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不苦旅:第一站 丞相的成都

马伯庸亲王重走诸葛亮北伐路。第一站 丞相的成都。
2014年10月20日 09:13
第一站 成都,丞相的成都
先说个笑话。
网络上,喜欢给中国城市起一些别称。比如北京称为帝都,上海称为魔都,广州是妖都,西安是旧都,重庆是陪都,那么成都是什么呢?还是成都……打从有这么一个城市开始,就没改过名字。
中国有许多古城,出过许多位名人。不过很少有哪位名人能成为著名古城独一无二的专属名片。这个道理很简单——既然是名城古城,历史必然悠久,历史悠久必然名人辈出,各领风骚于一时,又岂会让别家专美。
不过成都大概是个例外。
一提到成都,中国人第一时间想到诸葛亮;一提到诸葛亮,大家自然也会想到锦官城。这两个名字似乎已天然胶合在一起,不可分割。与成都有关的名人其实非常多,李冰、扬雄、司马相如、袁天罡、杜甫,王小波(起义那个)……但无论是谁,也没办法从诸葛亮的名下把成都抢走。哦,对了,顺便一提,《三国演义》脍炙人口的开篇词《临江仙》,作者是杨慎,恰好也是成都人。
我有一位朋友,成都人,标准的诸葛亮粉。她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成都,是丞相的成都。”此言不虚,我来过成都许多次,每次都能深切地感受到那种对诸葛亮的热爱。这种热爱不在于城内有多少景点多少遗迹,也不必特意言说,它已经深入骨髓,早已沉淀在每一条大街小巷和居民的言谈举止之中,和这个城市一同呼吸。
这件事细想起来,挺有意思。诸葛亮生于山东,长在荆襄,三十四岁才踏入巴蜀大地,此后一直忙于南征北伐,直到五十四岁病逝五丈原。他真正呆在成都的时间,恐怕最多也就十年时间。
区区十年,居然造就了一个人和一个城市的绝对联系。何况从性格上来说,成都是一个慵懒的地方,却拥有一位最勤勉的人,这不能不说是件奇妙的事。
史书有条记载,说东晋大将军桓温征讨蜀国,遇到一个一百多岁的小吏。桓温问他,今天治蜀的谁堪比诸葛亮?小吏从容回答:“葛公在时,亦不觉异,自公殁后,不见其比。”意思是诸葛亮在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牛的地方,等他死后,才觉得谁也没法跟他比。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存疑。桓温伐蜀是公元346年,诸葛亮去世是公元234年,前后差着一百一十二年。这位小吏若是亲身经历诸葛亮治蜀,又能碰到桓温,起码得活够120岁。不过传说这东西,多少都必须要有群众基础,如果诸葛亮治蜀没有绵延百年的赫赫威望,恐怕也没人能编出这样的段子来。
一个人的声望,在一个城市维持百年不堕,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何况千年。
今天我一下飞机,草草吃过饭,立刻就奔赴武侯祠。
既然是考察诸葛亮北伐路线,那么这里必然要来的。诸葛亮北伐中原的起点不在汉中,而在成都。就是在这个城市里,他献上了著名的《出师表》,发出了“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宣言,然后率众北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武侯祠前,柏树森森,人群照旧熙熙攘攘。无论懂不懂三国,了解不了解诸葛亮,来成都的游客都会先到这里看看。武侯祠之于成都,就好像紫禁城之于北京、兵马俑之于西安一样,避无可避。
武侯祠的布局、景色、对联以及背后的无数典故,历来已经被太多人说过,我不必复述。我来这里,只想给丞相上柱香,告诉他一声:有个小粉丝,马上就会踏上他曾经走过的路。虽然丞相的真墓在定军山,这里只是祠堂。不过以诸葛丞相的敬业程度,不是在上班,就是在去上班的路上。在这里拜祭,他听到的可能性更多一些。
带着我们的是金牌解说李治。这也是个传奇人物,西安人,原来搞IT,因为无法抑制对诸葛亮的热爱,跑来武侯祠甘心做一个小保安,慢慢地开始帮游客解说。他讲的太好,曝得大名,成为最幸福的一位亮粉。
这家伙带我们在武侯祠转悠,每到一处,总有说不完的细节,旁征博引,精熟典故,信息量巨大,一听就知道下过多大功夫。
他讲了一个好玩的细节。诸葛亮死后,刘禅一直没有给他立祠,直到群臣和百姓纷纷上书,他才在定军山给丞相立庙,但一直不允许在成都有类似建筑。所以在那个时代,成都只有先主庙,没有武侯祠。后来到了南北朝,当地人把诸葛亮挪进先主庙,慢慢占据了一个位置,从此香火旺盛。绵延至明代,这里正式成了君臣合祀庙。有意思的是,差不多是同一时期,刘禅的牌位悄然从庙里被挪走,从此武侯祠内再看不到刘禅的踪迹,只有他的父亲刘备和儿子北地王刘湛。民心的向背,在时间的冲刷下显出真实的成色。
武侯祠前,我在赵藩写得这一副对联前驻足最久。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武侯祠的所有对联,我最喜欢这一副。其他对联都是在赞叹、在惋惜、在膜拜,唯有这一副在议论政事,而且毫不空泛,字字说在点上。诸葛亮一贯注重实务,倘若他泉下有知,想必也最喜欢这种锋锐实际的议论吧。
这副对联一直存在争议,有人说这是批评诸葛亮,也有人说对诸葛亮有褒有贬。就我个人理解,如果只停留在褒贬诸葛的层面,就有失本意了。赵藩只是借诸葛亮来提炼一番道理,警诫后人——尤其是岑春煊,当然,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历来治蜀的官员,压力都特别大,因为他们一定会被拎出来和诸葛亮比较。我所理解的赵藩用意,是告诉这些人不要只在表面学习诸葛亮,机械模仿没有意义,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深刻了解当下形势,再来做出决策。
从武侯祠出来,其实成都市里还有一个地方,我一直想去,那就是诸葛亮故居。
武侯祠里的是作为神的诸葛亮,我想看看他身上更多的烟火气,看看他作为人的一面。可惜,诸葛亮故居早就湮灭无闻,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其实……也不算彻底湮灭,在史书里还是会有蛛丝马迹。
常璩的《华阳国志》中有提过:“亮居城南田畴“。田畴就是田地,也就是说,诸葛亮在成都的住所,是在成都城南边郊外,而且附近有田地。又有《太平寰宇记》载:”诸葛相蜀,筑台以集诸儒,兼待四方贤士,号曰读书台,在章城门路西,今为乘烟观。”
章城门是宋代成都城的城门之一,据后人考证在武担山以北偏西,今成都军区后门。综合这些说法,诸葛亮的住所应该位于古成都城西南方向。
这可有点奇怪,诸葛亮开府署事,办公地点离皇宫不会远。可为什么他住的地方却在城外呢?未免太不方便了。
我进一步查考,可巧的是,古成都城的蜀锦生产基地,也在成都西南。汉时蜀锦名闻天下,是蜀汉最重要的财源之一,所以成都单独划了一片工业园区,专门生产蜀锦,设有锦官专门管理,名为锦官城——这里太重要的,后来遂成了成都的别称——锦官城的位置,在今成都市百花潭公园公园一带,恰好也是古成都的西南。
这样一来,诸葛亮把住所设在锦官城附近的目的,就昭然若揭了。
北伐不是一句口号,还是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战争所耗费的资源实在太过巨大,蜀汉国力疲弱,民力不足,必须要榨取两川每一点资源。诸葛亮自己说过:“今民贫国虚,决敌之资,唯仰锦耳。”蜀锦是蜀汉的生命线,诸葛亮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就算下班了,还要时常能看到才心安,把住所搬到这附近,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猜想,每天晚上临睡之前,诸葛亮大概都会走到窗边,看一眼锦官城里的织锦作坊,确认一切如常,才安然入睡。
《元和郡县志》里还有一条有趣的记载:“诸葛亮旧居在双流县东北八里,今谓之葛陌。孔明表云:‘薄田十五顷,桑八百株’,即此地也。”《元和郡县志》还有进一步说明:“广都县南十九里,有诸葛亮宅”,进一步锁定了位置。这个广都县,其实就是三国时期的双流县,隋代为了避杨广的讳,才改名双流,治所在今中和镇。
也就是说,诸葛亮的宅邸在双流机场附近。
为何有两处宅邸?锦官城附近那个只能算是工作宿舍,这里应该才是诸葛丞相真正的家。这里有薄田十五顷,还有一处庄园,院里满植桑树,养着黄狗。夫人黄氏带着微笑望着门外,诸葛瞻、诸葛怀、诸葛果几个顽童在桑树下嬉闹玩耍。大概只有在这时候,诸葛亮才会真正放松心情,好好地休息一下吧——可惜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太奢侈了,恐怕一年不会有几天在这。
当然啦,这些只是我的猜想和脑洞,至于究竟在哪里,还有待方家考据。我只能想象,那一天,诸葛亮离开自己在葛陌的家,告别老婆孩子,再去视察一下锦官城的宅子,然后走入皇宫,献上《出师表》,率众离开成都北上,他眼神始终望着前方,不曾回头。
明天我们也要北上了,不知今夜丞相是否会托梦而来。
至于诸葛亮为什么要北伐,有没有必要北伐,这是一篇大文章,咱们留到路上慢慢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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