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神农架灵异夜

马伯庸:一次偶然的机会,小猪短租的潘采夫老师找到我,希望我体验一下他们的服务。我说租房子能体验出啥花样?
一切都像是一部经典恐怖片的开头。
一次偶然的机会,小猪短租的潘采夫老师找到我,希望我体验一下他们的服务。我说租房子能体验出啥花样?潘老师眨眨眼睛,说正经地方就不找我了,眼下有一个比较奇怪的租屋,最适合你去体验。
房子不远,在神农架——准确地说,是神农架深处的大山里。
神农架这个名字,实在是如雷贯耳,立刻能联想到野人、飞碟、神秘宝藏、悬棺、巨大洞穴等等等等……它在八、九十年代猎奇杂志上的地位,和美国51区、百慕大三角、罗布泊差不多。我记得小时候曾经看过一篇冒险小说,讲一群少年进入神农架探险寻找野人,书名和情节都淡忘了,单记得主角叫马小兔,冥冥中似乎跟我有什么联系。
我一听,来了兴趣,潘老师却不肯透露更多细节,神秘兮兮地说等你到了就知道了。
我考虑再三,叫了一个朋友同行,大家都叫他索大。索大是京城里的一个传奇人物,早年当过混混,开过游戏厅歌厅,办过中国最早的几本游戏与动漫类杂志,还会点拳脚,打十几个我不成问题。我心里琢磨,万一冒出个女野人什么的,好歹他能帮我挡一下,万一挡不住,说不定也是先掳他。
我们俩,再加上陪我们一起去的设计师小徐,一共三个人。这个闯荡神农架的组合,实在是有点贫弱,队伍里没有奶,没有T,输出只有一个索大。小徐好歹带了单反,必要时还能闪个光什么的,至于我……呃,小徐说山里头没信号,也没网,所以我唯一的作战技能——上微博求助——全无用武之地。
我们的计划行程是,一早在北京飞往武汉,然后转机到神农架机场,这时候已经在神农架的山中了,还要乘车一个小时,才能抵达目的地。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在武汉一落地,我们的手机同时接到一条短信,说神农架天气不好,航班取消。
神农架和武汉之间每天只有一班飞机,如果取消,就必须等第二天才行。我们的日程特别紧,不可能等到第二天,小徐跟主人通了几个电话,然后一脸黑线地说:“咱们只能从武汉坐车去了,路上得九个小时吧。”
我和索大沉默。好多恐怖片的开头似乎都是这样,主角兴致勃勃前往某个偏僻小镇做客,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改变交通方式,然后在中途……呸呸,百无禁忌。
所幸在接下来的九个小时里,我们并没有遭遇什么奇怪的事。车子开出武汉,走孝感、安陆,经随州至襄阳,从襄阳城北掠过,直奔十堰。为了赶时间,沿途我们如无必要都不停留,身为三国迷的我,只能望着一个个如雷贯耳的三国地名流泪不止。
在十堰东南的六里坪镇,我们开始向南转向,直奔房县而去,正式进入连绵不绝的鄂西山区。这个房县啊,单独拿出来说都足够一篇文章,古代这里叫房陵,是高规格流放场所,被流放至此的身份都不一般。比如吕不韦遗族、嫪毐遗族、末代赵王迁、刘邦的女婿张敖、汉武帝的孙子刘勃、房玄龄的孙子房遗爱、中宗李显、朱温的侄子朱友能、赵匡胤的四弟赵光美等等,据统计,从先秦至宋,先后流放了两位皇帝十王一驸马一丞相共14人,唯一生还且登帝位的,只有李显一个人。
既然是流放地,地理必然险恶。从这里开始,车窗外的景色越发浓绿,山势也越发险峻,眼前的曲折明显开始多了起来。天空中不时有阴云飘过,霎时可将漫天灿阳遮挡,据说这是积聚了千年的流放怨气所致。
开过房县之后,我们正式进入神农架的范围。神农架的山势初一看,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它不像秦岭那样巍峨雄壮,也不像张家界、九寨沟那种奇峰拔起,单独拿出来看,平平无奇。但如果持续观察上一段时间就会发现,这里的山势就是一个字——深。层叠密布,绵延平铺,一山过后是两座山,两座山的后头是四座山,在视野之内排布得密不透风,连头顶的天空都被挤占割裂,再无辽阔之感。
此时暑气初退,山色未消。浓郁到化不开的绿色,缭绕在车子周围,慢慢冲刷掉来自文明世界的浮华痕迹,和信号……是的,现在4G已经没了,手机信号还好,但时断时续。
我们穿过一个叫门古寺的小镇子,觉得地名有趣,一查,这里居然是真武大帝始修之地,四猛八大锤里的薛葵,即出生于此。而这个门古寺,其实是蒙古寺的谐音。元代这里有个蒙古官儿不错,百姓给他修了个蒙古庙,到了明代觉得不合适,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我很喜欢这种旅游方式,一个陌生的地名,却与我们熟知的历史掌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再往前走,就没这种乐趣了。一来是乘车时间太久,精神已经疲惫;二来天色渐晚,如画美景没了光线帮衬,开始朝着另外一种风格转化。前面说了,神农架的山体不奇,只是一个密字,这种风格在太阳落山后,会遮蔽一切光线,让你的视线变成如墨浓黑。
要知道,我们毕竟是在神农架的山区里啊,骤然失去光线,心理状态完全不一样了。
我们的运气总算不错,没碰到什么神秘客栈或者荒僻古村,最终抵达了一个虽然偏远但人气还算兴旺的小村——红举村。据说这里曾经是个镇子,出过举人,后来因为地理太偏,镇子整个都迁走了,只剩下一个自然村。

这个村子四周环山,只有唯一的一条路通往外界。最近的大聚集点在南边的木鱼镇,那里是景区所在,人气最旺,不过开车起码要三小时。地理的封闭,让人的心态也随之发生变化,如同关上一扇门,只不过你在门外,你熟悉的世界在门内。

主人早在村口等着。这是一位和蔼大叔,姓古,原来在北京文化圈里非常有名气。他在九十年代中期写过一本书,我保证大部分人都看过,绝大部分人都听过。
他隐居这里已经许多年,专心于田野写作,隐然有出尘仙气。不过古大叔一开口,仙气就没了:“我和大珍妮、小珍妮、大卫、小翠和翠花等你们很久了。” 我一听,嘿,居然还有国际友人?古大叔一指,原来是家里养的几只土鸡,大卫是公鸡,其他都是母鸡。他一个人住,没事就跟鸡们说话,都起了名字。
老古自己在这里修了一栋别墅和一个茶厂,几间小楼,旁边还有一个百草园。百草园里种着许多花草,香气四溢。最神的是园里引了一条泉水进来,修了个水池。这个水池的位置很高,有一道滑梯似的沟渠斜接到低处,中途有好几个碎石池子。在最底下的池子里,养的是虹鳟,每年可以沿着沟渠向上奋力洄游——这是生生营造出了一个小生态圈。



入夜之后,山风清冷,附近的村舍没什么灯光,与夜色和茫茫山林溶为一体。人类的活动范围,仍旧很小,出村十几里,就是原始林区,大部分地方人类都不曾涉足。其实神农架机场就在左近,距离这里一个多小时车程,那是削平一片山头修起的跑道,也算是一幅奇景。白天坐在院子里,能看到飞机呼啸而过。
古大叔给泡了点当地的茶叶,我们就在院子里一坐,边品边聊。我们坐了一天车,累得不行了,连古大叔说这里有wifi都激不起我们的欲望,只想这么躺着,闻闻花香,听听鱼跃。古大叔说了很多植物的名字,不少都是他移栽来的珍惜品种,可惜我都记不住,只觉得清香扑鼻,微沁惬意。
我说他这么好的地方,就一个人住啊?古大叔说他原来是一个人住,偶尔茶厂会请村民当帮工。现在静极思动,便把空房挂到网上,对外出租。我想这大概是最有特色的租房信息了……
大家聊了一阵,因为一路坐车实在太疲劳了,我们表示撑不住了先休息吧。古大叔带着我们到客房,还不忘叮嘱一句:“最近这段时间,晚上如果听到园子里有什么动静,别管,继续睡。”
“啊?会有动物来吗?”
古大叔说过,这附近大动物倒没有,偶尔会有蛇或老鹰过来偷吃鸡。原来珍妮生过一窝小鸡仔,一时不慎就被过路的蛇吃了大半。
“不过园子里的动静,和那些没关系,总之别管。”
索大和小徐纷纷点头答应,古大叔似乎不太放心,看着我,又叮嘱了一句:“别管,也别出来,千万记住。” 他的眼神,像是不太信任我似的。
按照常理,这么一整天舟车劳顿,应该沾枕头就着。可我却没什么睡意,躺在床上,眼睛看着熏黑的房梁。有山风从窗户缝隙咝咝地吹进来,让我的鼻孔微微发痒。我有点紧张,不知道这真的是山风,还是山上的蛇钻进来,正吐着信子注视我的喉咙。
我的大脑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家,不是我熟悉的城市,甚至不是旅游景点,而是真正的、人迹罕至的山区——这意味着,在城里的一切规则,在这里都行不通了。这里是神农架,这里的秘密人类至今无法全部看清。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
声音在窗外传来,方向是百草园。
这个庄园周围太安静了,任何不寻常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楚。
我心里咯噔一声,这应该就是古大叔说的声音了。
我严格遵循他的要求,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可这样一来,那声音听起来反而越发清晰。怎么形容呢?就像是一团破败的布团唰唰地扫过灌木丛,沉闷而钝,且很有规律,每隔那么几秒,就会刷拉响上一声,带动枝条摇曳。
这应该不是动物,动物的行进不会这么有规律。也不会是人,人的动作比这个节奏要快。给我的感觉,好似一个腿脚不灵便的流浪汉穿过玫瑰园,动作僵硬,身上的破衣服不时被玫瑰刺撕拉一声刮开。
不过这荒山野岭,哪来的流浪汉?
换个角度想,什么人才会穿着破衣服,腿脚不利落地在这半夜里穿行于植物园?
我忽然想到一件无关的事。
我的朋友曾经去宜昌旅游,宜昌西北方向附近有个黄花镇,就在神农架保护区的南部边缘。这个镇附近有一个叫做晓峰的景点,两侧山崖岩洞里搁着大量巴人悬棺。朋友描述说,棺木用整根木头挖空而成,将尸体置于其中,身披寿袄帛衣,竹席垫底,还用麻绳捆缚。
她问导游,为什么古人要不辞辛苦把棺材扛到山上去?导游说专家的意见有很多。这个谜至今还未完全解开。她问导游你自己的意见呢?导游笑了笑:“怕它们跑下来嘛。”
她到宾馆以后,吓得半宿没睡着,同行的帅哥安慰了半天,后来俩人成了——当然,这个不是重点。
红举村距离木鱼镇三个小时,木鱼镇正好位于黄花镇西北,这一带在古代都属于巴人活动区域。虽然两件事之间没什么联系,不过茫茫大山中,可以安置悬棺的地方,只怕更多哇。
“算了,这些事情与我无关,赶紧睡觉吧。” 我告诫自己。
可是睡意此时却一点都找不到了。
声音清晰依然,有条不紊地在花丛里移动,伴随着撕拉撕拉的声音,不知又被刮出多少布条。我有点忍不了,抬头往窗外望去。今天神农架的天气一直阴着,所以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睡吧!” 我对自己恶狠狠地说,眼睛却瞟向黑暗中的百草园。我没法骗自己,眼前有一个来源不明的声音,声音的背后是一个我所不知道的事实。而这一切疑问,只需要我从床上爬起来,往外走十几米,就能搞清楚。
好奇心会杀死猫,可从来没人问过猫,是否值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朝闻道,夕すごい。
我终于鼓起勇气,披上衣服,小心地推开门,决定去看个究竟。窗台边居然搁着一个手电筒,不知道是古大叔随手搁这儿的还是故意而为。
我打开手电,朝那边晃了晃,没什么异常。我停下脚步仔细倾听,声音似乎消失了。我凑近几步,想看个究竟,突然在我身旁,传来一声响亮的“啪”!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转头去看,只看到水池里波纹绽开,原来是刚才有一条虹鳟跃出水面。
此时我没心情转发它们,便继续朝花丛里找去。这些花草有几十种,从神农架当地珍品到欧洲移植都有,一到夜里,满园芬馥,香味醉人。古大叔种得很随意,没有明确的土垄归拢,所以很难在里面找出什么明确的痕迹。
此时声音消失了,什么都听不到。夜风吹拂,满园花草都在微微抖动。“该死,是幻觉吧?”
我一回头,骤然发现一个人站在身后。我大惊失色,率先出手,大吼一声黑虎掏心,伸脚去勾他下三路。不料他早知道我的战术,往后轻轻一让,避开我的攻势,然后用手按住我肩膀,沉声道:“你丫冷静点。”
我再仔细一看,居然是索大站在后头。原来他也听到声音,按捺不住好奇心,起来查看。真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朋友。
我们俩肩并肩,朝百草园的深处看去,我们确实听到了同样的声音。
“古大叔说的话特别奇怪,他特意提到’最近这段时间’。最近这段时间,这个村子一定发生了什么?” 我说。索大呵呵一笑,他说他临睡前习惯喝点酒,所以刚才摸到红举村的小卖店里,买了几罐啤酒,顺便跟小卖店老板聊了一下,本来打算明天早上讲给我听的。
“你打听到了什么?”
索大说,神农架有一个习俗,叫做“摸秋”。每到八月十五中秋节前后,当地人会故意摸到别人家的庄稼地里捣乱,弄出很大声音,要让主人听见,破口大骂最好。当地人认为,骂得越厉害,捣乱者来年运气最好。而主人往往故意不出声,让他们白干一场。
所以一快到中秋,神农架深处的村落就开始玩这个。刚才那响动,大概是附近村民过来摸秋,古大叔说千万别搭理,自然也是当地风俗。
我恍然大悟,一颗心终于放下,晃晃手电筒,说回去吧。
就在这时,索大忽然蹲了下来。我以为他系鞋带,不料他一把把我也拽下来,缩在一簇灌木后头,压低声音说:“别出声。”
我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听到什么没有?”
“没有啊。”
“那就对了,院子里的狗居然没叫。” 索大冷着脸说。
古大叔院子里有条黄狗,我们进来的时候,它叫了好几声,挺凶的。可刚才那些村民来摸秋,黄狗居然不叫,这实在有点不科学。
就算黄狗跟他们很熟吧,但我和索大出来园子,它总要叫上几声才对啊。
可园子里却是一片寂静。
那只有一种解释:刚才进入百草园的“人”,黄狗很害怕,蜷缩在窝里压根不敢出声。
等一下,不是“刚才”,是正在,“他”现在说不定还没走!
这时我才明白索大的用意,尽量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周围依然是一片黑暗,眼睛根本看不到远处的情形。唯一能依靠的感官,只有耳朵。
安静,无比的安静,那奇怪的声音再没出现。只有花草在黑暗中沙沙地抖动着,仿佛被某种强大的气场所震慑。索大始终把手按在我肩膀上,不许我站起来。一个前混混对危险的直觉,比宅男要敏锐得多。
空气中始终飘荡着令人不安的花香。太香了,连人的嗅觉都被遮蔽,我甚至被熏得有点头晕,眼神略有涣散。在迷迷糊糊中,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破布划过花刺,锦衣夜行,咝咝如蛇。这声音渐近渐远,飘忽不定,难以把握距离,感觉如同在空中飞舞一般。
过不多时,声音慢慢消失。索大的手忽然一松:“行了,没事了。” 他的音量提得很高,警报解除。我问他怎么知道没事了,索大用指头点点额头:“野兽的直觉,没这个直觉的混混都已经横尸街头了。”
说来也怪,周围依然是一片寂静,可感觉却和刚才大不相同。大概是风停住了,那些花草终于不再沙沙抖动。那种诡秘、阴森的气氛消失不再,现在只剩下最纯净的安宁。
我环顾四周,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这个园子只有一个大铁门,我进来的时候,外面用铁栓闩住了,但没锁。如果是当地村民进来摸秋,他们怎么把铁门闩住?这里四周有围墙,围墙不算高,但也不是什么人随随便便能翻过来的,怎么离开的?
索大也很好奇,我们拿着电筒在花园里转了一圈,看到花畦旁有一条泥土洒落的痕迹,很淡,断断续续。我们追着这条泥土,一直追到水池边缘。
啪,又一记水花声,一条虹鳟又跃出水面,努力向上游去。我拿起电筒往上一晃,忽然意识到,这个百草园,还有一个出口——就是鱼塘。
这个鱼塘的构造和别的不同,是从上游引入一条溪水,在百草园中倾斜而下,到坡底流出园子,回归山中。在池子中间有几个高度不同的砂石池,两头都用特制的过滤网遮住,防止鱼逃走。古大叔晚上聊天时讲过一件事:有一年山洪,这条溪水猛涨,整个百草园都沦为一片泽国,虹鳟游得到处都是。后来他就特意挖了一个泄洪通道。
可是要什么东西,才能从这么一条狭窄的水道离开?
我和索大简单地交换了一下意见,决定继续追过去看看。我们不顾身体疲劳,从百草园外面绕出去,走到墙另外一侧。这百草园是修建在山中的一处平坡,往外走几步是种植林带,再往外就是原始林区。
在夜里,这样的林区格外不好走,不过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我们绕到墙壁的另外一侧,还没来得及查看泄洪道,忽然看到在密林深处,一团惨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此时月亮已经从阴云里探出一点点头,有了些许光亮,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底赶过去,却再也没看到那团东西。
有奇怪的声音从林间顺着风飘过来——你说它是歌声吧,旋律飘飘忽忽,不符合任何一类声乐风格;你说它是虫鸣鼠叫吧,偏又有规律可循,如高僧诵经,嗡嗡鸣鸣,虽听不清楚,冥冥中却有种奇特的吸引力,百转千旋,引着我俩急切想要听得更真切些。
我们俩一路追寻着那声音,顺着这座元宝山的山脊朝上爬去,越来越高——顺便一说,这山其实没有名字,元宝是古大叔自己起的名——当我们终于登上山巅时,阴云散去,月色如瀑,那一刹那,我的脑海中陡然跃出李贺的四句诗来:
月午树无影,一山唯白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
漆炬是墓前点燃的漆灯,它迎的,自然不是什么新人。寥寥四句,鬼气森然,李贺人称诗鬼,可不是浪得虚名。
眼前那番景象,与李贺这四句诗的氛围实在太像了。
我们是从元宝山的南坡爬上来的,这山没有北坡,另外一侧是刀砍斧削的一片巨大峭壁。峭壁凹凸不平,上头密密麻麻挂满了木制悬棺,少说也有数百具。它们毫无规则地吊挂在峭壁上,在月光照耀之下泛起白瘆瘆的颜色。峭壁下方深不见底,从上至下光线由亮转暗,悬棺的数量却有增无减。我视线所及的峭壁下方,悬棺层层堆叠,几乎盖住了山体本来的颜色。
无数磷火般的白影在深渊上空飞舞,从渊底传来那古怪的嗡嗡歌声,引诱我们迈步下去,一探究竟。
我和索大如被催眠一样,正要迈步下去。忽然背后伸出两条胳膊,给我们俩后脑勺一人重重凿了一下。我们两个这才如梦初醒,回头一看,原来是古大叔。
古大叔一脸不高兴,掏出两团绿色玩意,让我们抹到嘴里,然后往脑门狠狠一拍。我一入口便尝出来,这是上好的芥末,不是芥末膏,而是手工研磨出来的新鲜山葵。那辣味,直冲脑门,加上那一拍,登时让我灵台一片澄净,恢复了清醒。
“快离开。”古大叔拽着我们俩,匆匆离开峭壁,顺原路返回百草园。那奇妙的歌声,一直悠扬地回荡在耳边,似乎只有咫尺之遥。若不是有芥末撑着,只怕我会转头再回去。
进了百草园,古大叔端出一碗糖水泡糯米花,压上一根筷子,搁在溪水通道前,这才安排我们回屋睡去。
第二天早上起床,小徐表示他很早就睡了,什么也没听见。我和索大追问古大叔到底怎么回事。古大叔说这百草园里有些植物有轻微的致幻作用,昨晚你们俩在园子里呆的时间太久了,有点头脑不清醒。
我不信,说那白影呢?嗡嗡的歌声呢?还有元宝山峭壁上那一片片悬棺呢?总不是幻觉吧?古大叔哈哈大笑,说我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吃罢早饭,古大叔驱车带我们进山,先围着元宝山转了一圈,山另外一侧的北坡比南坡还缓和,根本没有什么峭壁。我有点不敢相信,那峭壁悬棺的印象太深了,不太可能是幻觉。古大叔想了想,带着我们七转八弯,开上一条陡峭细长的蜿蜒土路。路边有一个标志牌一闪而过,似乎是啥啥研究中心,我没看清楚。
到了土路的尽头,古大叔忽然停车,说到了,你们自己看。
我们下了车,抬头一看,顿时愣住了。眼前是一片平直峭壁,密密麻麻挂着无数小悬棺,有嗡嗡声传来,与昨晚遭遇全无二致。我再仔细一看,空中飞舞的全是一群一群蜜蜂,它们在悬棺进进出出,忙碌不已。
古大叔说,这里叫做关门山,是中华蜜蜂保护区。这里环境封闭,花蜜资源丰富,可以最大限度模仿中华蜜蜂的野外生存。研究人员把数百个有如悬棺大小的蜂箱,挂在一面崖面凹凸不平的峭壁上。
(13年曾经对此有报道,图片来自中国新闻网)
百草园的花太香了,这些神农架的蜜蜂有时候晚上也会来,采蜜之后再聚成一团,嗡嗡地飞回峭壁蜂巢里去。我在园子里听到的声音,林子里追踪的影子,悬崖上看到的景象,其实是这么回事。
这个解释,我将信将疑。那晚听到的移动声,分明出自人类,绝非蜜蜂。更何况关门山距离元宝山很远,我和索大怎么可能在夜里瞬移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这些疑问,最终也没得到解答。我们索性把它抛之脑后,静下心来享受山林隐居生活。
我们在这里又住了一晚,再无任何异状。在回去的路上,我望着车窗外的山林,百无聊赖,试图哼出那个夜里听来的奇妙旋律。不料司机突然面色大变,厉声让我别唱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来历?我问司机。
司机犹豫了一下,说这在神农架,叫做打丧歌,也叫阴罗鼓。土家人称之为撒尔嗬。当地如果家里有人去世,左邻右舍都会带着鼓乐前来闹丧,谓之伴灵,围着灵柩通宵达旦,唱得就是这么个调调儿。
土家人有句俗语,叫“人死众家丧,一打丧鼓二帮忙。打不起豆腐送不起情,跳一夜丧鼓陪亡人”。他们相信,死者的灵魂可以借此得到安慰,不再返回身体。
我闭上眼睛,回想起那一晚的情景。峭壁下那悬棺附近飞舞的白色影子们,可不正围绕灵柩,跳着阴罗鼓的旋律么?
那一夜闯入百草园“摸秋”,然后又返回峭壁的,到底是什么呢?那阴罗鼓的声音,到底是召唤它回去,还是在引诱我们过去呢?
这一切,恐怕只有再来一次这里,才能得到解答了。
对了,当我们返回武汉时,又出了个小小的意外——或者说,一个小小的发现。
他们压根没给我订返程的票,据解释说是沟通疏漏,可我觉得应该没那么简单……
(配图为随行设计师小徐手笔,他在这个故事里没发挥什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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