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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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曹末是五日接到的飞鸽传书,十日便返回了晏郡,那时候秋风乍起,蝴蝶已死了五日。转 载自 我 看書 齋他也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一番什么感受,先前跟父母闹着要退了于家这门亲事,甚至不惜离家出走,理由也不过是于蝴蝶大小姐脾气,他消受不起。然遽闻佳人死迅,不由想起她过往的种种好处来,心里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言之痛。
入了晏郡,也不及回家,他直拔转马头往于家驰来。因为急,他尽抄近路走,穿巷跨院,闹得里巷人家鸡犬不宁。就在将驰出最后一道巷子的刹那,突有个人影子斜刺里冲出来拦在马前。他一惊,也不及多想,使劲儿一勒马缰绳,终是与那人在仅余半尺远的距离上堪堪把马勒停。
这惊心动魄的一番际遇真使人着恼,更有些许惊惶,他抬手抹了把汗,刚要喝斥那人“不长眼睛”,那人却先他一步冲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腿:“曹大哥,燕燕等得你好苦!”
“燕燕!”他认出来那人,又惊又气,更有一层担心,叫出来这一声,真是百转千回,“你疯了,只差一点儿,你便要横尸蹄下!”
那叫燕燕的女子也顾不得他这喝斥,只哭道:“曹大哥,你带燕燕走吧,咱们远走高飞,离晏郡远远的,可好?”
怎么不好!曹末真想放下一切,与心爱的女子浪迹天涯,然而有太多东西他放不下,不得放下。他俯身一勾她腰,她的身子便轻飘飘地随之上了马背,坐进他怀里。他亲亲她:“你别担心,先前不是说好了么,我定会为你向于家讨了卖身契,待你得了自由身,咱们便可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不,不,不……”她迭声喊着,“小姐死了,他们定会,定会拿燕燕来陪葬!”
“你别胡思乱想,”他意欲安抚她这无由的慌乱,“就算你是他们家婢女,他们也不敢如此草菅人命!”
燕燕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伸手搂住他腰,紧得似要把他勒断了气:“那么,你必先把燕燕藏起来,待小姐下了葬后,燕燕才可放心!”
他说服不了她,实在无法可想,末了只能依从她的意思。驰马到了南郊外庄子上,将她暂先安置于此,嘱那农庄管家好生照料,方才返回郡上。
这下倒不急着去于府了,他离家一月,只言片语都未曾透露给父母,想现在老夫妇不知急成了什么样子,他该当先回家去见见父母,好教他们放了心。
然到了曹家大门口,他才跳下马来,老管家眼尖儿看到他,也不说什么,只急把他拉到避人处,一副痛心疾手之状:“少爷,你怎么此时回来了,回来的真不是时候!”
“这话是何意?”他摸不着头脑,眨着眼睛问,“莫非家里出了事?”
老管家长叹一声:“少爷,这时候你别多问,还是先出去避避风头!”
“避什么风头?”他死拉住老管家的袖管,死活地不放手,定要探出个子丑寅卯出来,“你说说清楚!”
老管家才要回话,却突有个极暗哑威严的声音插了进来:“你这不孝子,怎么不死在外头,又回来作甚!”
二、
曹末被父亲叫进书房里兜头一顿大骂,不敢吱声,待觑着父亲心气平服了,他才敢插一句嘴:“于蝴蝶她……”
“既然你回来了,这事便再容不得你胡来!”不等他把话说完,曹父便急急地把他打断,“三日后就给你们完婚!”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也或者父亲神志不清,自己怎能和个死人结亲,虽说心内确有几分内疚之情,据那飞鸽传书里所讲,于蝴蝶乃是为自己逃婚之故,想不开而自尽的。
然内疚不代表他能同意这无可理喻的要求,就算是父命难违,他也不得不违了。
“爹,”他整了整思路,力图把话说得心平气和,“我虽对于蝴蝶的死心内有愧,然则她人既死,婚事自当作废,何能再入我曹家之门,难不成要孩儿与个死人成亲!”
曹父的脸色立时变了,青一阵红一阵,末了抖着声道:“你休得胡言乱语,蝴蝶好好的,你就算不喜欢她,也不用这般恶毒的咒她死!”
曹末愣了,飞鸽传书明明白白还揣在他衣袖里,余温犹在,消息真真切切,他决不信那人会骗他。可父亲却说于蝴蝶好好的,并不曾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蝴蝶未死?”他傻呆呆地问了句。曹父脸胀得青紫,恨他不服管教:“我知你恨不得她死,然偏不如你愿,我看蝴蝶这孩子定能活到百来岁,死也是你先死!”待把这通气话一气吼完,他心绪平静了,面上是一种无何奈何的惨然,挥手叫曹末下去。
曹末这时候脑子乱糟糟的,不知今兮何兮,惯性地转身去推门,手才摸上门扇,又听曹父警告道:“你别去外面给我瞎打听!”他身子僵了一僵,也不知意欲如何,终究什么也不曾做,推门而去。
外面明晃晃的日头晒在身上,那种热,入心入肺,真教人恨不能醉生忘死。曹末心里翻江倒海地,想着父亲这番暧昧的态度,疑虑重重。若说于蝴蝶好好的,他又为甚么怕自己打听,若说蝴蝶果然已死,他又何能忍心教唯一的儿子与个死人成婚……
这事左思右想,没有头绪。倒是婚事迫在眉睫,不得不早做打算,不管对方是死人还是活人,他的心意已决,是决不肯委屈自己娶个不爱的女子。
奈何曹父早有准备,家丁里三层外三层地守死了门户,马棚里也自有专人看守,绝不许他有机会“远走高飞”。
他急得团团转,无计可施,正愁得恨不能挖地三尺,老管家悄悄凑上来,拉他到角落道:“少爷,你怎么偏在这时候回来?”
“黉叔,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于蝴蝶自尽了么?”
老管家一听这个,脸就变了,惨白惨白的一种色泽。有的人酒喝得愈多脸会愈白,曹末却知道老管家并不曾喝酒,他这一脸惨白,完全是因为惊怖。
他抬头极谨慎地四下打量一番,见人都在远处,绝不至偷听了他们的话去,才小心翼翼道:“这于蝴蝶确是于五日前自尽死了,然昨儿个却出了一桩怪事,分明是已死了四日的人,突然间又活了,岂不作怪,我看定是妖物作祟——我便劝老爷,要他打消了与于家联姻的念头,奈何老爷执意不肯,倒说我怪力乱神,子虚乌有——”他拍了拍曹末肩膀,“少爷心里要有计较才好!”
三、
不管曹末心里如何算计,末了是被逼得入了洞房,曹父做得更绝,怕他趁人不备跑了,直命人把他锁在新房里不得出来。
他绕着屋子转了两圈,伸手去推葵花文的窗扇,那窗子浅浅开了一道细缝,漏进来一丝昏黄灯光,包裹着黑幽幽一根铁链。他还不死心,又转了两圈,始终不肯正眼瞧那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的新娘子。
新娘子头上喜帕绣的一枝并蒂白牡丹,花瓣交叠着,一层一层铺展开,真使人有眼花缭乱之感。曹末无意瞥了一眼,便觉神思恍惚,突忆起半年前在朱人阁的那场相遇——
彼时于蝴蝶把自己扮作了丫头,却把燕燕扮成小姐模样,藉机来朱人阁吃酒,实是要来会他曹末一会。据于蝴蝶讲,早便听说他的大名,哥哥每回去都叨着他,像什么曹功成果真是个妙人,什么曹功成当真了不得之类的,讲了一车又一车,她不由得起了好奇的心思,倒要瞧瞧这个曹家功成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儿。
然而真是错有错着。
她们主仆甫一进门,曹末于二楼扶拦处一瞥,当真有惊艳之感。他身侧的于禧跟着惊呼一声“蝴蝶”,他便上心了,忙问追道:“你识得才进来这位小姐?”
于禧脸色有些古怪,点了点头道:“这是舍妹。”
“那何不请了上来!”他心下一阵莫明的兴奋,“于兄这般人物儿,想来令妹也自不凡的!”
于禧低头沉思半晌,末了点头道:“你在此稍待,我去把小妹叫上来!”
须臾三人上得楼来,彼此一番寒暄,道尽久仰之类的屁话,方才于桌边落坐。曹末就有些坐立难安的意思,不住拿眼角余光偷瞄扮作小姐的于燕燕。于燕燕说不上好看,她只是沉静甚至于沉默,也许因为放不开的缘故,两颊上胭脂红的两片红晕,终始不去,倒有一种不能言说的秀美。然而比起扮作丫头的于蝴蝶,那自是云泥之别。于蝴蝶细眉杏目,双唇红得有如落日晚霞,其实她并不曾上妆,然已给人极浓艳的印象,是天生媚态横生。
于蝴蝶百般拿话刁难甚至于揶揄曹末,她说总有人喜欢沽名钓誉,自为大才,却不过是个草包;更有人事非不分,仗着愚勇逞能……话很锐利,处处针对曹末,他一向喜欢卖弄,更是好打不平,然而年少轻狂,谁不如此。他被说得有些恼,可是因为碍着于燕燕这个“主子”,不好发作,只好装作并不在意,一笑置之,心里却恨不能狠狠给这“丫头”几计耳刮子。
一席尽欢而散,他告个罪,拉了于禧到避人处悄悄道:“我向是爱慕安然娴雅的女子,便如令妹这般的,甚是可心意,只不知令妹许了人家不曾!”
于禧表情分外怪异,说:“曹兄莫非看错,舍妹一向聒噪得很,哪里娴雅!”
“你莫欺我,我已看得明明白白,一席下来,倒是那随侍丫头聒噪得让人烦燥,令妹何得聒噪,莫非于兄觉得我配不上令妹?”
“绝没这个意思,”话说到这个地步,于禧再不好推却了,只好说,“她人家倒不曾许得,只是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爹也不大能管得她,所以这事,还需问她一问!”
曹末千欢万喜,想凭着自己的才华相貌,佳人没理由不属意的,千拜托万拜托“万望于令妹面前好生美言几句!”于禧点头答应。
好消息来的尤其快,第二日于禧便约他出来说:“舍妹已然答应了,希望你近日便能上门求亲”
他喜得千恩万谢,急着回家去与父亲商量,然而待好事定下来,于禧突然抓着他的手哭丧着脸道:“曹兄,我对你不住!”
“此话怎讲?”
他叹了口气:“你属意的人其实并非舍妹!”
曹末听得莫明其妙:“分明是令妹蝴蝶,怎说不是!”
“不是,不是,”于禧脸上讪讪地,“那日的蝴蝶非是舍妹,乃是舍妹的丫头,名燕燕者,而那个扮作丫头,对曹兄甚为不恭的,才是舍妹蝴蝶。”
四、
曹末坐立难安地在桌边靠椅里窝了大半个晚上。前半夜他怨怼无处发泄,索性把新娘子从头骂到脚,真个骂得体无完肤。在他想来,就算是个养气功夫到家的大修士,也必要被他气得死去活来了。哪里想得到,于蝴蝶竟有这般好定力,对他这番叫骂恍若未闻一般,一声不吭,连头上的红盖头也不曾有一些抖动,宛然一尊泥雕木塑。
他初时只当她是自知理亏,不好反驳,可是想起她那火暴的性子来,又觉得她这番沉默太不合常情。后来就愈觉得不对劲儿了——他骂够了,口干舌燥,坐在桌边喝茶休息,与她面面相对,如此将两个时辰,他不知换了多少种姿势,她却是纹丝不动,身子完全没有起伏摇晃。他心内悚然,想一个正常人绝不可能做到此种地步,哪怕修为有成的大师坐禅,也不可能这样僵化,除非是死尸——就突想起她是曾死过四日的人了,无故又活过来,也许真有如老管家说的,成了妖孽。他虽不信鬼神,倒底还存了几分敬畏之心,真正是不知所措起来。
情况便如此不同寻常地僵持着,他大睁着双眼望着新娘子,想象那盖头下是怎样一张面目狰狞的脸——嘴有如盆大,尖利獠牙,更甚者,她的眼珠子也许是吊在眼眶外面的……这想象够使人心惊胆跳了,他心里像结了冰,寸寸冻结,在这初秋的时气里,却感觉整间屋子都阴冷无比,像是深冬。
直到天色熹微,他坐不住了,想这样下去不是常法儿,一旦有人进来看到这番景况,他便实实地成了笑话——人家会传得怎样难听,曹功成原是胆小如鼠之辈。他左思量若思量,末了下了一探究竟的决心,硬气起身,捏紧拳头使力一捶桌子,“砰”地一声,山崩海裂似地,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然而掀开喜帕,却是一张无比美妙的脸,皮肤润白有似美玉,能看得到极细微的青色脉络,像是在眼角眉端开出一朵朵媚人的小花。他以前从不曾仔细打量过她,借着这一刻细细看过了,突来的错愕——为什么从来不知道她是这样一种美貌?是了,是了,她处处与他针锋相对,使他只有厌烦甚至厌恶,哪里想得到她的好处,注意到她的美貌!
一想到她平日的跋扈,他又恨起来,恨不得当场就掐死了她。可是手伸出去,是温柔地,只轻轻推了推她。她不曾醒,却使他一惊非同小可——他手上碰到的那种凉,绝非丝绸的淡而软的凉,那完全像是碰到了冰雪的寒冷,像针刺入指尖的疼痛。
莫非她死了?这念头的可怕,使他立时缩手缩脚起来,指尖跟着微微颤抖。正进退两难之际,她倏地睁开了眼睛,波光流转地瞧了他一眼,是百般婉转的模样,他却被吓得向后一跳,险地栽在地上。她看到他这滑稽惊恐的样子,不由地哈哈大笑。平日他最恨她这不端庄,这时候却觉得异样亲切的——原来她没死,也非是什么妖孽,她还是那个让人烦燥的于蝴蝶,他心里跟着一阵放松!
五、
两人还是第一次这样毫无顾忌地对视,一个坐在床沿上,一个瘫软在地上,同样是大红锦缎,襟上细绣金鲤成双的喜服,随着呼吸,极细微地波动,那鱼简直像是活过来了似的。
这样沉默地对视了约有两盏茶的功夫,于蝴蝶突地动了动身子,是个要站起来的意思,曹末跟着紧张地往后缩:“你果真是于蝴蝶么?”
“这自然的——”她其实是想下床扶他起来,然而看他对自己这般警惕的模样,幡然醒悟,便打消了要扶他的心思,只轻皱起细眉道,“曹郎,莫非,你也如那些人一般,怕我?”

“我怕的什么,这话真叫人好笑!”曹末哼哼哈哈笑了一阵,末了见于蝴蝶不为所动的一脸冷漠,猛自地上跳起来道,“就算你果然成了妖邪之物,我曹某人也不怕你!”
“正是这个话了,”她突然笑得娇媚不胜地,身子倾斜在床上,把脚上那双平绣交颈鸳鸯的红缎鞋踢出了老远,露出白玉雕成似的一双脚,指甲是花汁染的红艳欲滴,浑然天成的美不胜收,“哪怕我成了妖物,也定不会害曹郎你的,我哪里舍得!”
曹末却并不因她这保证的话而欣喜,反而觉得有一股冷气自天灵骨往身体里灌,禁不住打个寒噤。可是他当然不好表现出这番懦弱无能的样子来,那便真叫她笑话了,径作无谓之状道:“你舍得舍不得我不知道,然而我不愿意娶你,想你是明白的!”
“何必说这无情话!”于蝴蝶对他眨眼睛,那真是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让人看一眼便神魂颠倒,曹末别开脸不看她,只听她道,“这可是咱们的洞房花烛之夜,曹郎何得对奴这般无情,就算奴有千般不是,这时候,曹郎也该体贴奴些!”
“别讲得这样肉麻,什么洞房花烛,你明知道——”他气愤的什么都忘了,绕着屋子急急走了两圈,话突然又软下来,“蝴蝶,何必呢,我的心你是知道的,全在燕燕身上,没有我,你定能找个更了不得的夫君,然而燕燕,她会死的!”
“那便教她去死呀,”她在床上一滚,半爬起身子,伸手把内侧搁板上的红纱灯剔得极光亮,映在她脸上,红艳艳一片,是一种凄厉的美色,“我不是已为你死过一回了么!”
曹末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你原来不是这样的,你不是视燕燕如姊妹手足的么,如何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他话音才落,她突地媚态尽去,一脸森然之色,眸子如火焰灼灼盯着他,恨不能烧死了他,“话说得真好听,什么姊妹,手足,会有姊妹手足抢自己男人么,会有姊妹手足要致自己于死地么,你说,你说,你说……”
她忽然间疯魔了,手指直指着她,指尖那一点点红,愈显整个手是一种的白:“你说,你说,你说,你说,你说……”
六、
曹末真正无言以对,只望着天光在窗子上交织成花,最终被光明吞没,天已是完全放亮了。有人悄悄行来开了门,虽然动作是极轻微的,在精神高度紧张的两人来说,那一点钥匙与铜锁相触的“叮叮”声,不啻是天雷地火。
曹末疾起身要冲出去,哪里想得到于蝴蝶比他动作更快,像是一只鸟一样直扎到门前,硬挺挺地把门户挡了个严实。
“你要去哪里,是不是,要去见燕燕?”她的语调是极其妩媚的,然而那眼神咄咄,像藏着无数要则人而噬的妖魔。
“我去哪里还轮不到你来管!”他恨得拿手去拨她,奈何她不动如山,使他不由生疑了。他虽于武功上荒疏,到底也是自小习学,手上力道不敢说有千斤,百来斤总有的,然就是这百来斤的大力,竟是拨她不动,这是个什么道理?从来不曾听于禧讲她习过武。
他脸色愈不好看,她反而嘻嘻笑起来道:“你既不信她会害我,何不带我去与她对质!”
“有甚好对质!”他气不打一处来,也或者心里多少是顾忌的,怕她说得万一是真,却教他情何以堪,到底是他害得她们反目至此。更何况私心里,就算燕燕果然做出此种事来,他也是要袒护的。主意打定,更是拿冷目与她相对了,“燕燕绝不能做出此种欺心害主的事来,她一介弱女子,要拿什么害你?”
于蝴蝶听得一阵娇笑,花枝乱颤地,头上簪的口衔朱红圆玛瑙镶白玉绿翡翠的金累丝凤,直晃得人眼晕。曹末不好发作,只得一忍再忍,待她笑够了,他的心气也平复了,用尽量平和地语气劝道:“何苦呢,你原本是个顶善良的姑娘,虽则脾气不好——然我心已有所属,再容不下一人,咱们终日相对,也不过成就一对怨偶罢了,终究不会有好结果!”
“怎么,你打算休了我?”她斜睨着他,是极动人的神态,语调也是使人的软腻,“实跟你说了吧,在此前,我本欲悔婚,也就是这个因由,才使燕燕起了杀我之心,果然我是个傻子,不然如何能被她这样一个‘娇娇怯怯’的弱女子给害了!”
曹末听得心下一跳,不敢置信:“胡言乱语,再不许你罗织这莫名之罪给燕燕!”
“你既然这样信她,又怕得什么,尽可带我去与她对质便是!”她迈进一步,逼迫着他,“敢是不敢?”
“有何不敢!”他被逼得急了,使力抓住她手腕,厉声质问,“然若证明你所说皆是谎言,又该当如何?”
“任君裁夺便是,”她一反脸上冷然,婉转一笑,那一种眉目潋滟,似有香气,“到时你要休我,我自不敢有怨言!”
七、
这一日傍晚天沉似海,是个要下雨的意思,偶尔有闪电伴着燥雷,吓得人不由得跟着哆嗦。这天地间整个是一种枯黄色,像要衰败老去,却有一辆翠幄青轴车翩翩行来,这般诗情画意,像行在江南五月里,绿波连绵的河边,那河中该是千荷交迭,开得一层叠一层。
赶车的是个年轻英武的男子,头发扎裹得极是利落,不落一丝散发下来,一身玄色袍衫,衬得脸尤其白,然而他的眼睛极黑,是饱蘸浓墨的笔洇出地,吸尽了光亮的黑,暗无天日。
这时候车里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轻问:“曹郎,可曾到了么?”
车上这两人,正是去找于燕燕对质的曹末与于蝴蝶。
因为这事要避着人,是极秘密的,所以两人扮了一日的恩爱夫妻,到晚来打发掉了婢仆,悄悄自后门溜了出来,上了偷偷命老管家为他们备的马车。
“你急得什么!”曹末很不耐,“总归教你见到便是,然则,不许你为难她,否则……”
否则什么他虽未明说,然这话中警告的意味已分外浓厚。于蝴蝶不以为意,依旧用那娇滴滴的语调道:“曹郎,我同你打个商量,待会你莫进来,只在窗边偷听即可,一旦见着了你,那丫头便不肯实话实说了!”
曹末阴沉着脸不响,脸色简直比这天色还要难看,于蝴蝶还不死心地追着他回话:“你应不应,你若是不应,这对质不对质的,也没甚意思,或者还是你怕了,怕知道真相?”
曹末嫌她烦,手中鞭子在空中连甩,噼啪作响,更抽出了一簇簇的明黄火花。等他发泄够了,恶狠狠地道:“一切依你便是!”
于蝴蝶在车厢里跟着一阵娇笑:“多谢,多谢!”
为了不“打草惊蛇”,马车在离庄子还有小半段路程的白石桥边弯住,雨也跟着落了下来,初时一点两点,印在车厢上铜钱一样大的水印,渐至连绵成有似倾珠。两人各打了一把竹骨油纸伞,悄悄地掩进了庄子小院里,庄上管事见着曹末,便要上来招呼,曹末对他摆手,在他耳边小声吩咐两句,他理会得,进了内院叫了个丫头出来,曹末便带着于蝴蝶往里走。
转过一片花蔓交叠的花墙,眼前豁然开朗,姹紫嫣红的好大一片园子,那园里花木扶苏,虽被雨打得东倒西歪,却也生机勃发。于蝴蝶不无忌妒地道:“真个好所在,燕燕真有福气!”
曹末冷着脸不说话,直把她带到园后左首一间屋子前悄声道:“你自进去,燕燕便在里头!”
于蝴蝶也不跟他客气,直推门而入,他便逼在窗边偷听,檐上雨落如花,打在伞上,“啪哒啪哒啪哒……”这样急促,似他的心跳。
八、
屋内一灯如豆,映得四周幽幽地,别有一种诡魅之气。于燕燕便就着这点儿微妙的灯火,于白锦上,细细绣出一双交翼蝴蝶。她听到那门扇开合之声,也不甚在意,只以为是才被管事叫出去的丫头回来了,所以并没有抬头瞧。直到于蝴蝶走到近前来,低声说了句“好鲜亮活计!”她才悚然而惊。这一惊非同小可,针扎指尖的痛还在其次,她抬头看到于蝴蝶这张被灯光映得端丽如雨后春景的脸,身体便软了,泥一样滑在地上,簌簌抖个不停,面上血色一点点褪尽,一句完整的话也讲不出来,想要尖叫,然叫也无力。
于蝴蝶伸手要去扶她,她猛地往后缩,直缩进桌子底下去,一壁哆嗦一壁哭道:“小,小,小姐,你,你,你是小姐?”
“可不是我么,我来看你了,你开心不开心?”于蝴蝶嘻嘻一笑,半俯下身子,歪头看她。她“啊”地一声尖叫,突看到于蝴蝶脚下那一团幽幽而动的影子,心有所悟地厉声道:“不,不是,你不是小姐,小姐分明已死?”
“你这丫头,尽是胡说,现在满城的人都知我死而复生之事,如何你却独咒我死,可见你平日待我那一番情,皆是假心假意!”
“你胡说!”她一壁往后缩,一壁欲要寻路逃跑,奈何于蝴蝶早识破她机心,一早拦在了门前。她更厉声哭叫起来,想借此引来管事或是丫头,“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如何敢假扮小姐来骗我?”
“我是于蝴蝶,哪个敢假扮!”
于燕燕陡然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身子依旧抑止不住的抖,脸上却是格外森然之色:“小姐是我亲手埋的,你有影子,证明你是人非鬼,如何说自己不是假扮——何人指使你假扮小姐来骗我,又何得知道我在此处?”
于蝴蝶一听她这个话,忽而放声大笑,一声比一声凄厉地,吓得于燕燕缩成一团。她一壁笑一壁拍桌子道:“好,好,好个亲手埋了——燕燕,问你个鸩主之罪,可不冤枉吧!”
此话入耳,于燕燕整个萎顿了,像给人抽去了筋骨,瘫在地上,眼泪鼻涕交错,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你到底是谁,你何得知道此事,这,这不怪我,不怪我,是小姐她,她要悔婚,我,我才……”
“你胡说!”于蝴蝶一步步逼上前去,目光如火,“你分明早有预谋——自那日你听大少爷于禧说之曹末实是有心于你,你便起了心思,打听出来他形迹,偷偷与其私会——你苦劝小姐下嫁曹末,明面上是一番好意,你知小姐有意于他,然而你却在小姐饭食里每日下少量毒药,只待她嫁过去后毒发身亡,你便好鸠占鹊巢,那时曹末自然要把你这通房丫头扶了正,你便是正正经经的曹家少夫人——然则,然则,你万想不到,于蝴蝶竟生悔婚之意,她本是想着,既对方于己无心,又何苦这般自我作贱,倒有心成全你们二人。可是,可是,可是你是非不分,见劝阻不成,便生杀心!”
她话音凄凄婉婉,听来尤其动人,然而于燕燕却是抓着头发滚在地上阵阵尖叫,像是魔音穿脑,或者鬼泣枭嚎。门蓦地被人大力踹开,曹末铁青着脸冲进来抱住颠狂的于燕燕,好声安抚,待她慢慢平静下来,他方才转脸厉眸相向地指着于蝴蝶道:“你再要妖言惑众,便休怪我不客气!”
“我妖言惑众——好个曹郎,你竟然绝情至斯!”于蝴蝶杏目圆瞪,身上衣衫无风自动,那门扇砰的一声被一阵怪力生生压死了。曹末这才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声音不由带了些颤抖:“你,你是何方妖孽?”
九、
“何方妖孽,说得好动听!”于蝴蝶一步步逼上来,双颊上突浮出两片红印,细瞧竟是两只血色蝴蝶,如真似幻,振翼欲飞的模样。曹末更慌乱了,索性他临来前带了剑,这时候拔剑横在胸前,一泓秋水似的剑锋,灯花里如片薄冰,使人生出几分凉意,他陡觉胆气壮了好些。于蝴蝶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移,他便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后退,她幽魅而浓软的声音如水般四下漫溢:“曹郎,你怕什么,我总不会伤你害你,你不是也亲耳听到了么,她说她亲手埋了我,你还不信我么?”
“若燕燕亲手埋了你,那么站在这里的你,又是什么?”他强作镇定,却是口干舌燥,掌心里汗意殷殷,“分明是,一片胡言!”
她突伸手抓住剑,那样紧地,这剑锋犀利,竟不见她有一丝血流出来。他欲要把剑自她掌中抽出,她的另一只手却已伸到他胸前。他一惊,然躲已是来不及了,只能生生看着那只白若霜雪,软如柔夷的手掌紧贴在心窝处,他立时便不能动了,像被
无数细密丝线层层裹缚。
她道:“曹郎,你信不信我?”
他摇头,想了想又道:“实话对你说,就算燕燕果真杀了你,于蝴蝶,我对她的这一片心意,也决不改变,定要尽其所能的护她周全!”
“好个尽其所能,”她眼里突落下两粒血珠,落在地上,有叮咚之声,“你不怕我杀了你们?”
“你杀我便是,以我的命偿你的命也算够了,请不要为难燕燕!”他转头瞧一眼泥一样瘫在脚边抖个不住的于燕燕,“若你还念旧情,若你还是那个不吝资财,把险落烟花之地燕燕救回来的于蝴蝶,就请放过她!”
于蝴蝶忽然一笑,艳不可视,他只觉眼前花开花落,似过了无数春秋,神思恍惚之间,她已把手收回。他身子跟着一身虚脱软麻,目光却还不敢离开她,怕自己一失神,便教她乘机要了燕燕的命去。然而她只是往后退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直退到门前,一转身,身体陡然破散,天女散花般地,化作无数彩蝶,翩跹而舞。那门无风自开,彩蝶一只只掠进雨里,转眼消失不见。于蝴蝶的声音却远远地传了进来:“我本是于蝴蝶的一点儿愿力所化,而今见你心意坚定,我心愿已了,自然散去,请一定,把我,好好埋藏!”
声音来来回回,绵绵软软,不停言说,渐次小下去,有如窍窍私语,曹末突然落下泪来,慢慢跪了下去。
外面雨收云住,是要雨过天晴了吧!
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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