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卷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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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一早天上还飘着绵绵细雨,卢婉陶不听张妈劝告,着小五撑着把绿波碧的油纸伞,便踏着水花赶进了尚和坊。
她来的早,尚和坊大堂内只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她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了,要了三碟小菜一壶茶,自斟自饮。小五却忍不住抱怨:“何苦来,小姐你到底是着了什么魔,天天要来这里听那劳什子的说弹词!”
卢婉陶只是笑笑不响,不一时自后堂内转出个姑娘,卢婉陶很注意。这位姑娘身材娇小,身段却尤其窈窕,绫机绸的红衫子,在腰间微微一收,那一种娇艳不盛,更有一种娉婷。小五却很看不惯,撇着嘴道:“狐媚子!”
卢婉陶拿竹筷敲她头,不许她胡言乱语:“哪里狐媚子,我瞧着甚好!”
小五跟着就是嘻嘻嘻一阵笑:“哎哟,小姐,莫非你这是爱屋及乌?”
小五一语中的,卢婉陶刹那红透了脸,却还嘴硬地不肯承认:“死丫头,尽胡说,我只是倾慕黄先生的风采!”
“这我就有些不懂啦小姐,”她伸手拿起一粒卤水花生丢进嘴里,“倾慕与喜欢有啥子不同,小姐,您给丫头讲讲!”
“这,这不同大了去了,倾慕并不是喜欢!”
“可是不喜欢又怎么会倾慕?”
“喜欢就是喜欢,谁说喜欢就会倾慕,男人也倾慕男人!”
“可是小姐,男人不是也可以喜欢男人么!”
卢婉陶被小五说的哑口无言,大瞪着她:“这种话你也敢说!”
“为何不敢说,大少爷他……”
不等她把话说完,卢婉陶赶紧伸手捂住她嘴,截断了她后面的话,疾言厉色地:“这种话,以后不许说!”
小五看她脸色难看,知道这是开不得玩笑的,自知理亏,唯唯应是。她这才脸色缓和些,却不知那位红衫姑娘何时到了身后,这时候对她们笑道:“卢小姐,今儿个来的好早!”
卢婉陶整一整脸上表情方扭身瞧这姑娘,见她半湿的发里插了朵花瓣肥厚的木笔,唇上扫了一层淡胭脂,不是纯红色,反而是一种极薄透的紫,与那木笔正是相应成趣。她的颊也是紫的,雨浸出的红紫色,媚里显出些病态的艳。卢婉陶忙关心地问:“你淋了雨?”
“不碍事,”她淡淡一句带过,“我来一则是为了告诉卢小姐,我哥哥今儿个病了,不能来,再一则便是向掌柜请辞的。”
“请辞?”卢婉陶险地叫出来,终于忍住,哑声道,“此话怎讲?”
“哥哥到这里说弹词原也是事出无奈,现在有了别的活路,自然不愿再做这种事了!”她很云淡风清地,“既已知会了卢小姐,我这便先走一步!”
然她身子才动,卢婉陶立时急地把她拉住:“黄姑娘,我有个不情之情,你能不能应我?”
“卢小姐请说。”
“我,我想去看看黄先生!”
二、
去的一路上,三个人都静默着,只有两把伞被雨打得喧嚣。天愈阴下来,整个的是一种沉郁而阴阳怪气的深昏色,卢婉陶只来得及看到红衫姑娘的一截白裤角,迤逦拖出一抹水痕,便在一堵青墙后失了踪迹。
她怕跟丢了,再要见着那位说弹词的黄汉甫就难了,心里便是心焦如焚,催着小五快些走。待转进了巷子,眼前的光影更是一暗,远看这巷子长得没有尽头,青砖墙直接入天,高有两丈,压迫的人心里有一种慌乱。红衫姑娘走的甚急,只这么一会儿,已把她们落下了大段,在高高的青墙间,像一抹游魂,更像是一只纸扎的红风筝。
末了红衫姑娘站在一所院门前等她们,进门前特意提醒卢婉陶:“卢小姐,你以后莫再称呼我为黄姑娘,我并不姓黄?”
卢婉陶只觉得这话无端怪异,忍不住问:“我听说你与黄先生是兄妹呀!”
“是兄妹没有错,可是我不姓黄,”她收了伞,抖掉上面的雨水,笑起来艳媚不胜:“我随阿娘姓叶,叶如繁,你以后叫我如繁便好了!”
卢婉陶这才释然,跟她进了院子,却又听她道:“我娘小字如眉,卢小姐可曾听过么?”
叶如繁这话问得好生奇怪,卢婉陶实在不解,她娘的小字,自己又如何会听过呢!
见她不语,叶如繁又道:“我只是随便问问,卢小姐别放在心上,我先进去与我哥哥说一声,你请在此稍待!”
等了大约有半刻,听得屋里传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咳嗽,那声线是沉沉的,像被水浸透了的棉花,格外使卢婉陶心里有一种凉意。须臾叶如繁推门出来,对她们主仆招招手。小五实在看不过,嫌对方没家教,没有茶款客也便算了,竟也不请人到屋里坐,而在这雨天的院子里干等,不由地怨声道:“小姐,咱们回去,这一对兄妹当咱们是什么!”
卢婉陶安抚地拍拍她手,叫她稍安勿躁,当先进了屋里,小五也要跟进,不想却被叶如繁拦了路:“我哥说只要见卢小姐一个人!”
小五恨得两眉倒竖,急起来就要骂人,卢婉陶知道她这硬脾子,忙折身回来拉她到一边细细叮嘱:“你在门廊等我一等,莫要造次,这里比不得在家里,回去自有你的好处!”
小五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卢婉陶的绿衫子在门后消失,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倚门而立。听那屋里隐约传出一声:“卢小姐快坐,如繁,给卢小姐倒杯茶来!”干净利落的男声,是那说弹词的黄汉甫。
她又注意到那窗上映出鬼影子似的一捧灯光,印在院外的雨地里,扭曲成一只鬼脸。卢婉陶细细碎碎的声音传过来,说的是:“却不知黄先生将来有何打算?”
她无言向上仰望,这天深似海,雨落如花,她心里却阵阵失落,忍不住感叹:“小姐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个人呢!”
三、
黄汉甫与叶如繁虽是兄妹,可是长得并不像。他皮肤是一种瓷白色,愈显得眼深如染,风标别致,比之叶如繁更艳上三分。卢婉陶每见着这张脸,都有种惊艳之感,这时候正对着他,离得这样近,做立不安,心跳得像是大雨倾盆,万蛙齐鸣。
待叶如繁倒了茶来,她为了掩示羞赧,也不分辨好坏,胡乱地端起来便喝,结果烫得“嗷”的一声鬼叫,反闹了个大红脸。黄汉甫强忍着笑,咳了咳道:“卢小姐来看汉甫,汉甫实在感激,这段日子多谢卢小姐捧我的场!”
卢婉陶不是个擅言词的,也不知道要接什么话,只说“哪里,哪里!”
黄汉甫又接着说:“汉甫以后便不再去尚和坊说弹词了,然若是卢小姐喜欢,随时欢迎你过来,我愿讲给卢小姐一人听!”
卢婉陶简直受宠若惊,心跳得更快了,思量他话中的深意,果然有深意么?她小心翼翼地把目光飘到他脸上,看到他深黑的眼睛里有光,莹莹流转,勾魂摄魄,她感觉自己的魂魄就要被他吸进眼睛里,脸红身热,却有种莫可奈何的兴奋。
黄汉甫却突然别开了眼,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到窗边把窗子推开了半扇,眼瞥见门廊里里一抹孤削的茶色人影,柔声道:“咱们这里吃食简陋,我也不敢多留卢小姐用饭,等汉甫这病好了,自当登门拜访,总归一句话——”他扭脸看她,目光灼灼,有似着了火,语调里更有一种沉重的欢快,“来日方长!”
卢婉陶实在看不透这个人,他的话也教人费尽思量,像有那个意思,又像没那个意思。她忐忑不安地:“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你以后要去做什么?”
黄汉甫摇摇头:“我也还未想好,索性在尚和坊赚了几个钱,一年半载的总能支撑住,也不着急找事做!”
卢婉陶的眼睛闪了闪,在这阴暗的屋子里像一簇小火苗:“若是我荐你做个西宾,你可愿意?”
黄汉甫倒有些惊异,这惊异也只是稍纵即逝,不作停留,立时欢喜地向她作揖道:“自是求之不得!”
小五早等的不耐了,这时候冲到那开了半扇的窗子前,呯呯敲了两下,在这种安静到连呼吸都清晰可辨屋里,真是惊心动魄。卢婉陶才要开口喝斥,却听叶如繁在面外吼:“我还以为大户人家的婢女多是知书达理,看你却是个野丫头!”
小五气得说不出话,她自恃是有身份的,也不屑跟叶如繁计较,只在窗外叫:“小姐,小姐,咱们若是再不回去,怕老爷要起疑了!”
卢婉陶也知事情轻重,应了一声,向黄汉甫告辞。转载 自 我 看書 齋黄汉甫也不留她,着叶如繁送她们主仆出了门。
临分手的时候,叶如繁深深看了她一眼,话里有话地道:“今个卢小姐来了,哥哥不知有多高兴,病似乎也好了些,卢小姐若是方便,还希望能常来瞧瞧我哥!”
卢婉陶听得心里一跳,不知怎么脸就红了,小五气得翻白眼睛,不等她回话,拉着她急急往巷子外走。
四、
雨下了一日,到了晚上依旧不见停,且有狂急之势。风是湿润潮冷的,杂着雨腥气自窗子打进来,吹得桌上青纱灯一阵恍惚。卢婉陶因为想着黄汉甫的事情,如何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小五这时候坐在桌边就着灯光绣一只香囊,针角密密,五彩连绵,细瞧去,竟是十几对展翅蝴蝶。这东西绣起来不仅费功夫,且费眼力,卢婉陶掀开纱幔看看她,忍不住轻叹口气,下床坐到桌边,叫她去倒杯浓茶来。
等她把茶端了来,便见卢婉陶正拿着那只已成形的香囊左右端相个不了,她脸跟着就红了,把茶递上去道:“小姐,这大半夜的不睡,却又是为了哪般,莫不又是因着那位黄先生?”
卢婉陶抬了抬眼皮,却不接她的话,只摇着手中的香囊道:“这是什么,从不见你这样上心的做过东西?”
“一只香囊罢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她故意地做出毫不在乎的表情,“小姐,喝了这茶便快些睡吧!”
卢婉陶却不肯罢休,黑眼睛一转道:“这香囊做得实在精致,我很喜欢,你做好了正好给我用!”
小五的身子轻微地抖了下,脸上却还是笑嘻嘻地:“小姐,你香囊不下数十个,我做的这个实在粗鄙得很,哪里能入你的眼!”
“东西最重要的是自己喜欢,可心意,”卢婉陶深深深深地看她一眼,“你做的这个香囊就很合我心意!”
小五终于装不下去,苦着脸道:“小姐,你何苦为难我这个小丫头!”
“丫头是丫头,却是个大丫头了,人大心也大了!”她端起茶喝了一口,目光斜上去,看着小五的侧脸,“只要你帮我办一件事,这只香囊我不仅不要,还替你约我二哥出来!”
小五一听她吐出“二哥”两个字,脸立时就红了,拿双手捂着脸,娇嗔地喊一声“小姐”卢婉陶笑眯眯地不为所动:“你放心,并不是什么难事!”
结果第二天小五被卢婉陶支出去买了支二十年的老山参,巴巴地送到了黄汉甫家里,却被叶如繁拦在了门口:“你这是来做甚!”
小五一见她这气势汹汹的架式更烦了,原本这事她做得便百般不情愿,索性站住了身子,把手里精雕细镂的紫檀木盒子使力往她怀里一搡:“拿去,这可是咱们家小姐的一番心意,教你哥好好保养身子,才好去咱们家做西宾!”
叶如繁听得一怔,追问一句:“此话是何意?”
“还能有什么意思,”小五懒得同她啰嗦,直截了当道,“小姐已求了老爷,不日便要聘黄先生做小少爷的西宾。”
“当真!”叶如繁一把抓住她手臂,急切地,“你不是骗我吧?”
小五甩开她手,气得直跺脚:“你爱信不信,我可没功夫在这儿与你闲扯!”她说着转身便走,身后叶如繁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转出巷口,欢喜地折身跑进了屋里。
五、
卢婉陶再见到黄汉甫是两月后,那时他在卢家做西宾已有一月。卢员外因为自己不大识字,对读书人特别看重,也因为这层缘故,他虽有万贯家财,那些清高的读书人却不肯“屈尊降贵”来卢府做西宾。好不容易找着了这么位黄先生,他喜欢得无可如何,左一顿酒席又一顿小酌的请着。也所以卢婉陶近一月来找不着机会与黄汉甫见上一面。
这一日见面也是偷偷的。黄汉甫不肯住在卢家,每日授完课,不论多晚都要回去。卢婉陶算准了时机,在吴家巷子口堵住了他。
天早暗下来了,这巷子偏僻不见灯光,她打着盏四角薄纱的美人灯笼站在墙边,沉重的一抹红,凛凛的一双眉眼,分明没有上过妆,却显得过于浓艳。
黄汉甫再想不到她会一个人在这里等她,禁不住一怔,回过神来急得动问:“你怎会在此?”
“自然是等你!”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为何你一人在此,天深夜晚,你一个女孩子家……”
“别说那些没用的,”卢婉陶有些怨也有此恨,口气不大好,“黄先生这一个月来过得好自在!”
“我,”黄汉甫低了眉眼呼出口气,脉脉一线,转瞬即逝,他因为这一缓,人又恢复了一惯的平淡,仿佛刚才的紧张慌乱都出自人的幻觉,“卢小姐,我是有心要看看你的,可是一直脱不开身!”
卢婉陶也不是这样好哄的,不肯信他,只冷着脸不说话。他突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那一抹热度,像绢一样在她心里一寸一寸铺展,柔软的,轻薄的,如柳丝飞絮,不知怎么她的心就软了,化了。她这一腔的心事想教他知道又不想教他知道,然而他该明白呀,她的脸跟着一红,要挣脱开他的手,他却紧紧地握着不肯松手,脸更是凑了上来,呼吸里含着抹桂花香,那是桂花酒的味道。
他放开她的手,转而捧住她的脸道:“让我看看你!”
卢婉陶整个的陶醉了,虽不曾喝酒,也是醉眼迷离地,任他的手在她脸上游移。桂花香味愈重了,他的唇热而软,直擦过她的颊,她跟着虚软,身体像不是自己的,只能依偎着他。他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还在她的脸上游走,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样儿也不肯错过。她正昏昏沉沉地任他施为,却忽来的一声惊叫:“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两人俱是一惊,脑子清醒了,紧贴的身体乍然分开。那人却还不肯罢休,跑过来直指着黄汉甫叫:“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再想不到一个字能有这许多的意思,她叫得千回百转,他听得面红耳赤。
那人的表情态度口气都使人羞愤欲死,卢婉陶红着脸一拉那人手道:“小五,不得无礼!”
“小姐,无礼的是他!”小五不顾卢婉陶阻劝,也忘了主子奴才的规矩,只想着小姐被人欺负了,她不能善罢甘休,要讨回公道,“亏小姐这样待你,你却是恩将仇报,小姐一个清白姑娘家被你毁了清白,你要至小姐于何地!”
她这样一说,卢陶婉简直羞得无地自容,恨叫一声“小五”,使劲儿把她往回拖,却又对黄汉甫依依不舍,不住回头看他。对方明白她的心思,就着那一线灯笼的光,极快地,无声地说了句话,她跟着松了口气,不管小五的挣扎,死活把她压上了马车,叫车夫快些驱车回府。
待小五安静下来,她却心潮起伏了,想着他说的该是“来日方长”,虽是这样平淡的一个词,却教她神魂颠倒,好似修成了佛果的大圆满——来日方长!
六、
整个的大半年,简直如行云流水,快得使人措手不及。卢婉陶因为一月里能与黄汉甫偷偷私会两三回,日子过得尤其经不得推敲,倒是小五常数落着:“小姐,您总是这般魂不守舍的,这半年来,绣活都搁下了,还是我帮你做了两件儿应付过了大太太,然这总不是常法儿,以后可要怎么办呢?”
以后怎么办?在卢婉陶实在无可猜疑,她无论如何是要嫁黄汉甫的,还能怎么办,自是叫他向爹爹提亲。
小五却很不以为然:“小姐,黄先生可曾有过提亲的表示?”
卢婉陶脸红了红,羞得低头不响,小五多聪明,自然猜到了七八分,推她道:“小姐,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你总要有个打算,要不然,”她略一沉吟道,“不然丫头去为小姐试探一番?”
“不好,”卢婉陶惊叫,“你万不可造次!”
“小姐,婉姨娘过世的早,你一个女孩子家,又不好向老爷去说,大太太终究不是小姐亲母,又隔了一层,你自己若不上心,这事何人能替你主张——”小五长长叹气,“小五这一片心全是为了小姐!”

这些事卢婉陶自然心里也明白的,可从没人与她摆出来说过,一条条,一件件,说得人心伤,她心里不由一动道:“你随我到黄家去!”
小五望一望窗外天色,已是暮色连绵,不由作难:“今个天晚了,小姐一个清白女孩子家,不好总这时候出去,被那些碎嘴子的撞见了,不知会说得怎样难听,不如明儿再去吧!”
“不,我这时候便要去!”卢婉陶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打定了主意,九牛拔不转,“我知你与二哥有约,如此,只好我自己去了!”
小五实在想不明白,她想起了何事,就急得这样儿,好话说了一车子,卢婉陶死活地非要亲自去找黄汉甫,决不肯让他人代劳,她说:“这事,别人不能说得清楚!”
“小姐,到底你要与他说些什么,你告诉我,我去告诉他!”
“我,我就是要问问他,对我到底有心没有心,若是有心,为何还不提亲,若是无心,就敢早丢开手!”
小五自然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可是这时候不好不顺着她,你跟她一顶,她一耍性子,就更是非去不可了,所以只说:“小姐,这事急不在一时,事缓则圆,咱们慢慢地想个章法儿出来,不怕他不就范!”
卢婉陶看她表情坚决,知自己不能轻易脱身,便点头道:“也好,就听你一回!”
然而那个晚上,她趁众人睡熟,到底是自后门偷偷溜了出去,直奔吴家巷子。她平时是个顶胆小的人,可是因为心里头搁着终身大事,心焦如焚,夜的深邃恐怖已是微不足道了。
到了黄家门前,她望着两扇紧闭的厚重门扉深吸口气,上前使劲儿扣响了门环。
内里一个女声问是谁,她听出来是叶如繁,却不回她,只一径擂门。叶如繁骂了一句“哪个这样做死”一壁奔出来开门。
门开处,两人一个照面,就着门檐上的白纸风灯,卢婉陶先就惊呆了,作声不得。她原以为会看到已久不见的叶如繁,然门内那张脸珠圆玉润,有着深渊般的一双眼瞳,鼻尖微翘处一点胭脂痣,是这样熟悉的,自己的脸……
七、
卢婉陶回过神来刚要尖叫,却被人自被后捂住了嘴,出不得声。她使力挣扎,那人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婉陶,是我!”这声音如风如电如雨如雾,洞彻心肺,冰雪剔透,她立时安静了,扒下那人的手低叫:“汉甫!”
“是我,是我,是我!”他抓着她往院内拉,“你跟我来,我慢慢讲给你听!”
她却如受惊小兽一样缩着身子不肯动,抓着他的手抖声问:“她,她是谁,为何她与我……”
他似也有些生气,风灯下一张脸白得泛青,使力一拉她道:“我说了,慢慢讲给你听,你为什么总不听人说!”
她听他这口气,知没有妥协的余地,只得乖乖任他拉进了院里,那个与她面目极相似的神秘女子,转背便把大关紧闭了,这一声响在她耳里,直有如万山倾颓,石破天惊。
待进了屋,黄汉甫把她按坐在桌边,那女子也跟了进来,就着碧纱万字灯,绿幽幽的一抹光,别有一种入心入肺的诡秘。卢婉陶不敢看她,却又忍不住看她,心里顾自惊怖着,犹豫不定,黄汉甫幽幽开口道:“你瞧瞧她,就不认得了么!”
她目光往女子身上一转,又匆匆移开了,好像对方只是鬼,看一眼也要万劫不复。然而她这身形装扮她都有些熟悉,这感觉实在怪异,不由地苦苦思索。黄汉甫却对女子摆手道:“去沏壶茶来!”
女子也不吱声,踅身去了,门扇随之“吱吜”一声叫,倒把卢婉陶的魂惊掉了半个。黄汉甫拉过她的手,紧紧地抓住,笑道:“果然不识得么,可见我技艺了得!”
“此话何意?”
“你说说看,能与我居于一个屋檐下的,能有谁?”他不动声色的望她一眼,反把这个问题抛给她。她把今夜这事情思前想后,分明开门之先听到的是叶如繁的声音,可是开门之后——那之后便再没见这女子开过口——而她觉得她身形装扮熟悉,也是因为她非常像叶如繁,如果不看那张脸——而打自己进来也不见叶如繁出来招呼,这样大动静,没道理她听不见,那么——
真相简直要呼之欲出了,可是她不敢相信,不能相信,只满脸惊诧地望着黄汉甫。黄汉甫更紧抓住了她的手,把头一点道:“想你猜着了,她正是如繁!”
话声才落,门被推开,女子姗姗而至,给他们斟了茶,对卢婉陶盈盈一笑:“卢小姐,真是好久不见,如繁想你得很!”
卢婉陶再不能保持平静,陡地站了起来,险些把茶杯碰倒,口齿不清地:“你,你,你真是如繁?”
“这自然的,”她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卢小姐怕不知道,如繁一直仰慕你,想要一张和你一样的脸!”
“就算是这样,你怎么能……”
“这多亏了哥哥的鬼斧神刀!”她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你摸摸看,是不是惟妙惟肖?”
八、
黄汉甫把卢婉陶送回去之先千叮万嘱,“此事万不可告诉第四个人!”卢婉陶惯性地点着头,并不分明答应的是什么,只是她对他是服从惯了的,这时候更因为失魂落魄,凭他自说自话,她只不住点头。
他拉着她穿街走巷对她说了些什么她都不分明,她只是想着先前叶如繁所说的,“我与哥哥被爹爹赶了出来,无处可去,四处流浪,幸得义父收留,不然早死于荒郊野外。义父乃是神医,医术已臻化境,活死人肉白骨,哥哥也只和义父学了些皮毛罢了,然只是这点皮毛,也是受用不尽!”
这话在她心里翻来覆去,有如暴风骤雨,而她便是被雨打得神魂颠倒的一片芭蕉叶。不知不觉泪流了一脸,狠狠一拉他道:“你对我倒底是有心还是无心?”她豁出去了,什么矫揉造作羞羞答答都被她甩到云宵天外,“你为什么要这样儿?”
“我的心你还不明白么!”黄汉甫也急了,使力甩开她的手,“既然你不信我,徒呼奈何,你是卢员外的掌上明珠,而我不过是个一文不值的郎中,甚而为生计所迫去尚和访说弹词,是自甘堕落,是下九流,我自知配你不起,不如……”
她陡地捂了他嘴,不让他说出下面绝情的话来,紧搂住她哽咽道:“我的心你还不明白么,什么身份,什么钱财,我全不在乎,我,我只要你就够了,然,直到今日我才知道,我对你竟是一无所知,你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你知我心里有多惶恐,知我心里有多不安么?”
“傻瓜!”黄汉甫捏捏她的脸,亲亲她的颊,“你看看我,我不是在你眼前么,真真实实的,有什么值得不安,我总归是我,你尽可慢慢了解,只要你不嫌弃,我总在这里等你!”
他的情话使她身心俱酥,然而心里面的不安依旧无处不在,她也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抹一抹眼泪笑道:“是我杞人忧天,你莫要笑,那么,你何时向我爹提亲?”
“这事不急在一时,咱们慢慢商量!”他指着前面一道红灯笼的影子,“你瞧,已到你家了!”
“哎?”她也有些惊奇,平日走来极漫长的路,在这个云淡星稀的晚上,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近头,她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你总要快些,大娘前几日便特为把我叫我去明说暗说,说是我年纪到了,该嫁了!”
“你放心,这事在我心上,”他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你快回去,莫教人看见!”
“还有,还有,”她也有些急,在这更深夜重的晚上,他们的窃窃私语也像是叫喊的振聋发聩,“如繁那个样子,总是有些不妥,你,你要说说她!”
“你知她是个牛脾气,我当初也劝过,可她死活地不肯听,我做哥哥的,也只能依着她——然若咱们成了亲,她便再不懂事,也该有些分寸。你放心吧,我回去再慢慢劝她,总要教她换回自己的脸!”
因着他说出了“成亲”两字,她的心飞起来一样欢喜,身体也似轻得没了重量,再三地与他话别,方恋恋不舍了从后门溜回了自己屋里。染了伤寒似的,脸上的热度久久地不肯平伏下去。她神魂不守地坐到床沿上,正细细回味今晚的一切,突一个声音刺入耳来:“小姐,你万不可信那姓黄的说的话!”
九、
“小五,”卢婉陶惊得一跳,“你,你怎么还不睡?”
“我如何能睡得着?”小五拿火捻子点着了灯,罩上绛纱灯罩,转身跪在她脚边拉着她手道,“小姐,你一个人出去,教小五如何能安心,所以我一直偷偷尾在小姐身后。”
“你……”
“小姐,你先听我说,小五进卢府服侍小姐本是为了报恩,十年前小姐对小五的一饭之恩,小五是死也不敢忘的!”
听她这样一说,卢婉陶似也想起了什么,细细思索,不由惊道:“那个小乞儿!”
小五点头,一双光彩流溢的眼睛,却又有些晦暗不明:“小五后来被高人收作了入门弟子,然小姐的恩情自不敢忘,所以三年前偷偷跑下山来,做了卢府的丫头,伺侯小姐!”
“你刚才说……”
小五更紧地抓住卢婉陶的手,肯切地:“小姐,你信不信小五——你若信小五,小五便去替小姐把黄汉甫这对兄妹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然若小姐不信……”后面的话是不言自明的,她只要点道即可,于是低头等卢婉陶回答。
卢婉陶惊魂甫定,对这番谈话却还摸不着头绪,疑惑道:“小五,为何要去查汉甫兄妹,他们,很好呀!”
“我的傻小姐,你被姓黄得迷了心窍,竟是什么也看不清了!”小五沉吟一阵,慢慢说道,“我虽对医道不精,却是略之一二,人的脸是万不能轻易动的,那不知要费多少心力,更需无数珍贵药物,还要在脸上动刀子,如有万一,便要毁容——小姐你想,这要下多大的决心才肯在脸上做手脚。而偏偏那叶如繁就有这般决心,并且是换了一张与小姐一模一样的脸,就算如她所说是倾慕小姐,然若只是倾慕,又如何能做到此种地步。再者那黄汉甫又如何能答应她,她再是胡闹,他也绝不能把自己妹妹变成自己心慕女子的模样,小姐你想,是这话不是?”
小五把厉害一一向她点明,她顾自听得心惊,半晌无语,小五叹气道:“小姐,你若信小五,小五定将此事为你查得一清二楚!”
卢婉陶深深看小五一眼,那一眼真有诉不尽的意味,怕她查出来她无法承受的内幕,更怕到头来这恩爱情长不过镜花水月,怕黄汉甫对她全是虚情假意,怕她只是一厢情愿……她简直惶恐得不知所谓,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小五起身一壁帮她拭净眼泪,一壁搂着她道:“小姐,长痛不如短痛!”
十、
叶如繁早便催黄汉甫杀了卢婉陶,好取而代之,然他总是犹豫不定,心里那一抹隐约的痛楚,作不得假。他想他是假戏真做,确确实实地对卢婉陶动了心,这样想的时候,他便恨不能杀了自己!他如何能对她动心,她是仇人,不,是仇人之女,可是内心深处那一点温柔却无处不在,硬是把她的一颦一笑都送到眼前来,抹不去,擦不掉,便是痛彻心扉!
他如何能下得了杀她的决心!
然而这个晚上叶如繁的失踪终于使他下了决心,因那一纸留书明明白白是卢婉陶的笔迹,上面说:真相我已悉知,欲救令妹,博山湖一会。
不过半年多的儿女情长,自是抵不得了二十年的相依为命,他要杀了她,必须杀了她!
博山湖水榭之上只点了一盏幽魅的八角紫纱玲珑灯,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像是一点鬼火。卢婉陶早等在石桌边,安安静静地坐着,面无表情,身上一袭白狐毛玫红大氅,艳如烈火,烧得人眼睛生痛。
黄汉甫入了水榭望着她,心里像是爱像是恨像是榭外的飞雪连天。事到如今,他与她已然无话可说,甚至不能形同陌路,他们注定要不死不休。
小五抚着卢婉陶的肩对他冷笑:“黄先生,我同小姐说了你的种种,她却是不信,非要听你亲口说出来才肯死心!”
“你要我说什么?”他偏开头不看她,“我无话可说!”
“怎么无话可说,”小五笑嘻嘻得,脸如满月,一盘冰冷,“说说你为何处心积虑地接近小姐!”
“好一个处心积虑!”他捏紧了拳头,“是,我是处心积虑的接近你,这全都拜你娘所赐,大约她从来没同你提过——是了,这种事情她如何肯同你说!”
卢婉陶的娘名唤叶婉婉,她原是叶如眉的随侍大丫头,从小一起长大,后来随叶如眉嫁入黄家。叶如媚虽与黄十二没有感情,却也算举案齐眉,夫妻和睦,一年后便生下了黄汉甫。若是卢允深不出现,他们原该如此圆满下去。
卢允深是个顶会甜言蜜语的人,那年冬天到黄家贩卖胭脂,他嘴如开花,把个叶如眉说得心花怒放,暗暗心许。他们几番暗中私会,终于珠胎暗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便只有私奔一途。
叶如眉与卢允深约好了私奔的日子,可是那日去的却不是叶如眉,而是她的丫头叶婉婉。她对卢允深说叶如眉临机反悔,不肯与他走了,并且要告官抓他,她看不过,故此偷偷跑来告诉。
卢允深不疑有它,恨得顿足,叶婉婉便趁机说自己做了这事便再回不得黄家了,若是卢允深不嫌弃,愿意一辈子伺候他。卢允深很见她的情,这时候她以终身相托,更有一种感激,两人便携手相逃,把叶如眉推向水深火热!
说到这里,黄汉甫把拳头捏得咯咯响:“你们知道我娘为何未去,那是因为叶婉婉对黄十二点破了她与卢允深的私情,害她被抓,险些浸了猪笼。后来爹怀疑我也非他亲生,硬是我把与娘赶出了黄家,因为出了此种丑事,叶家自是不肯再认娘这个女儿,自此我与娘便靠乞讨为生。娘是大家小姐,如何受得这般苦楚,在生下如繁后,便……若非遇见义父,我与如繁也早去见了阎王,你说,你娘该不该死!”
小五看他颠狂的样子,吓得一缩肩膀,向后退了一步,嘴硬道:“就算如此,那又与咱们小姐有何干系,婉姨娘五年前便过世了!”
“要怪只能怪她的好娘亲,更何况,原不该有她这个人,原本这卢家小姐的位置,是如繁的!”
小五听得一凛:“所以叶如繁把脸换成小姐的模样,便是要取而代之?”
黄汉甫也不答她,上前大力把她一推,随即伸手狠狠掐住卢婉陶的脖子。卢婉陶并不出声,亦不挣扎,只是泪流满面地望着他,渐渐的目光涣散,软软地倒进了他怀里。他心痛如绞,直把嘴唇咬得血肉模糊,紧搂住她喃喃:“如繁能幸福就够了,待我把如繁送入卢家,我便下来陪你!”
他顾自低声呜咽,身后却突有女子声音道:“黄汉甫,你看看我是谁?”
十一、
多少个日子,这个声音令他魂牵梦绕,他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卢婉陶的声音。他看着怀里的尸体,身体一点点变冷,冷入骨髓,结了冰,化成利刃,要把他千刀万剐。
那声音不肯放过他,狂笑尖叫:“黄汉甫,你为何不肯看我,是不是不敢,是不是不能相信,你杀的,你所抱着的那个人,是叶如繁!”
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他抱起尸体,直走出水榭,只喃喃低语:“婉陶,你等着,我会下来陪你,我会下来陪你……”
那声音却不肯罢休,死命地向他叫:“黄汉甫,你看看我,我是卢婉陶,黄汉甫,黄汉甫,黄汉甫……”然而对方已走得远了,就着夜色,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雪落了一层又一层,把那脚印一并掩埋,没了踪迹。
卢婉陶直叫得声嘶力竭,要追上去,小五死死拉住她:“小姐,何苦?”
“我宁愿与他一道死,”她挣扎着,不肯妥协,“我宁愿与他一道死!”
小五没有办法,伸手点了她道,她立安静了,软软地睡到她怀里。榭外雪正下到浓处,如繁花尽落,漫天漫地,要把这尘世洗成三千佛界——远远地,不知是谁的一声叹声,踏冰而去……
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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