同小猪一样圆润可爱,多怜自小爱这些小动物,自然爱不释手的。她也曾下死力地向春惜讨要过,然春惜红着脸道:“其它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这白儿不行,这白儿,乃是他送我的生辰之仪!”
“他!”那时候多怜惊地一跳,想不到春惜这样不声不响的一个人,不知何时,心里竟然藏着这样一个秘密,与人偷偷来往,还收了人家的礼。那么,定是两情相悦了。她又是惊,又是喜,扯着春惜问个不了,“他是谁?”
“死丫头!”春惜一指戳在她额上,娇嗔,“就你会套人话儿——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时机到了,我自然教你知道!”
多怜把白儿叫个小丫头送回春惜房里,抄着园子近路,急急往大太太院子赶。大太太这两年性子古怪,不喜有人与她住得太近,所以她与春惜两个随侍大丫头,都给分了单独的屋子住。
园子里红梅白梅一水盛开,满眼的花团锦簇,婉似小姑娘娇嫩脸上的那一抹羞红。她看得目不暇接,才要转过这片花海,梅花丛里却突窜出个人来拦在她身前,将她唬了一跳。她瞧那人,宝蓝的暗纹缎长衫,外罩一件黑狐毛大氅,长身玉立,比这梅花更形清雅。那人嘻嘻笑着将她手一拉:“我来瞧你了,想我不想?”
“谁想你!”多怜心里欢喜,可是只把双眼一瞪,将他的手一摔,“你这没良心的,前儿个我被人欺负,你,你又在哪里?”
“我知道你气我,所以到这时候才敢来见你!”他委屈地再次抓住她的手,拿到嘴边呵暖气,“瞧你这手凉的——前儿个你也知道,我说话也没有用处,爹虽待我还好,然则他更爱那夏姨娘,咱们是得罪不起的!”
“亏你还是这高家的大少爷呢!”她手挣不开,只得任他抓着,他又揽她肩,她侧身一躲,说,“你算什么大少爷——你别只管对我动手动脚的占便宜,哄得我什么都给了你,你就把我丢开了!”
“我高崇九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么!”他急得脸红,倒放了她的手,赌咒发誓地道,“我要是负了你,就叫天雷打死了,化成灰!”
“你真是傻子,我也是!”多怜被他这话说得软了身子,主动贴进他怀里,揽着他的腰,鼻腔里是他身上幽幽的白檀味,如此悠远飘渺,令她心生恐惧,却又有点点希望的火苗在一闪闪地烧。她把脸埋得更深些,只希望此刻便是天荒地老,可是天不遂人愿,有脚步声正往园里来。
她赶紧把他推进梅花丛里,自己也躲了进去,直注视着园门,好像将要进来的是一只鬼,她不知因着恐惧还是寒冷,身子微微地抖。
高崇九拿大氅把她裹进怀里,裹得严严地,只露出梅瓣似的一张脸,在她耳边悄声道:“这样就暖和多了,瞧你穿得这样单薄!”
四、
进来园子的,却是春惜与青姑姑,多怜看得很是不愤。她知道春惜向是八面玲珑,一个人不肯轻意得罪。可这青姑姑着实可恨,她不愿意应付她,连带的也不愿意与自己顶要好的春惜与她走近一步。
青姑姑一壁讨好地笑道:“春姑娘今儿个面色真好,衬得这鲜色的衣衫都失了色!”
春惜今日穿的乃是大太太赏得一件碧罗白茶花绣裙,上衣配着金丝银线的银红小袄,着实艳丽不可方物,加之她肤色奶白,颊上不着胭脂,是天然的一抹娇粉,嫩得像能一掐而出水儿来,配着这样一身衣衫,秀色可人。听见青姑姑的这番夸赞,她并无表示,只是抿唇淡笑。
青姑姑又道:“姑娘头上这只珠钗还是头一次看到,实在精巧得很!”
那只珠钗是由数十颗指肚大小的黑珍珠攒成的梅花钗,很是贵重,乃是去年元朔大太太赏她的年礼,多怜问她讨了许多次她都不舍得给。可是这次她毫不心疼地把钗拔了下来塞进青姑姑手里:“你若是喜欢,拿去便是!”
青姑姑自然一番娇情的推辞,末了把钗急急收了,揣进袖里,凑在春惜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春惜含笑点头:“知道了,”自腰间荷包里倒出几钱碎银,推进她手里道,“些许小意思,姑姑拿去随意买些东西!”
“哪里再敢收姑娘的钱!”青姑姑虽是这样推辞地说着,却早把五指收紧了,生怕春惜再拿回去。
春惜也不在意,淡而无味地一笑,拢了拢发道:“太太还等着我去伺候,我这便走了,姑姑也去吧!”
待两人出了园子,多怜把高崇九捂着她嘴以阻止她气极而叫的手掰开,没头没脑地对着他胸口一阵厮打,末了没了力气,又嘲他叫:“你干嘛不让我去骂她,干嘛阻止我!”
“何必同那婆子计较,生这些无谓的气!”他一副做低伏小的姿态,“你大人大量,放过她就是了,她这样大年纪,一生未嫁,倒也是个可怜人!”
“你只瞧见她可怜,怎么没瞧见她有多可恨——”多怜把他靠过来的身子一推,转背着他,低声道,“我非是为了前儿个她向夏姨娘通风报信,害我被关在马棚一晚而气。我气的,是春惜!”
“春惜好好的,你又气她什么,不过是问那婆子买些消息!”
“你不懂,你不懂——”她重重地把霜缎红海棠的丝绵秀鞋往地上跺了两跺,“我去了,再不去,太太又要骂人了!”
她也并不等高崇九的回应,顾自扭身走了,气得高崇九在后面一番抓狂。可是不知又想到什么开心事,转尔又眉开眼笑地行出了园子。他身后梅深似海,香气凛然得不可侵犯。
五、
春惜进了大太太房,不先伺候大太太起床穿衣,倒是先跪下道喜,大太太不明所以,只问她,“这喜从何来!”
春惜凑过去,靠在大太太耳边一通细说,末了道:“可不是大喜么!”
“倒是你伶俐!”大太太那一张堪比死人般僵硬的脸突泛起一抹红潮,有了几分艳色,“此事若真,我必好好赏你!”
多怜这时候掀起红缎双凤的撒金棉帘子进来,就见着大太太满面娇色,是这些年都不曾见着的欢喜。她有些惊疑,不知出了什么好事,能让大太太这样开心。大太太眼帘一掀瞧见了她,转波流转里显见得一抹喜色,她赶紧跪下行礼,道:“多怜伺候太太盥沐!”
待梳洗后,趁大太太喝粥的空档,多怜对春惜施个眼色,叫她出去说话。春惜吩咐小丫头们好生伺候着,自己随多怜悄悄地转过月洞门,到了后院一角。却是多怜还未开口,春惜先兴兴头头地道:“你可知太太为何这般开心,告诉你吧,昨儿个大年初一,老爷为大少爷定下了一门亲事,这可真是喜上添喜!”
多怜本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她,可是听了她这一句,反而一句也问不出来了,只望着在池子冰面上一只踯躅的白鹅,发起呆来。
六、
大太太才吃过饭,便有小厮奉高仰山之命送来一张画像,说是给大少爷高崇九定亲姑娘的画像,乃军机章京柳大人的掌上明珠,与高家可算得是门当户对。
这么些年在高府里被闷坏了,她虽地位崇高,却崇高的不快乐,崇高的孤寂。对着丈夫守活寡的日子,早把她折磨的失了本性。她原也是个性情活泼的少女,到现在遇着这么件开心事,本性又泛上来几分,拿着高仰山吩咐人送来的未来儿媳画像瞧个不了。
多怜借着这东风,把眼睛刺了个够,心里有如被刀扎了千万个洞的疼。晌午时候她曾偷偷到高崇九的院子里找他见了一面,把这事向他盘问个仔细。他却不甚放在心上,亲着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巴,一壁应付道:“那位小姐,我连面也不曾见过,全是爹爹一厢情愿。”
“那么,你去同老爷说,你不想娶她!”
“那怎么行,”高崇九惊地放开了搂着她腰的手,来回地走了两遭,“爹会打死我的,他脾气烈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娶她,丢开我?”
“大不了,大不了,”他搂住她一番揉搓,又一壁哄道,“我先娶了她,等爹故去,我再把你扶了正,你说可好不好?”
“做你得美梦,”多怜恼恨地把他推得一个踉跄,将那只整日宝贝的藏在贴身小衣里,却又在春惜面前假装不在意的红玉镯拿出来往地上一摔,玉碎宫倾,“你真是打得好算盘,是我瞎了眼睛看错你,原来你竟是这样的没情没义,大年夜我被关的那一整晚,还不知你同同哪个女人寻欢——我再信你,我再信你就是傻子!”
“说得什么话,”大年夜那一晚高崇九果然没有安份,他确是快活的忘了她,那样冷的夜,那样本该热热闹闹过的夜,他连一床被子都忘了叫人去送,更忘了她这个人,哪怕一声安慰也不曾体贴到。多怜说着了他的心事,他局促地把脸一别,冷着声音道,“咱们两情相悦又有什么用,凭你这身份,这桩婚事,爹娘是如何也不会答应的!”
“那你当初又为何招惹我!”多怜把牙咬得咯咯响,好像每一颗牙齿都咬在了心上,直瞪着眼睛逼视高崇九,“为什么招惹我!”

高崇九呐呐半晌,说:“我自然不会负了你,男人么,总归都是三妻四妾,再者说,我对你,总是一往情深……”
多怜只觉心痛若死,这些话像刀子扎在耳朵里,每个字都力度千钧,她心痛心碎以至于眼泪落下来都没了知觉,只是这股潮气挡住了线视,叫她看他不清楚。可是她想,看清了又如何呢,看清他的脸他的表情他的无情,心也就更痛。她索性捂着耳朵,转身跑远了。
那整个后半晌她都心神恍惚,做事频频出错,大太太要喝绿茶,她偏沏了红茶来,要捶背,她一下一下捶得有气无力……大太太虽好性儿,也被气着了,骂她被野男人勾了心去。她这本是无心之语,人生起气来,自然不管不顾,更何况她一个丫头,也无需顾及。然这话却正刺中了多怜伤处,鲜血淋漓的,她竟忍住了,没有哭。
春惜为她求情:“太太有所不知,多怜被关了那一晚上,吓着了,她昨儿个晚上同奴婢讲,奴婢还不放在心上,今儿个一瞧,才知吓得狠了,不如让她先回去,找个人来收收魂,也便好了!”
大太太正在兴头上,也不同她计较,竟放她走了。
多怜跑回屋里,扎在床上本要大哭一场,也好解脱了这身心的疼痛。可偏此时竟是哭不出来了,然而心里眼里头脑里,都是挥之不去的高崇九的影子,她疼痛难当,叫小丫头给她倒了杯热热的水来喝,好压住这阵痛。
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后来竟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正是梦深难醒,不知哪里来的一声尖叫,刺破了这个梦。
七、
多怜睁开眼睛,本要骂那叫唤的小丫头,可是鼻腔里满满的黏腻血腥气,把这骂给哽回去了。她不明所以地坐起来,心里还痛着,连带得身体四处也痛个不了,勉强掀眼帘瞧去,就见门口站着个脸满惊悸的小丫头,望着她像望着一只鬼。
“你嚷叫什么,”她本要疾言厉色一番,偏出口的调子这样绵软无力,“你这什么表情,我难道是只鬼?”
那丫头说不出来话,只伸手往地下指着,多怜顺着她的指尖往下瞧,便看见床前,紧挨着她的秀鞋一团模糊的血肉。她心里一抽的疼,恶心感直冲上来,扶着床柱一顿大吐。
“你死站在那里做什么,”她吐空了胃,直手拍床,尖着声音叫那丫头,“怎么这么没眼色,还不赶紧把这东西弄出去!”
那小丫头没奈何,可怜巴巴地将那一团血肉收走,吓地险些要哭出来。可是多怜不许她哭,一指狠狠戳在她脑门上道:“你敢哭试试,看我不扒了你的皮,什么大事,也能吓成这儿样!”
待她把地上收拾干净了,多怜一壁喝茶把翻上来的恶心感往下压,一壁问她道:“你倒是给我说说,那到底个什么东西,又怎么会在这里!”
“姐姐难道没有瞧出来,那,那是春姐姐屋里的白儿!”
多怜手一抖,瓷杯落了地,当啷啷一阵脆酒,碎个彻底,茶水把方砖地浸成一片深绿。
“谁,是谁干的?”
“我,我并不知道。”小丫头战战兢兢地道,“才姐姐睡着,我不敢打扰,就出去了待了一会子。等回来就看到,看到白儿血肉模糊的,在,在那里!”
“你怎么一点儿用也不顶,”多怜急了,抄起桌上量衣用的一把木尺子,朝她身上一顿乱打,“留着你有什么用,倒不如死了省事!”
小丫头一壁四处乱逃,一壁求饶地哭喊:“再不敢了,救姐姐饶命,再不敢了……”
门突被人推开,小丫头一头撞进一人怀里,缎子贴脸的一阵凉。
“这是怎么了,生这样大气?”那人不仅没推开她,还替她挡下了当头的一尺,嘻嘻哈哈地,“告诉我,我给你报仇去!”
多怜不言语,只是呆呆看着那人,小丫头抬脸一瞧,一张俊秀的脸,却是大少爷高崇九。她自来是在后面服侍的,鲜能见到头里的正主子们,这时候见了,简直着慌,扭脸就往外跑,多怜拦她不及,只得任她跑了。
“谁叫你多管闲事!”她瞪着眼睛,把木尺往地上一摔,伸手要把他推出屋去,可是他像座山般岿然不动,“我不想见你,你走,你走,你走……”
“你这个傻瓜,这又是何苦!”高崇九不顾她的挣扎,把她密密抱住,唇摩蹭着她的耳垂,轻声细语,“我想了这大半日,终于想明白了,在我心里,只有一个你,其他的女人,都不想要!”
多怜把脸埋在他胸口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心里依旧是痛着,却是喜极而痛。他慌地拿袖子给她擦眼泪,一壁哄她:“我早发誓,要把你护得好好的,再不许你哭,可是你现在又哭,你哭,我的心就像被人用刀子扎似的疼!”
她抹了把眼泪,把脸挨在他肩上道:“那么,你这一辈子,只可娶我一个,你答应了,我就不哭了!”
“有你这只母老虎便够了,我哪还敢去招惹别人!”
“那老爷太太那里你怎么办?”
“大不了让爹打死了我,娘那里倒好说,她一向都依我的,你莫操心,一切有我呢!”
“哎,”她收了眼泪,倏尔长叹,“白儿死了,你知道么,有人把它的尸体放在我床头,我简直要吓死了!”
八、
高崇九对她好一通安慰,末了走的时候解下在脖子上挂了二十年的一只护身符要给多怜带上,据说那是大太太怀着他的时候,去寺里求来的平安符。这样贵重的东西,多怜当然不肯要,只说:“你心里有我就好了,这些东西只是其次,且这白儿死了,我也只是吓了一吓,倒是春姐姐,知道了这个事儿,还不知道该是多么伤心!”
“那你晚上好好去宽慰宽慰她。”
“这个我自然知道,无需你说的,咱们姊妹好了一场,这是该当的。”
待把高崇九送走,天已黑得分外密实,可是府里灯火掩映,并不觉得黑,只是一种不通透的光亮,像眼前遮着纱。
多怜随意吃了两口饭便到春惜屋里去,门口静立的小丫头见她来了,上来拉了她手低声道:“怜姐姐快去劝劝,春姐姐正伤心地大哭呢,哪个劝也劝不过来!”
“我知道,你且去吧!”
小丫头悄无声息地走了,多怜顾自推门而入,春惜果然正坐在床上大哭,深翠地帏幔也放下了,她藏在里面,不欲叫人得见她这番模样。
多怜掀起帏幔,便看到她一张泪痕遍布的脸,眼睛哭肿的有如核桃。她轻身坐下,掏出襟前的帕子为她拭泪道:“姐姐这又是何苦,好好的一双眼睛哭得这样儿,看了多叫人心疼,你再哭,白儿也是回不来的!”
春惜“啪”地一下打掉多怜伸过来的手,锋锐地看她一眼,倏尔又软了表情,伏在她身前道:“多怜,我求你放过我!”
“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多怜侧身避开她这一拜,被她的话说得摸不着头脑,“我为什么不放过你?”
春惜抬起泪痕斑驳的一张脸,直逼视着她:“本来青姑姑同我讲,我还不信,可是今儿早上我拿少爷的婚事去试探你,你脸色那样难看,我才知道原来这都是真的,你竟也同崇九少爷要好!”
“什么叫也同崇九少爷要好?”
“妹妹不是一直想见见送我白儿的意中人么,那个人,就是崇九少爷——你何必同我装傻呢,你定是知道了我与崇九少爷要好,恨在心里,所以杀死了我的白儿!”春惜哭得撕心裂肺地,连连向她叩头道,“多怜妹妹,求你放过我吧,我已,已有了少爷的骨肉……”
多怜只觉得脑袋里“轰”地一声,山崩海裂。耳朵里只一句“我与崇九少爷要好,有了少爷的骨肉”反复回荡,其它再也听不到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春惜屋子,更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高崇九所居的院子前,抬手要扣门,可是夜已然这般深了,寒意浸骨,她虽想见那个人,可是见着了又能怎么样呢?那人也不过是哄她,劝她,发一堆没有意义的誓言。
她转身,行尸走肉般回了卧房,小丫头唤她吃热茶她也不响,只在床沿呆呆坐着,火盆里炭是何时灭的也不知道。她竟也不觉得冷,她心里结满了冰,纵横交错的痛楚也结了冰,成了身体里的脉络,四肢早僵了,所以屋里的冷,反而不觉得。
如此呆坐了一个晚上,终于是想明白了,要叫高崇九心里只有她一个,不去沾花惹草那是绝无可能的,所以她绝望,更让她绝望的是,他竟然去招惹春惜,为什么是春惜,与她如同亲姊妹的春惜。这绝望像长了牙齿,咬得她身心从僵冷里苏醒过来,既尔疼痛伸延,无声无息却痛彻心肺。她使力咬住手背,直咬得出血,后又用帕子把嘴紧塞住了,绝不肯让自己发出声来,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落。
然她又想,不能就这样给他判了罪,她要叫他当着她的面,把这事说个明白。
于是匆匆起身往高崇九所居的院子跑去。
这时候天还未亮透,府里静谧得如同坟墓,可是满园花开锦簇,又是这样的生机无限,叫她的绝望无处生发,叫她的恨无处生发。
想不到高崇九的院门竟是开着的,她心里冷得如同冰天雪地,口里呼出的白气氤氲,也只是冷的。她长驱直入,才要敲他的门,却听那黑屋子里传出一个女声,她不用分辨,已听出那是春惜。
“你要是敢负我,我便像炮制白儿一样炮制了你!”
“我哪敢负你,你知道我是最疼你的——大年夜那一晚,你不叫我去瞧她,我还不是乖乖的听你的话!”
“那你是更爱我一些,还是更爱她?”
“我哪敢爱她,那样容不得人,宁肯我被爹打死了,也不许我娶别的女人,只能有她一个,还是你最好!”
“那么,你替你打发了她吧!”
“随你,随你就是——”紧接着一阵淫秽的嘻笑呻吟。
多怜早把一双手掐得千疮百孔,咬得血肉模糊。她转身往回走,可是腿软得走不了路,身体失了力气主张,直摔在地,她就一点一点地往外爬。可是心痛一阵比一阵厉害,让她连爬也这般费力,空气凄恻的寒冷,却堵不住胸口的热,直翻上来,她忍不住,张口吐出一捧血。
九、
多怜好不容易回到屋里,心里千思百转的痛,却分明还有几分清醒。她把事情前前后后的一对,一霎便什么都明白了。
三十儿那一日,原本大太太吩咐春惜去给夏姨娘送果品,偏春惜说身子酸麻的紧,叫她帮她跑这一趟。她并没有多想,端着果品便往夏姨娘的院子去,却在路上与夏承俊撞个正着。
夏承俊对她一直心存妄念春惜是知道的,那时候她还打趣她道:“夏舅爷也没什么不好,倒也配得起你!”
她为此气了春惜好几日,末了还是春惜陪了无数个不是,两人才从又言归于好。
夏承俊天生下流,这时候见着了她,哪有不调戏的道理,她气起来,什么也不顾,伸手抓破了他的脸。
青姑姑偏就那样巧地出现了,兴兴头头去夏姨面前告了她一状,害她被关了一夜的马棚。
现在想来,这一切竟全是春惜安排,她早买通了青姑姑,只是她傻,糊里糊涂的被她算计了,还要念她的好。
料高崇九对这些事也是清楚明白的,所以那个晚上,春惜不叫他来看她,他便没有来。
这就他所谓的“一往情深”么,想起来都只是刺心。
多怜拿手一抹眼泪,惨白杂着铁青的一张脸,咬牙切齿的一张脸,早已是千疮百孔的一双手,又狠狠地,一下一下地把床沿床柱砸个不了,让原本已收口的伤口再次破裂流血。
流血也好,疼痛也好,至少这疼痛让她清醒,更压抑住了心痛,让她不至于此时就想自我了断。
她万万不能自我了断,就算是死,也决不能死在他们前头。
对,不能死在他们前头!
她下了狠心,拿火折子点了灯,拿过妆奁匣来,把面目一顿修整,末了换上大太太赏的一件湖青缎百子纹小袄,红绫弹墨裙子,银白桃花纹绣鞋。装扮地分外窈窕地出了门,直奔西跨院而去。
到了西跨院最后面一间屋子门前,她轻悄地伸手一拍,门开处,现出叶厨子结实憨厚的一张脸。
“多怜!”他惊地叫,想不到她会来找他,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你,你怎么来了?”
多怜双臂把身体一抱,幽怨地:“外面冷死了,不请我进去呆会儿?”
叶厨子赶紧把屋门拉开,请她进去,待他关了门,她早坐在了他床边,无光的屋子里,虽瞧不清她面目,却闻得见她身上的杏子香,他已然醉了。
“多怜……”他不敢造次,怕是自己会错了意,“你,你这时候找我,可有,可有什么事?”
多怜向他招一招手,叫他坐到她身旁,他依了她,又促局又窘迫,脸早红透了,可是屋里暗,正好做了掩示。多怜把头偎在他肩头,他身子一抖,因紧张而僵硬着,强吞了吞口水。
多怜嘻嘻一笑道:“叶信,你可喜欢我么?”
“这……”
“不喜欢么?原来是我表错情!”
“我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叶厨子怕惹她恼,慌地一通表白,“你不知道我多喜欢你!”
“那么,你证明给我瞧瞧,让我知道你心里有多喜欢我!”
十、
初五半夜里高府走水,火光冲天。
那日刮了北风,从早到晚,风势不见平息,反而愈大起来。火借这股风势,烧得摧枯拉朽,救也不及。更何况高府里四处被人浇了桐油,火扑都不灭,像是天神巨兽,誓要把高府烧个干净。
冲天的惨叫,扎进人耳朵里,人们都被惊起来,站得远远地瞧着官府营救,更是指指点点。叶厨子与多怜便混在这些人里头。
火光炙得他们的脸一阵红的消息,也或者是一种不可预期的兴奋。事情太顺利了,顺利的让多怜心痛,一时的快意并不能把这痛压倒,只使这痛在火光里怨气冲天。
这不是她想要的,这不是她想要的……
想像里是满身火焰尖叫的高崇九,她想抓住他,抓住他,抓住他……可是她的指尖这样冷,抓不住那一团火热,只有眼泪是热的,却热得于事无补。
她疯了似地拨开人群要往火场里冲,叶厨子见机得快,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听她喊:“我要进去救他,让我进去救他,我要去救他……”
叶厨子仗着身高马大,直把她抱到街角冷幽幽的暗处,狠狠给了她一把掌。她被这一巴掌打得发懵,紧闭住了嘴,他才叹气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你放心,我,我去帮你救他,一定把他救出来!”
他说完,不等她回应,顾自转身冲进了火场。她依着墙面滑下去滑下去,瘫在地上,就这样呆了一夜,却再没有一个人出来。
有过路之人小声议论:“高大人家太惨了,听说全府上下百十口,无一幸免,真惨……”
多怜扶着墙站起来,眼望那一片荒芜焦黑的残骸,身体里四面透了风,可是日头分明这样好,天是风和日丽,并没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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