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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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一日西群是被曲云风硬拉着去的九合坊。他一向不大爱来这种地方,一则是他银钱无多,再则便是他一直觉得这地方风气下作。
怎么能不下作呢,听那楼里正唱的什么: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他来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和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这声调才落,便有人站起来大喊一声妙,吉祥姑娘再来一曲——西群耳朵都跟着红了,想这些淫词艳调真是要非礼勿听才好。他起身要走,却是拉他来的曲云风把他的手一按道:“范兄,你觉得这一曲《锁南枝》可还能入耳么?”
西群险地要脱口而出一句“下作”,到底是忍住了。这位曲家的大少爷他是得罪不起的,更何况多亏他一向看得起,时常地来给自己解闷儿。
这段日子他是恼坏了,科考再次落第,那吴家听说后,立时来退了亲,仿佛他是块狗皮膏药,粘住了便甩不掉似的。
他也有些心恨,想这世间的人全是一般的势力眼,因着自己屡试不第,就连那一班穷得穿不起好衣裳的邻里都不把他当个人了。他心里猫抓似的一股恼恨,抓起酒杯一气喝尽了,倒没分出滋味儿来,只一小撮辣意绵绵地在唇舌间游荡,末了钻进肺腑,跟着就是一股子热气带着烧灼之意癫狂地往上翻滚。他慌得捂住了嘴,把溢到口里的残酒使力地咽回去,方才讪讪道:“曲兄,咱们还是去别的地方吧!”
“这地方妙得很,这一位吉祥姑娘,今天你定要见一见!”曲云风全当没听见他的话,顾自摇着扇子笑嘻嘻地道,“我带你来,便是要范兄认识认识吉祥姑娘!”
“什么吉祥姑娘?”
“便是才唱曲儿的那位姑娘,”曲云风把扇子一合,挥手将扇柄压在西群的手背上,斜睇着眼睛道,“你瞧,她不是来了么!”
西群顺着他的目光扭脸瞧去,果见迎面走来个袅娜的身影。流水似的碧色罗裙,每走一步,那脚上绣折枝梅花的鞋子便若隐若现,真有说不出的缠绵之意。她身上是桃红地暗蝴蝶牡丹纹金线锁边儿的春绸衫子,愈显得那脸没了血色的白,然而眼睛又过于黑亮,看人的时候就有一种凄厉之感。
可是西群却愿意让她看,并且愿意长长久久地看着她。真形容不上来那种怪异感觉,仿佛五感都教她牵制住了,任她把你搓圆捏扁,身体却还是万般受用的,**的,只愿生生世世被她含在眼里方好。
桌下曲云风倏地踢他一脚,起身把女子迎过来请入了坐,方才得意万分地对他道:“范兄,这一位便是我同你说的吉祥姑娘了!”
【二】
吉祥姑娘全名宫吉祥,十五岁那年便开始在九合坊唱曲儿。她爹娘早逝,只与一个弟弟相依为命,早先便是因着弟弟得了重病无钱疗治,她才到九合坊里唱曲。可是也不知怎么就一直唱了下来,到现在名声传播,却与她的唱功或是曲子没大关系,说的都是她的花容月貌。
西群自打见了宫吉祥一次后,便有些迷。他原本对这些“抛头露面”的女子分外地瞧不起,先前倒也曾见过几个名艳全城的粉头,说是琴棋书画,可到底是些见惯了风月的老手,一席话下来,总也离不开男欢女爱。更何况她们身上那一种媚是世俗的,是只要你给得起价钱,她便会为你极尽婉转的。而他求的,却是那“娇妍明媚只为我一人”。所以这秦楼楚馆的妙趣,他无论如何消受不起。
可是宫吉祥怎么一样,她生了这样淡雅凉薄的一张脸,即使是对面坐着,这样近的,闻得到她身上一股绵软的白檀香味儿,西群却只觉出一种荒凉,仿佛她这个人是不存在的,或者远在千里之外。
那日他们也并没有交谈多少,曲云风介绍过了,彼此点个头,说了几句客套淡话,也便鸦雀无声了。西群是个不擅言词的人,更因着有一种莫可奈何的羞涩在里头——他接触过的正经女孩子实在是有限的——脸更比先时红了许多。而宫吉祥的不言不语,却是着人看不透。
曲云风是个多世故的人,一眼便把西群这沉默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只一味劝酒道:“难得吉祥姑娘肯下这脸来陪咱们兄弟喝这一杯,范兄可不能辜负这良辰美人,来来,再喝,再喝!”
西群不由地把目光溜向宫吉祥,看她对曲云风说的场面话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安静地坐着,不声不响,就仿佛是件摆设。心里便愈有一种蠢蠢欲动,要引起她的注意,要她记住他这个人。可是到了末了,他终究什么也没做,只闷头喝下了将有二斤酒,胡天海地地被曲云风扶回了家。
那晚上是这许多年里最快乐的一宿,他半夜里笑得醒过来,也不知是做了何种美梦,醒了却又想不明白。恍惚右手指尖上一抹热,入心入肺,像是给人用火钳烫过,也或者才被拶指。他用左手使劲儿地把右手握住,便又是一种细碎的,鼠啃一样的甜蜜,一股股涌上来。
他这只右手,正是日里喝酒的时候,被宫吉祥不小心碰了一下。
【三】
翌日天才亮,西群便爬起来穿戴整齐,等着核桃过来,心里却还有些糊糊。
核桃是与他比邻而居的小孤女,据她自己讲姓梅。说起来她并不算小了,已有十八岁,只是上无父母主张,下又有个幼弟拖累着,一直也没人愿意上门提亲。再有便是她的样貌也并不出众,普通到你瞧她一眼,转背便忘了地步,有些财帛的人家自然觉着为了这么个“丑姑娘”大破费太犯不着,穷人家又没有能力济养这许多人,当然也不愿意聘娶她了。
她自己倒也并不着急,即使长到了十八岁,也还像个孩子一样,整日里嘻嘻哈哈,颇有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风致。
在五马街四梅巷,西群与核桃两个人是被独立出来的,是整个巷里被嘲戏的对象,一个是人们眼里不会有大出息的穷酸秀才,一个则是注定一生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两人交好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核桃拖着弟弟才搬来四梅巷,赁的是这巷子里最破落的一间小院儿。核桃常是起早贪黑地出去干活——据梅小弟讲她在个大户人家做下女,当然西群也没有深问——可就是这样努力,每月这小院儿的赁金总还是令她感觉非常吃力。
然就是穷成这个样儿,她却不肯“安份守己”,要给弟弟找个夫子,好让他将来能有大出息。
西群彼时景况还不像现在这样窘迫,四邻瞧他是个难得的读书人,想将来是会有大出息的,所以都不惜成本地讨好。他因此上手里很有几个钱,意气风发,挥霍散淡地活着。
核桃在得知他是巷子里唯一一个有学识的人后,便再三再四地来求他收下自己弟弟。当然她是没有钱置办贽仪的,可是很愿意每日早晚来给他收拾屋子,做些灵碎活儿计。
西群虽不在意钱,却也不愿意揽这麻烦事儿,只是经不住核桃“不死不休”的纠缠,末了勉强答应了。可是他教的很不上心,也多亏了梅小弟聪慧,只需他讲一遍便能全记下来,以后再慢慢温习,也算没误了人家“前程”。
核桃便如此在范家里做了三年的活儿,在邻里渐渐坚硬起来的目光下,只有她对他是始终如一地,把他看成是这世上“不世出的大才”,唤他的时候永远用一种绵软的声调,含了蜜似的,令人无比受用。
其实西群早看破了她的心思,只要他不是个傻子,便没有不懂的道理——核桃喜欢他——你看她每每闪避着他却又忍不住偷偷睇他的眼神,和在他面前总会无缘无故泛红的双颊便会明白——这是少女最懵懂的心事,春花秋月似的,美好淡然可是西群早与吴家女儿定了亲,那还是十年前父母为他主张的;再一则,他对核桃也没有那方面的心思,说不上讨厌,自然也不喜欢,最多不过是些道义上的怜悯。
然而他虽不喜欢她,却很愿意受她爱慕,譬如圣人虽非对每个人都看中,却很希望他们都是他的信徒。在这虚荣心驱使下,他不点破她,她自然也只是偷偷地喜欢着,不敢说出口,所以两人竟是相安无事地处了三年。
直到他第三次乡式落第,那吴家退了亲,他被接连的不顺心事打击得心灰意懒,那一日喝多了久,就拉着核桃胡言乱语:“核桃,我,我知你喜欢我,若是,若是,你现在还喜欢,我,不嫌我没出息,我愿意,愿意娶你!”
这话他当然不记得了,因着宿醉醒来后曲云风便拉他去了九合坊,在那里碰上了唱腔婉转美貌可人的吉祥姑娘。这神仙般的吉祥姑娘终是使西群这个不懂相思为何物儿的酸秀才开了窍,明白了“情”之一字,最是使人色授魂与,甘心为了那个人,倾其所有。
【四】
核桃打了洗脸水进来的时候,西群还顾自倚着床柱发呆,仿佛是春困秋乏的烦闷,更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惆怅。核桃从未见他这样儿,一时起意,沾了些水在指尖上向他脸上一弹,这时候虽是暮春了,时气和暖,可到底这井水寒冷,西群又是不着意,冷不丁地受了这么一下子,惊得跳了起来。
他这举动逗得核桃大笑不止,他恼红了双颊,推她一把道:“你怎么这样没大没小的,再怎么说,我也是小弟的夫子!”
核桃只笑着把盆推到他面前道:“讲那些多生分,我只当你是自己人,才和你闹,你还要来和我摆架子——快快洗脸,我这便去给你做些吃食,完了你这边的事,我才好去做我的活儿!”
西群也无心洗脸,只随意抹了两把,接过核桃递来的手巾把脸擦干净了,却看到核桃还站在屋里,人望着他,有些痴了似的,又像是有话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的意思。他把手巾往桌上一丢,挑着眉笑嘻嘻耍贪嘴道:“怎么,你看我看入迷了么,我也知我是好样貌……”
“胡说什么!”平日里两个人一向是耍笑惯了的,这个时候核桃却突然转了性子似地红了脸,“你,你可还记得前儿对我说的话么?”
“什么话?”西群掏心挖肺地想了半天,可是前儿那一通酒喝得真是昏天黑地,他对酒醉之后的事情已然没有半分印象了,“要不要紧,要不你提醒我一下?”
核桃突地变了脸,双眉几乎要倒**发,恨气地把手一摔,转背出屋去了,西群在屋里还一阵莫明其妙。不等他将事情前因后果想明白,大门外忽有个人奔了进来,核桃还不及招呼一声,那人便直推开门冲进来拉住了西群道:“走,快随我去看热闹去!”
“这大早上的又有什么热闹好瞧?”西群一向是个不会凑趣儿的人,更是有着读书人的懒和清高,对世人喜好的那些个玩意儿打心底里瞧不起,所以他也不觉得这热闹有什么好看,很提不起兴致,却忍不住问了句,“是何热闹?”
那个风风火火来拉他看热闹的人不是别个,正是曲家大少爷曲云风。他最是个知情识趣儿的妙人,当下甩开了扇子扇了两下,嘻皮笑脸地道:“九合坊,范兄去不去?”
西群心跟着一阵乱跳,双颊更是发红发热,疑心他看破了自己心事,局促地道:“曲兄,你莫要促狭!”
“不促狭,不促狭!”曲云风摇头晃脑地把扇子摇了两摇,一壁嘲他眨眼睛,“我告诉你,你就要急了——你还不知道吧,今儿个一大早,便有一队人抬着十几只乌木雕花箱子到九合坊去了,说是要聘那吉祥姑娘为妇!”
西群听了这话简直有如九雷轰顶,那一种震惊骇异,无法用语言形容。他晕头转向,站立不稳险地栽在地下,陡地扣住曲云风的手焦急道:“这可,这可如何是好!”
【五】
要娶吉祥姑娘的这个人,乃是居于城西的胡屠户,人长得极为粗犷,面貌更有一种野兽的狠厉狰狞,平日没人敢惹他,算是城西一霸。事实上他这人是个极为没成算的,常是被泼皮们教唆利用,干了许多坏事。这一次要聘娶吉祥姑娘倒非是出于他人挑唆,他因着前些日子在九合坊里偶然听到吉祥姑娘唱曲儿,视为天人,发誓赌咒说“非卿不娶”。
众人皆道他这是自不量力,还有那不怕惹事的干脆连情面也不讲地直着嗓子嚷:“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哪里配得上吉祥姑娘!”
胡屠户倒也明白吉祥姑娘看不上自己,所以聘礼下得尤其厚,把攒了十几年的家私全用上了,在他看来,有哪个女儿家不爱财呢!他昏头昏脑地张罗完了彩礼,又去九合坊打探吉祥姑娘家住处,然不想那酒楼掌柜极为可恶,死活不肯透露半个字儿,尽他去撒泼耍浑。他性子天生犟的拧巴,此时一心一计要娶吉祥姑娘,誓不干休。便有好事的泼皮献计道:“何不直向九合坊大张旗鼓地下聘,搅得它满城皆知,还怕吉祥姑娘不出来么!”
两人一拍即合,计议停当,胡屠户便去把平日与他交好的泼皮全找了来,充作家丁,给他充面子,抬彩礼,吹鼓乐……这一行队伍迤俪有半里来长,倒也颇为壮观,他自己骑了高头大马打前头开道,一路上鞭炮不断。
西群急得身上直冒汗,心里好似给火烧般一层又一层地灼痛,真不知要如何是好,只任由曲云风连拖带拽地把他带进了九合坊。可到了这里又能如何,他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教他去抱打不平,也实在难为,教他拿出钱来解这危急,那就更不可能。
曲云风分明知他心内的焦急,却还嘻皮笑脸地道:“范兄,莫急,正有出好戏要咱们看呢!”
西群脑里突有电过闪过,想起来曲家的富庶权势皆是城里首屈一指的,更与各方官员交好,这时候只要曲云风一句话,这些个泼皮就算再不识个眼色,怕也要忌惮三分。他自为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也不去想其他了,只把曲云风拉到背人处,忽地跪下去道:“曲兄,你,你一定要救救吉祥姑娘,算我,算我求你!”
曲云风哪想得到他竟会为了个只见过一面的歌女向他下跪,忙地扶起他来道:“范兄,你这样,你这样实在是折煞我了,我如何当得起你这一跪!”
西群却死活的不肯起来,只紧抓着他的衣袍道:“曲兄,你救吉祥姑娘,便是救我,你这大恩,我定永世不忘!”
【六】
曲云风哪里顶得住西群再三再四的纠缠,末了到底是答应了,教他去与吉祥姑娘如此如此说项,又把个用素帛包着掌大的物什塞进他手里,拍着他的肩道:“自此事后,想吉祥姑娘定要对范兄刮目相看了,要得美人心,也非是不可能!”
西群倒被他讲得满脸通红地辩解道:“不过是权宜之计,自然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曲云风全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只用力推了他一把道:“快些去找吉祥姑娘吧,再要晚些,怕她便被那屠夫娶回家了呢!”
西群最听不得这话,当下把袍子一撩,匆匆转向酒楼后院寻吉祥姑娘去了。曲云风早打探清楚,九合坊的掌柜特拨了后院一所屋子给宫吉祥,算是给她换装上妆兼之休息的一个所在。
西群找到宫吉祥的时候,她正在画眉,手里一支紫檀细娄宫花的细管毛笔,沾了些许眉黛轻浅地描出远山似的两痕乌眉。也并没有个丫头伺候着,只是一个人细细描绘,一件满绣白芍药的红缎衫子,仿佛一团火似的,灼得人眼睛生疼,却艳得不可方物。

西群先时因为着急,是硬闯进屋来的,并不曾敲门,哪里料到会撞见如此靡丽的一个场景,先就怯了,他原本对她便有一段怯意藏在心里。他怕她恼了自己,慌地解释道:“吉祥姑娘,我,我是来救你的!”
宫吉祥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毛笔,扭脸对他淡然一笑道:“范公子,这话却是从何说起,吉祥不懂。”
“怎么,你没有听见么,那个屠夫,他,他,他要硬下聘与你!”
宫吉祥依旧不慌不忙,脸上波澜不惊,好似一潭死水,只微微欠了欠身子道:“哦,倒是恍忽听见掌柜的说起过这回事,可是范公子,你又如何知我不愿嫁那胡屠户,跑到这里来对我说这一番不着边儿的话?”
西群急得直转圈子,嘴里只死咬着“他如何配得起你”这句话,翻来复去,仿伸和尚念经一般。宫吉祥却突地莞尔一笑,站起身来道:“你既是来救我的,何妨说说是个如何救法儿。”
后院里两个人就此合风细雨地讲起来,前面酒楼里却早乱成一团了。胡屠户扯着掌柜的衣襟直着喉咙叫:“你个老不休的多管闲事,吉祥姑娘愿不愿嫁我却不是你说了算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又非是她父母,又非是她兄弟!”
一众泼皮便跟着起哄:“赶紧叫吉祥姑娘出来受咱们这彩礼,以后她便是咱们家夫人了!”
曲云风扒门口看着,顾自冷笑,向身后摆了摆手,便有个皂吏凑上前来,他凑上耳去,细细嘱咐了对方一通。待他说完,那皂吏点一点头,转身便去了。
【七】
九合坊已是里三层外三层,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人们吵吵嚷嚷,互相把里面的消息传递。胡屠户要是个有脸的,这时候早该灰溜溜地走了,然而显然他并不将别人的观围嘲戏当一回事儿,顾自扯着嗓子嚷叫道:“吉祥姑娘,你还不出来,你要再不出来,我可就把这九合坊给拆了!”
他也只是这样一吓唬,外壮内怯,就是再硬气,他又如何硬气得过官府。可是有不怀好意的故意激他道:“要动手就快些动手,你这作小妇吓唬人的戏码,爷们早看烦了!”
胡屠户一个没脑子的粗人,最恨别人瞧他不起,上前陡然抓住掌柜衣襟便施一计老拳,直打得老掌柜头晕眼花,肿起了半边脸颊鼻血泛滥,话也说不利落了,只能哼出几个不甚清晰的字眼儿,什么报官,等着,你……胡屠户听了这话更恼了,抬起拳头照准了老掌柜,眼看着这第二拳便要落下。若这一拳打了实,怕这老掌柜命将休矣。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有人拨开人群冲进来向他大叫一声:“且慢动手!”
胡屠户扭脸看那个人,虽是作书生打扮,却是穿得上好的苏缎袍子,极是富贵的一张脸。他倒也见过此人,识得对方乃是城内人称第一氏家的曲家大公子,名唤作云风的,心下便有些怯——他再不识头尾,也不敢轻易得罪曲家,便讪讪收了手道:“敢问曲公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还请你放了老掌柜,吉祥姑娘正有话要讲!”曲云风笑眯眯地着家僮拨开人群,便见后面转出来两个人。当前的女子身态袅娜,红衫子如火,逼得众人不敢看她,她的脸更有一种凛冽的美态,看一眼便教人有如坠冰窟的错觉,可是众人却是止不住地拿目光打量她,仿佛只要这样看着,便使人蚀骨。这正是被男人们口耳相传的歌女宫吉祥了;而另一个人却是个生面孔,青布袍子,脸虽然白而清秀,却透着一股子苦大愁深的味儿,一看便知是个没前途的。众人正不明所以,就听曲云风把那后一个男子拉过去道:“范兄,事情可妥当了?”
那人笑了笑道:“曲兄的这一番恩情,西群定当衔环结草,生死不负!”
曲云风拍着他肩笑道:“咱们兄弟,哪里用得着说这些见外的话,你的事,自然便是我的事!”
胡屠胡不耐烦听他们两个扯淡,直趋到宫吉祥身前,学着书生的酸样,一揖到地,诚惶诚恐地道:“吉祥姑娘,我,我慕姑娘久已,今日,今日特来求亲!”
宫吉祥冷笑着向后退了一步,拿帕子遮了口鼻,仿佛是被他身上的腌臜气味儿给冲着了,半晌方才慢悠悠地道:“不是奴不应你,实是在,奴早已与人定了亲了!”
【八】
宫吉祥这话无异于往死水里投进一块巨石,浪溅三尸。
来九合坊的大多是些有身份的人,实在是犯不着为了这么点女色之欢而坏了自己名声,所以一直以来虽有浮浪子对她调戏不断,却并不曾有哪个对她用强。而这宫吉祥也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但凭你对她怎样的温言软语,她始终死咬着“不嫁”两字不放。
这突然地,她说出来自己早许了人了,谁人能不惊异。
最惊骇和不能接受的自然便是胡屠户了,他大刀阔斧,煞扎开两臂,双眉倒立地摆出一副夜叉的狰狞嘴脸,厉声喝道:“是哪个有这胆子与老子争女人,站出来,好教老子把你给大切八块!”
众人被他这气势倒唬得一跳,纷纷往后挪了挪身子。宫吉祥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末了笑嘻嘻地对胡屠户道:“就怕给你千儿八个胆子,你也不敢把他给杀了!”
胡屠户更急了,脸整个儿地红成一块烧红的炭,大喘着粗气叫:“是谁,你给我说出来,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个牛鬼蛇神般的人物儿!”
别人听了这话也还没有怎样,唯有西群听了这个话,兼之看到胡屠户的这番模样,便身子发软,有些站立不住,多亏曲云风于一旁扶了他一把,他方才没出丑丢人。他并不曾想到宫吉祥会如此挤兑这屠夫。他一个读书人,最不擅长的便是与人争执,从来都是息事宁人,言语也讲究个平和安稳,所以才交待宫吉祥的那一番言词,也带着些文人的呆气,若是说了出来,虽则是同一个意思,到底不至于把人得罪到这个地步。
这时候胡屠户完全癫狂了,头发险些要倒竖起来,牛眼一瞪,像要吃人,怕是此时杀个把人他也全不放在心上。宫吉祥却浑然不觉似地,粉面含春,施施然行到曲云风与西群身前,目光在他二人脸上游移不定。曲云风也还好,他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除生死无大事,胡屠户这蛮子也好,宫吉祥也好,全不在他心上,所以依旧是从容淡定的一张脸。西群却是大受不了她这目光,感觉似是小刀子在身上刮割一般,说不出的一种火痛。他的心从来没如今日这般跳得忘了节奏,身体像给人扭作了麻花似的,即使有曲云风扶着,仍站得东倒西歪。
宫吉祥突地对他展颜一笑,他的胸口便是一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化了,渗入肌骨深处,身体跟着隐隐作痛,尖锐细碎,无一处不痛。他被这痛苦折磨地欲要尖叫,然这尖叫还未出口,就听宫吉祥慢条斯理地道:“奴这位未来的相公,便是曲家大少爷,曲云风公子,想你们全都识得他。”她自袖里摸出一块素帛包着的物什,把素帛打开,现出一颗足有李子般大小的珠子,光洁莹润,即使是在这大白日里,也还有一层淡薄的华光流转。早有那见识广的叫了出来,“这不是东海夜明珠么,这么大颗得却也实在少见,可是稀世奇珍!”
宫吉祥目光在人群头上碾过,笑道:“正是,这便是云风给奴的聘礼了!”
胡屠户一听对方是曲云风,气势就矮了一截,可还不肯就此罢手,欲要再闹上一闹,不然倒显得自己怕了那曲云风似的,日后在市井间如何抬得起头来。只是他才要作势上前,不期人后忽起一阵呼喝,一群黑衣皂吏推开人群冲了进来,嚷叫着要抓城西屠户胡万城。
胡屠户心里发慌,并不知自己犯了何罪。可是他一个升斗小民,即使没有作奸犯科,平日里见了官差也要绕道儿走,更何况这些人又是特来抓他的呢。他急得抓耳挠腮,急转身就要跑,几个皂吏上前三两下便把他按倒在地,拿锁链锁了,推拉着带了出去。那一群泼皮没了主心骨儿,都不知要如何是好,其中一个有些计较地喊了一嗓子:“咱们何不把这些东西分了,也算是兄弟们跑这一趟的辛苦钱。”
泼皮们无不依的,把彩礼财货乱纷纷抢了个空,末了作鸟兽散。
【九】
待九合坊内外围观的人散得差不多了,曲云风突扯了一把还在发怔的西群,对方却是浑浑噩噩,恍似未觉一般。他末了强硬地把他拉进二楼包间里,拿扇柄一磕当中一张绛漆八仙桌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这么交待你的呀!”
“我,我也不甚清楚!”西群被曲云风按坐在桌边,大起惶恐,“这事却要如何是好?”
曲云风也踌躇道:“我原本打得是顺水推舟的主意——我知范兄你对吉祥姑娘有意,于是就想着,趁着这个机会,也倒正好作成这桩妙事。”
“所以你让吉祥姑娘说她与我,有婚约?”
“正是。那颗夜明珠,也确是我为范兄备的聘礼,可是谁知——”他长叹口气,倒了杯冷茶灌进嘴里,一腔的苦味儿,“此时怕是满城的人都知道了,是我与吉祥姑娘有婚约!”
西群突想起了什么,陡然抓住曲云风的手道:“曲兄,你不会,真要娶吉祥姑娘吧?”
曲云风也不回他,顾自绕着桌子转起圈来,想西群可真真教宫吉祥迷得心窍都没了,连这样简单的道理也想不明白。曲家这样大的一个氏族,就算自己有意,家里那些个老古董们又如何容得下宫吉祥!更何况“朋友妻不可戏”,自己要早有那心思,又何必做这番安排。
他虽则气愤,心里却还是帮着西群算计,末了灵机一动,又教他想到一计,一手按住坐立难安地西群道:“事已至此,只能兵行险招,咱们就来他个假戏真唱——到时候由我出面迎娶吉祥姑娘,你么,只等着和她拜堂便是了!”
西群却还不曾回过味儿来,只听到他说“假戏真唱,迎娶吉祥姑娘”,心像是给油煎一般,滚烫地一种痛楚,连着呼吸也是滚烫的,喉咙里涌出的不像是气,倒像是热油,蓦地跪下去抱住曲云风的腿哭叫道:“曲兄,你知我对吉祥姑娘有意,还求你成全我们,求你成全!”
曲云风忙地把他扶起来,想要说些什么,末了却只一声低叹,他想不到范西群会如此,为了个才见过两面的女子百般黏缠,往日的潇洒全没了。其实在更早之前范西群便被世事的不顺折了骨气。而在这一片的阴暗里,他突看到了宫吉祥这一方光明,就仿佛是寻觅了许多年,今朝一相见,方醒悟过来,功名利禄都不过粪土,只有她如此真实美好,是藏在他心里的那个人。
曲云风紧捏下他手臂,把他唤回神,道:“范兄,你听我说,咱们这十几年的兄弟,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么!你可还记得十三年前你曾在漳河救下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便是我——你对云风有如此大恩,云风又如何会负你,放心吧,我自当成全你与吉祥姑娘!”
【十】
然而不等他们这计策施行,宫吉祥却突失了踪迹,翻遍全城也找不见她的影子,据城门吏讲,也并没有这样一个玉花似玉的女子出城。就仿佛她这个人只是个假像,不知从谁的想象里杜撰而来,根本也没在这世上存在过。她失踪的这大半个月,范西群一时像是得了失心疯,见人就死抓着问“祥吉姑娘在哪儿”,要不就如行尸走肉般,不动不笑,若是没人管他,随便坐在哪里便是一日过去了。也多亏了核桃照顾着,不然他不是给饿死便是给人打死了。
曲云风也劝他想开些,“天下哪里没有更好的女子呢,犯不着为了这么个并不看重你的人这样儿!”范西群一听这话就同他急,嚷叫着说若是他再讲吉祥的不好,便与他绝交。如此三四次后,他来范家的次数便少了。
这一日西群正闷在屋里发梦,梅小弟倏冲进来急地拉他道:“先生,姊姊说咱们这便走了,您,您不去拦着姊姊么?”
西群冷笑道:“走了也好,我却为何要去拦她!”
到了这个时候,梅小弟也顾不得害羞,焦切道:“想来先生也感觉到了,姊姊她喜欢您!”
“可是我并不喜欢她,”西群大瞪着眼睛,像是见着鬼似地,“还是走了好,就算她对我有这心,我却是回不了她这意。走了,见不到了,心里反而好过些!”
饶是梅小弟再三再四地求,西群却死活不肯妥协,硬是咬定了“走了最好”这个念头,反倒劝他们快快走。梅小弟见说他不动,末了怏怏回去了。到了那一日傍晚,核桃来给他做晚饭,趁他进食的时候道:“小弟怕是已同你说过了吧,我们,我们这便走了,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范西群却不睬她,三两口吃完了碗里的饭,把空碗向她一递道:“再来一碗!”
核桃这样一个好脾气的人,到底也给他这浑不在意惹恼了,想她喜欢了他这么些年,就算末了注定是个无果之局,他也该挽留她些。哪怕是最普通的朋友,也不至无情到这个地步。
她恨地将他递来的碗扫到地上,随着“当啷”一声,碎作五六瓣,仿佛是她的这一腔心事。范西群也没有反应,好像死了似的,呆呆地坐在那里,坐成了一尊雕像。
核桃转身推门而去。
到了第二日午后,突有人来敲门,西群拉开门瞧,却是隔壁的张婶。他与这张婶倒也相熟,在最困难的时候,还多亏她周济。他当然不好摆脸色给人瞧,可是这时候让他笑,他也实在笑不出来。
张婶也全不在意这些,笑着把手里的一只蓝棉布包袱往他怀里一塞道:“这是昨儿核桃交给我的,让我今儿午后给你,呐,你可收好了,别费了人家一番心意!”
她说完转身笑嘻嘻地走了,竟是还不知核桃一家已然离去。
西群也是有些好奇,这包袱沉得很,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他打开一看,满眼的宝光耀目,竟是许多的女子饰物,其间亦有那颗东海夜明珠,更有两封金子,总有百两的数。而在这些财货上面,还搁着一封信。
他心里不知怎么,像给人砸出一个洞的空荡荡。拿了信拆开看,上面写着:奴曾于一异人处习得易容之术,概因生计艰难,不得已,易作吉祥之样貌,于九合坊唱曲。君既爱吉祥之美貌,然于屠夫前又如何做那等畏怯之状,奴便知,君亦不爱吉祥,亦不爱核桃。此中之物,皆乃奴三年来唱曲所得,望君好好利用。那日君所赠之东海夜明珠,亦在其间,一并归还。愿君来日蟾宫折桂,步步高升。自此你我天涯永隔,保重!
他手一抖,信纸飘飘荡荡落了地,轻得没有份量,像他的心思。他心里有一种迫切的愿意,却又不知它是什么,只有一股力量逼着他,让他追追追追……可追到又如何呢,这天高海阔,云深日远,什么都不是真的,只除了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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