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但为君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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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飞。
压弯了青松,压折了海棠,压满了横枝斜疏的红梅。
怒放的红梅。
放下手中书卷,斜卧暖榻的少年漫不经心地瞥向窗外那雪、那青松、那海棠、那横舒轩窗的怒放红梅,斯文俊秀的脸庞上,却是冷淡至极的嘲讽讥笑。
好大的雪,纷落砸下,那青松尚且弯腰,那海棠尚且折枝,那枯瘦苍老的山梅,却做什么傲视鄙睨的样子,开出红红燃烧似火的漫天花朵来!
媚俗!谄媚!
寒风凛冽的雪冬,一切该是白的,苍的,冷的……绝望的!
闻之欲呕的药腥味扑来,少年厌恶地扬手一打,将半合的琉璃窗狠狠地整个推了开。
腊月的寒风呼啸着立刻扑进窗来,夹杂着大朵的雪花,狠狠地扑进窗来,狠狠地扑了少年一头、一脸、一身、一被,蓝锦的身,暖色的被,如墨的发,顿时缀满了大朵的雪花,只有那白的脸、白的颊、白的唇上,还是那苍白的颜色,比白白的雪犹寒了三分的白色。
仰首缓缓吐出一口冰凉的气息,少年扯过书卷,继续埋首其中。
雅致的屋内,地龙腾腾,火盆旺盛,却人人屏息,个个掩口,捧着滚烫汤药进来的小厮一动不动地缩肩躲在门后,朝着屋内的人连连打着眼色,却还是没有一个人胆敢将这汤药捧到少年眼前去。
静默,是这院落这屋子每一年的、每一冬的、每一天的、每一时的习惯生活。
呼啸的寒风,呼啸着冲进屋子来,又无趣地打着哈欠蹒跚而去。
卧榻前的大丫环打个寒战,手指动了动,却还是垂首缩肩,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气息。
哟哟呵呵的笑声从院落的拐角处开始渐渐地传来,清清亮亮的,在寒风的呼啸里,紧紧地黏住了屋内所有人的耳朵。
埋首书卷的少年,随着笑声迅速地将书一扣,白的脸、白的颊、白的唇上,忍不住迅速地带上了淡淡急切的粉色,细长黝黑的凤眼,即刻从窗口探出去,一动不动地等待。
一刹那,屏息静默的人也立刻活跃起来,不等少年吩咐,跑出去将琉璃窗紧紧合起,拿拂尘掸去卧榻暖被窗几残雪的,慢慢变得温热的汤药也被捧了好久的小厮小跑地呈到少年身前,被少年一手端起看也不看地一饮而尽,热热的毛巾被拧干了递上来,少年将药碗一丢,马上接过擦了擦冰凉的面颊。
少了凛冽的风雪,少了静默的气流,暖暖的屋子,终于暖上了几分。
哟哟呵呵的笑声,清清亮亮的,终于从门口掀起厚厚的门帘转了进来。
“文哥,好久没见了啊!”
少年含着大大的笑,朝着门张开手臂,笑声里,白白的球飞也似的溜过来,寒气夹杂着山梅淡淡的清香,立刻将他淹没。
唇动,尚未言语,白白的球伸出白白的一只胖手,往少年双唇一贴,冷冷的枣子一般大小的冰球,带着微微的甜,顿时充斥了少年的喉口。
“好不好吃,好不好吃?”白白的球露出笑眯眯的一张圆圆的脸,细细的眉,小巧的一皱一皱的鼻子,薄薄的粉色的唇,束在两侧用红缎子系着的发角,大大的眼,笑眯眯地望着少年。任一旁的丫环解下厚厚的狐裘,脱去厚厚的鹿皮小靴,圆圆的身躯朝着少年一滚,便灵巧地钻进了少年的厚实暖被。
少年含着那越来越甜的渐渐融化的冰球,笑着看这笑眯眯的人儿放肆的举动。
“唔,还是文哥这里暖和啊!”不过十余岁的小少年半爬在厚厚软软的暖榻上,侧首眯着眼瞧着含着笑的少年温柔地将暖被往自己身上细密地抻了抻。
“我早和爹爹说过,要他照着文哥这里给我也布置一间这样的好屋子,可他老人家总是说我没皮没脸,不过一个商贾之家的傻小子,竟敢想朝着相国府上的大公子看齐!”说罢,小少年调皮地眨眨眼,呜呜地假哭一声。
“如果我是三叔,一定打你!”少年终于咽下了那甜甜的冰球,笑着扯扯小少年的圆脸蛋,“学我这里有什么好!”倘若他不是自幼便病痛不断,每到深冬更是胸闷头晕,受不得半点的寒气,哪里愿意被禁锢在这地龙火炕的房子里一动不能?
“哥又有什么不好?”小少年大眼忽闪忽闪地瞅着少年,一脸的崇拜,“我刚刚在花厅听大伯伯说,文哥写了篇文章,说是什么国什么民的,”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虽然题目我记不得,可大伯伯夸赞文哥的话,我却还是牢牢记得的!”
“哦,我父亲如何夸我来着?”少年不当一回事地笑着。
“大伯伯说,假以时日,文岳必定是我朝无双国士!”胖胖的手用力地一挥。
“你这小孩子,懂什么国不国士?”少年并未露出半丝的自豪,只细长的手指点上小少年的额头。
“我十一岁啦,不是小孩子了!”小少年抓下在自己额头造反的手指,瞪圆了眼,“等过了年,我就十二了,爹爹也说等春天一到,就带着我到江南贩丝去,我终于要开始跟着爹爹学做生意啦!”数之不尽的骄傲与得意。
“去江南?”少年一愣,“你还正小,四书五经尚未读完,却去学做什么生意?”
“反正我这辈子也学不到文哥一般的大学问,也成不了文哥一般的少年状元,既然如此,我还是老老实实跟着爹爹去学做生意,将来接下爹爹的担子,做个铜臭的商人好了。”小少年依旧笑眯眯的,“反正爹爹早就死了要靠我光宗耀祖的心,只盼我好好地吃吃喝喝,平平安安地过完一辈子就行啦!”
“三叔他……”
“你的三叔说啦,虽然咱们不是亲兄弟,但总是同一宗族,一笔写不出两个‘关’字,等文哥你养好了身子正式出仕,他就到处嚷嚷去,说名扬天下的少年状元郎就是我们关家的子孙!哈哈,他早就盘算好了,他这辈子有大伯伯撑腰,而我这辈子呢,自然就是要推着你做靠山啦!”
小少年得意地哈哈笑,胖胖的手再用力地一挥,“自古不是就说‘官商勾结’吗,那我这辈子就勾结着文哥你好了!”
“胡说什么呢!”少年给小少年的话逗得忍不住地摇头叹息,“自己还说你快十二了呢,十二岁的人就是这么说话的么!再说,我和你可也不能是我父亲和三叔那样的结拜兄弟啊。”他故意刁难。
“哎呀,我知道我文雅不过文哥你,那自然就说得粗俗一点了咯!文哥要是不爱听,那我换一种法子重新来说好了!”圆圆的脸皱成一团,真的开始认真思考。
“你还能想出文雅的说法来?”少年侧身躺下,挥手要屋子里伺候的丫环小厮退下。
“也不算文雅啦。”小少年微翻身,胖胖的身躯半压上少年的胸,很认真地敲敲脑袋,乌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含笑的少年,“要不,等我满了十六,我拿我家所有的产业当作聘礼,来娶文哥你回家好了!”双手兴奋地一拍,“这样我们就是夫妻啦,夫妻是什么?关系可是比结拜兄弟牢固多了吧!”
“娶我?”少年这次真的是大笑出声,轻轻地捏一捏小少年翘翘的嘴唇,伸长手臂搂住胸前这胖胖暖暖的身子,喘了口气,才压下笑摇头,“为什么不是我娶你回家来?”
“我家就我一个孩子啊,文哥却还是有二弟三弟的!”
“所以我要被你娶回家去?”少年咳一声,板板染上暖色的俊脸,“你好聪明!”
“我本来就很聪明嘛!”小少年意气风发地扬眉,“我爹爹就说我是天下少见的聪明人!虽然读书学问比不哥你,可论起为人处世,论起变通之道,很古板很正直的文哥就比不上我啦!”

“哦?”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说话也比不哥你的。”小少年扭一扭胖胖的身躯,很着急地问:“你到底同不同意?同不同意?”不等少年张口回答,眨眨眼又道:“刚才我喂你的好不好吃?”
“很甜啊,是什么东西?”少年暂时放下刚才的话题,微笑着。
“嘿嘿,是我春天的时候积攒下的枣花蜜。”小少年抓抓头发,似乎很不好意思,“去年你不是总嫌汤药苦喝着恶心么,所以我就想了好久好久,才终于想出这么个法子来!”
“……你将枣花蜜冻成了一颗颗的冰珠,然后拿来给我吃?”少年略一思索,立刻明白,神情不由更加的温柔,“我说这些时日你怎不来看我,原来你在等着冻蜜成冰!”哎,傻孩子!
“谁叫你爱面子不肯吃甜糕蜜水的?”小少年腼腆地笑,“我谁也没告诉哦,每颗蜜球我重新又拿山泉水冻了一层冰壳,任谁都瞧不出里面是蜜做的!”
“……不用说,这都是你自己偷偷做的。”叹口气,少年握住那胖胖的暖手,“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这大冷的天,倘若冻伤了你——”
“所以啊,文哥,你答应不答应?”大大的眸子眼巴巴地瞅着他。
“答应什——”少年立刻明白过来,重重叹口气,“好吧,等飞儿满了十六,我就……我就答应被飞儿娶回另一个关家的大门去!”
“耶——”小少年立刻欢呼一声,忙不迭地跪爬起来,紧紧抓住少年的手,很认真地保证:“文哥,你放心,我到时候一定好好对你!我什么也听你的!什么也给你!我助你实现真正的国士无双的梦想,我助你实现胸怀天下的抱负,我助你成为天下第一的正吏名臣!我助你——”
少年不言语,只含笑望着兴奋的小少年。
“反正,”小少年抓抓头发,呵呵傻笑,“反正只要是文哥想要的想做的,我一定会帮文哥去做到!”
“只要我乖乖嫁给飞儿?”
“对啊对啊!”小少年仰首很认真地想了又想,而后大大的眼很郑重地望向含笑的少年,“我会给文哥幸福快乐,我会给文哥所有所有飞儿的一切!”
少年不语,只温柔地刮了刮认真的小少年软软的面颊。
大雪纷飞。
青松弯腰,海棠折枝。
只有那横枝斜舒的红梅,凌风傲放。
我什么也听你的!什么也给你!我助你实现真正的国士无双的梦想,我助你实现胸怀天下的抱负,我助你成为天下第一的正吏名臣!
我会给文哥幸福快乐,我会给文哥所有所有飞儿的一切!
所有所有的一切……
所有所有……
然后,然后,然后……
然后,她给了万贯家财当作聘礼,她给了一生不离不弃的诺言,她给了想要的幸福快乐,她给了所有所有的一切,帮他实现着国士无双的梦想,帮他实现着胸怀天下的抱负,帮他成为天下第一的正吏名臣,帮他……帮他……自己娶了娇妻美眷……
然后,然后,再然后,她与他,咫尺天涯,天涯咫尺,成为……陌路之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但为君故……
锐利的尖刀,狠狠地戳进了心底。
关飞猛地坐起,剜肉剐骨的痛,让他张口欲呕。
“小飞?”
身旁的妻子被他惊醒,拖着迟钝的身子坐靠起身,温柔地抚上他僵硬的肩背。
“啊,抱歉,又打扰你啦。”他回头,白天人前的玉树临风英俊无敌化成夜色掩映下的苍白无力,“你睡吧,我做了噩梦,定定神就好。”
“要不要我倒杯茶给你喝?”妻子依然温柔地望着他模糊的表情,没有一点点被疏离的不满。
“不用,不用。”他勉强地笑一声,伸手扶着妻子慢慢躺下,犹豫了下,自己也枕回枕上,眼望着黑沉沉的罗纱帐顶,心神混乱。
“小飞,你说——”妻子微侧身向着他,慢慢地顿了下,才将手抚上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低低地笑一声,“如果咱们的女儿生下来,你要为她取个什么名字?”
他愣了下,才轻轻地附和妻子笑了声,“只要你喜欢就好。”眼,不敢让妻子注意地偷偷望向那圆滚滚的肚子,心中突然莫名的悲苦。
“你是做人家爹爹的,名字自然要你取才好。”妻子却不依他的讨好之语,一心一意非要逼他取一个名字出来,“快一点,你都拖了好几个月啦,也该想好了。”
“好,好,我想还不成么。”成亲数月,他越来越敌不过妻子的撒娇细语,安抚地拍拍妻子的圆脸,他略微沉吟,而后轻轻开口:“如果……等女儿生下来,咱们便唤她……由儿……由儿吧。”
“由儿,由儿,由儿。”妻子慢慢重复几声,声音渐渐低哑,抚在肚上的手微微颤起来。
“是啊,希望她长大了,可以自由自在,可以自由逍遥,可以自由……”选择自己要走的路,要做的事,要……嫁的人。
剜肉剐骨的痛,再次从胸口爆发,他却无事似的一笑,轻轻握住妻子颤抖的手,轻轻地笑。
“是啊,希望由儿……”妻子忍不住地哽咽出声,“小飞,等生下由儿,我们就到世上最清幽宁静的世外桃源去隐居,你教由儿读书识字,我做饭裁衣……”
“好,等由儿出生了,咱们就去隐居。”他勉强地笑,将妻子的手握得更紧,低低地哄她重新入眠。“睡吧,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你忘了,明日是七夕乞巧,咱们还要去百岁寺上香,为……为咱们快出世的由儿祈福呢。”
“是啊,我真的差点给忘记了呢。”妻子反手握住他有些凉意的手,柔柔地一笑,“我真不知道上辈子积了多少的善德,这辈子才会遇到小飞这样的好人。小飞,你会陪着我吧,和由儿一起陪着我,陪着我好久好久,一直一直到白了头发,掉光了牙齿……”
声音轻轻的,低低的,直到慢慢消失。
他不语,只呆呆瞅着暗夜里两人交握的手,任心底锐利的细刀再度开始凌虐他的心与神。
由儿,由儿……可以自由自在,可以自由逍遥,可以自由选择自己要走的路、要做的事,可以自由决定要……嫁的人。
他无声地颤起来,张唇,笑,却只肯停留在咬紧的牙关里。
只是……这世上,哪里有如此的自由可以由他选择?
七夕乞巧,天朝待阁闺中的女子们多是在自家院落偷偷地设上香案叩拜上苍,求得姻缘、福报,求得月老红娘的一段红线。可他与妻子,却虔诚地提着香供去了百岁寺,求的,却是……由儿。
只是可惜上苍自古便弄人,无论如何地祈求祷告,月余后,妻子抓紧着他的手,咬牙一声不吭地苦熬了两天两夜,终于抱在产婆怀中的,却不是他们奢盼了好久好久的由儿!
那一刻,他与妻子谁也没有去看那小小的呱呱啼哭的婴儿,流泪的眼,无语凝咽。
而后,正逢八月十五的月圆,窗外的爆竹烟花几乎彻夜响彻天朝的国都。
仁王妃产下麟子啦,仁王被立为太子啦,太子代天祭神啦……
普天同庆的热闹里,他与妻子,却失去了他们最最心爱的由儿。
时光,一梭便是十年。
似乎一个眨眼,他已经从那单纯傻傻大笑的十一岁跨过了三十而立的门槛。
而今,不是他嚷着要娶文哥的十一,不是他哈哈大笑着真的娶妻的二十一,而今,是他的三十一,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三十一岁。
二十年,一笑,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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