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生(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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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两天我一直维持在焦灼状态之中,我在等待袁洁的电话,不知道她究竟能不能找到随生婆婆。我最后的一丝希望完全依托在她身上。
短短三个月内,几乎能试的办法我都试过了。我去过台湾,进过苗族山寨,北上走到西藏,南下去到越南。所有可以搜集到的与时空穿越,前世今生有关的方式我几乎都尝试过了。而所有的努力不是徒劳无功,就是付之东流。我始终是回不去,也始终没有答案。
可是就在我感觉无望之时,意外之中却在半年前的一篇寻人启事上见到了海兰珠的名字。那篇启示上的只字片语让我感觉那是在说我,可是发启示的人却是寻踪难觅,只留下一个早已不存在的地址与一个名字——随生婆婆。
“海蓝,下楼吃早餐了。”妈妈温柔地唤着。
我收回飘散的神志,不敢磨蹭抱着电话跑下楼,餐桌上的早餐依旧丰盛异常。
“妈,别总这么忙和了。有空就多睡一会儿吧。”我坐下看着妈妈不舍地说。她总是如此竭尽心力地照顾着更令我无地自容,毕竟妈妈早已经不再年轻了。该换我孝顺的年纪却还在为我操劳。
“没事,你多吃点儿比什么都强,看着你一把骨头妈就难受。来,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妈妈边说着边夹了生煎放到我碗里。
我内心一阵酸楚,如果这次真能如愿见到随生婆婆,也许我和父母会再次分开。
为了不让自己打转的眼泪落下来,我不得不迅速转换了话题:“听见我爸一大早就出门了,又忙什么去了?”
“还不是因为上面来检查组了,每回儿都这样,别看你爸退了,一样清闲不了。”妈妈轻描淡写着。
“还是应该请个保姆,爸总是这么忙,您自己在家我不放心,有个人陪着会好很多,要不然让表姐他们一家住进来也行,她不是一直都想来上海的吗?”妈妈毕竟也快六十岁了。
“以后你多多陪陪我不比什么都强。”妈妈一句话入直插我心中的痛刺。
“妈。我——”
“铃铃铃”——我即将出口致命的话被铃声解救。
“喂?”我急忙地摁下应答键。
“海蓝,袁洁。你要找的人我找到了。”听筒内传出的声音。
“真的?!在哪儿?”我激动地几乎要捏碎了话机。
“Chicago。”
果真与我所调查的相符。
“可以直接见到她吗?”这才是我最关心的。
“基本上是不可以。”很不乐观的声音。
“为什么?”
“她现在人躺在StLuke’sHospital。你可能还不知道,她已经人过百岁,患有严重的肾病,人时醒时昏迷的,现在只不过是用仪器在维持生命。”袁洁的话让我感觉浑身上下冷透了。
难道我注定了不能回去?不能得到个结果?
“不管怎样,你帮我订一间方便去StLuke’s的Hotel,总之我办好签证就会立即飞过去。”无论如何,哪怕是微乎其微的机会我都不能放过。
“既然你还是决定要过来,那我们就Chicago见吧。”
“嗯。”我沉沉地应着,困险在自己的思绪里。
“谁啊?”妈妈的声音惊散我纠结的愁绪。
我忙收起伤心之色,怕妈妈担心,回了一句:“袁洁。”
妈妈瞬间皱起眉头,眼神充满忧虑,“海蓝,妈妈还以为你放下了。唉,何苦呢?毕竟他已经结婚了,多做纠缠对你们两个都不好。”
“什么?”我有一瞬间的迷惘,顷刻却明白了过来。妈妈听到我刚才单方面的话,以为我要找的人是袁逢。难怪她会误会,谁让袁洁是袁逢的亲姐姐,会被误会理所当然。
可是这一刻我却不愿开口说明,就让妈妈误会吧,否则我又该如何解释呢?
“海蓝,难道真得还忘不了他?”妈妈口中指的是袁逢。
“嗯,忘不了,只要活着就忘不了。”而我心中想的却是皇太极。
“唉,——造化弄人啊!”妈妈在为我的遭遇心痛感慨,“既然你决定了要去,妈也拦不住你。只是你自己的人生一定要慎重选择。”
“妈,以前我也认为可以选择,可是当你真得用灵魂去爱一个人的时候,才发现根本就无从选择,也由不得你去选择。”我的眼泪溢满眼眶,因为说出这句话绞痛了心上的旧伤口。
妈妈震惊着我口中的话,可能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会如此地爱一个人。
“如果真的这么放不开,那你就去吧。只是千万别伤害了无辜的人。”妈妈的善良让她在为袁逢的妻子担忧。
我当然不会伤害袁逢的妻子,因为我根本不会去纠缠她的丈夫,我有自己的丈夫。
“妈,如果有一天我为了自己爱的人离开了你和爸爸,你们会不会原谅我?”我望着母亲无比严肃地问。
“傻孩子,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只要你自己过得开心,父母就满足了,又岂会拴你一辈子?”妈妈的双眼微笑成弯月形,充满了慈爱。
我投进母亲的怀里,无声地用心说:“注定这一辈子亏欠你和爸爸的太多,只希望如果我再一次离开,你们能少思念我这个不孝女一些,不要再被我所累。如果我回不到他身边,就哪里都不会去了,只会守在你和父亲身边一辈子。”
我坚持不让父母到机场去送行,离别的太多,不但没有习惯反而更是惧怕那种情景。坐在靠窗的位置,我把夜晚的上海深深地印在脑子里。
飞机首先抵达洛杉矶国际机场,当时是凌晨三点多。我要在这里转机,两个小时后直飞芝加哥。
外面一片黑暗,飞机起飞降落的声音格外清晰,我一个人孤单地拖着小行李箱走在国际与国内航线切换的通道上。
迂回的步行通道中我低着头专注于自己的步伐,直到撞到了迎面而来的人我才回神。
“Sorry,it’smyfault——”还未来得及抬头,我已经直觉反应地道歉。可是当我看清眼前之人,最后一个尾音却惊讶地被吞了回去。
真不知是该说四年不见,还是八年不见。
我们彼此对视着,眼神中有太多只有彼此才懂的情绪。
“是袁洁告诉你的吧?”终是我先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为何宁可找她,也不找我?”袁逢的声音突然让我感觉好久远。
“感觉再见到你会尴尬。”我在他面前养成了实话实说的习惯,从不会说什么善意的谎言。
“尴尬?仅此而已?”他眼中那份挚热的情愫让我想逃避。
“袁逢,八年了,一切都变了。”我平静地提醒他眼前的事实。
“你感觉变了吗?为何你沉睡不醒了八年,却感觉一切都变了?而我几乎夜夜无法入眠地度过八年,却感觉一切都没有变?”他让我清晰地看到他这八年所遭受的痛苦。
“对不起——”虽然明知他凌晨守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要听这句话,可是我也没有什么可说。
“海蓝,还记得‘圆叶氏’吗?我们曾经那么接近幸福,为何一切会演变到今天这一步?难道我们不能回到从前吗?”他的眼神那么渴求,似乎只想寻回遗失的美好。
“何必自欺欺人,你还是怜惜眼前之人吧。”他明显把得不到的东西当成了最好的东西。可现实并非如此。
“海蓝,——”他还想固执下去。
我却直接打断了他,“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你。的确,当初我喜欢过你,依赖过你,还认为自己离不开你,但是这些都并非真正的爱。如果当初我早些明白这一点,而不是被你的好条件蒙蔽了双眼,也就不会困住你这么多年。我已经够错了,难道你还要我继续错下去吗?”
袁逢径自摇着头,满眼的不信。
话或许刺痛,却是此刻他最需要的慧剑,斩断那捆绑的情丝。八年了,我能理解他并不好过,否则也不会拖到我苏醒过来之时才结婚,而这个矛盾的时间巧合怕是会更容易导致他作茧自缚。
“并不是你不够好,感情就像是一把钥匙只能打开一把锁;而你并非我的钥匙。快回家吧,别再为我浪费宝贵的时间,有空多陪陪你真正该疼惜的人。”我说完看看表,差不多时间该入闸了。
“难道我们之前五年的感情你真能忘得一干二净,完全放得下?”袁逢不肯放我走。
“我从没想过忘记,也不可能忘记。只是那份感情已经成为记忆了,尘封起来就好,想念彼此的时候就拿出来温习一下。就让它没有丝毫重量吧,以免压碎了现实中的人生。婚姻是一种选择,也是一份责任,更是一条必须走完的路,别做任何事情让那个陪你走这漫漫长路的人受伤害。”其实我对他也有不舍,就像是对老朋友,只希望他过得好。
见袁逢情绪沮丧不说话,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以前只要他不开心,我都会装作比他豁达,去包容他,宽慰他。
他注视着我困难地笑了笑。
“你保重,我要走了。”看到他能笑,我也算放心了,或许他需要的就是一个死心的借口,否则他会觉得自己失去了很多。
我拖起行李箱绕过他,向入闸的关口走去。
他却伸出手臂硬是挡下了我的去路。
我无奈地注视着他,他却像当初一样真心地望着我说:“海蓝,可以再给我一个Hug吗?”
我伸出双臂,踮起脚尖圈住他的颈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忽然感觉到了他的眼泪,我怕自己再不走也会哭出来。抽了手臂,我头也不回地冲过闸口,只留给他一句:“各自珍重!”
飞机抵达芝加哥O‘Hare机场时已是正午时分。
袁洁站在出关口,一目了然。
她看着我先是一惊,随后冲着我扑了过来。
“海蓝,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她抱着我哭了出来。
我反而笑了,轻轻拍拍她的后背。朋友就是如此,即使再多年不见,相见时依旧亲昵温馨。
我们并没有耽搁时间,到酒店登记之后便直接奔StLuke’s医院而去。
在出租车上,袁洁拿出全家福对我说:“还记得他吗?袁逢打橄榄球时候的朋友,他就是我老公,这是我大女儿Tracy,这是小女儿Sussan,旁边这只松狮是Charlie。”的2e65f2f2fdaf
照片中幸福微笑着的一家人让我羡慕不已,八年中原来人生会有这么多的转变。
“袁逢的妻子如何?”看着袁洁的全家福,我突然很好奇。
“韩国人,我这里有一张他们婚礼时的相片,你看看吧。”说着她在钱包里摸索一通,抽出一张相片摆到我的眼前。
才瞄了一眼,我就紧张地一把夺过相片,举到眼前仔细地看着,深怕是自己看错了。
李静炫?!——相片中幸福笑着的女人分明就是穿着婚纱的李静炫。
“海蓝,你没事吧?怎么这么大反应?”袁洁发觉了我的反应失常。
我放下照片,望向车窗外穿梭交错的人群完全不知该如何开口。
难道真是前世今生?否则为何总是会遇到与生命有着牵绊的人?如果说皇太极与蒋谨淳相似是意外,难道袁逢与李溰也是意外,还有袁逢的妻子?人生怎会有这么多的巧合?究竟是不是彼此亏欠了太多,所以想分都分不开?
我和袁洁来到随生婆婆的病房区,却被护士拦在了门外。因为我们对随生婆婆而言就是陌生人,没有探视的权力。
正说破了嘴地找借口,一个黑人护士却突然由一间病房内走了出来,对着我们面前的阻挠者说了一句:“Letthemin。”
可是走到随生婆婆病房的门口,袁洁却又被拦了下来。
“Onlyoneofuladiescangetin。WhoisHarjol?H-A-R-J-O-L!”那黑人护士说着浓重的美式英语问道。
“Harjol?”袁洁不解地看着我。
我忽然有了反应,那是哈日珠拉,蒙语的海兰珠,我在网上搜索资料的时候见过这种拼写方式。
“Yes,Iam。”这一刻,我眼前充满了曙光,兴奋得心跳加速。我终于有希望了。
“Sheisnotwellatdamoment,sobequietplz!”护士将我领进ICU外换卫生服,戴口罩,并嘱咐着。
我承诺地点了头,随她进入了病房。
病房内没有拉开窗帘,因此一片昏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病床上分明躺着一个孱弱的老人,身上架满了仪器,似是奄奄一息。我开始时站的很远,因为内心忽然后怕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相似的画面。
护士按照随生婆婆的要求摘下了呼吸器,安静退了出去。她退出去时,我依旧是站在靠门口的位置上。
门重重地掩上了,病房内瞬间静得可怕,只能听见她费劲喘息的声音以及心脏监视器发出的“嘀——嘀”声响。
我一步步缓缓走上前,直至站在她床边。可是昏暗的光线下,我完全看不清她的脸。
“终于等到你了。”她发出苍老虚弱的声音,短短一句话,便令她喘息不已。
“您在等我?”我感觉难以置信。
“正是因为——前世我欠了你的,所以等着——今世还清——欠你的恩情——就可以进入下世轮回了。——你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就说吧。”她的话反而令我眼前的疑云越聚越重,她半年前发的寻人启事,她在等我?
“我究竟是谁?海兰珠,还是叶海蓝”我最困惑的问题。
“两者介是。”她的回答似是而非,令我更加迷惘。
“我不明白。”
“你带着这一世的灵魂——回到前生,你以为——自己抢占了真正海兰珠的身体,熟不知——那个海兰珠便是你自己的——前生。”
居然真是我的前世?“那我的前世呢?为何我前世的灵魂不见了?”
“前世的灵魂与今世的灵魂——其实是相生相依的,只是——今生的灵魂占居了主导的位置,就像是一个在主意识中,一个在潜意识里。人在今生——总会有一瞬间的恍惚,感觉某个人——或动作似曾相识,那都是——前世的灵魂在潜意识勾起的知觉。”她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我努力认真地听着,试图找到答案。
“可是为何我当初会回去前世?即是回去了,为何现在却又回来?”
“这就是所谓的机缘,人在临死之前——都会为自己的后世留下一个最强烈的愿望,即使是再没有贪欲的人——也会有愿望,而这个死前最后的愿望——就像是下一世机缘的锁匙,掌控着机会与缘分。你与他——前世临死之前所留下最后的愿望——断送了这一世的机缘,也因此——你必是要回去前世走上一遭,否则——从这一世开始,你与他便是再不相知,永无相守。”
随生婆婆的解释让我不自觉地陷入沉思,我根本记不起自己在那一世逝去之前许下了什么愿望,只是清晰刻下了皇太极眼泪带来的心碎。
“所有人都不会记住自己前世所许之愿,除非——是到了今生的尽头,才会看到些许前世今生的画面。而我也是半年前才明白——今生我最大的机缘就是要等你,因此才苦苦拖住最后一口气——等着你的到来。”她说着挣扎地要去拧病床上方的灯光控制器。
我迅速伸手去帮她,转亮病房灯光的同时,我低头与她对视的一刻,整个人不自觉后退一步。
虽然皱纹盖满了面部,可是依旧遮不住容貌。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才是——前世今生。
“哈达公主——”我唤着她的名字。
“莽古济上一世欠了你的恩情,——曾经说过来世再报。今生便由我——随生婆婆还了前世她欠你的,也算完成前世最后的愿望了。我必须要让你明白,你与他——前世的苦痛纠缠虽然结束了,却注定了今世错误的机缘。若不自己亲手扭转命运,你和他已是注定了——来生的机缘已断。”莽古济凝神郑重地对我说。
“难道说我再也无法回去了?”我已经嗅到了失望的味道。
“他其实今世就在你身边,——你又何须舍近求远,非要回到前世与他作伴?”
“谁?蒋谨淳吗?可是他们对我而言根本不是一个人。”
“是不是同一个人,你又何必急着下定论。——前世已成幻象,该你走的路已经走完了,是必然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了也改变不了死亡的事实。可是今世不同,今生的一切都还没有写下,只要你能忍受今世机缘的磨难,——必然会有来世的相守之日。”她眼神中充满了力量与期望,那些像是要将它们传递给我,让我走下去这世之路。

当我走出StLuke’s医院的时候,满脑子缠绕的都是莽古济最后一句话。
“是不是同一个人,你又何必急着下定论。”
我们走向路边,等着出租车的到来。袁洁看着一脸愁云的我也选择了沉默不语。
“海蓝!”突然她大叫一声。
我还没有回神,人已经被袁洁使劲拽了回来。原来我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马路上,一辆车正从右手边驶来,还好她先回了神,将我拉了回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是她用力过猛,我瞬间失去了重心向反方向倒去。
一双有力的手忽然从后背托住了我偏失的重心,令我免于跌个人仰马翻。
我窘迫地转身忙对相助之人道谢:“Thankyousomuch——”
一瞬间我的声音没了,只是看着眼前带着眼睛,身着医生制服的斯文男人发呆。
他礼貌地笑着对我说:“Notatall。”然后与同事并肩而行,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
我盯着他远去的方向,半天找不回自己的思绪。
袁洁的手在我面前不停地晃着,说:“你不是吧?发花痴了?不过的确挺帅的,还是Doctor。没有一百分,也有九十五了。”
突然感觉心情轻松了许多,我微笑着转回头问袁洁道:“如果我告诉你他以前喜欢过我,你信不信?”
“喜欢你?算了吧。我看不认识你倒是真的,没看人家连头都不回一下吗?”袁洁用手指点着我的脑袋,好像是要敲醒我。
“走吧,我请你去吃饭,你说是吃中餐呢,还是日本料理?”
我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钻进出租车里,我在汽车开动前又看了岳讬的背影最后一眼。
这样多好!岳讬你终是没有失信,说好了今生就算相见你都不会回首看我的。可是能这么看着你,知道你过得很好我也就安心了。
我现在已经越来越相信随生婆婆的话了,虽然我并不知此刻蒋谨淳人在何处,可是我记得医院拐角处的身影。我相信他一定在世界某个角落,也许就在不远处。
皇太极,我不相信我们今生无缘,就算是天涯海角,我都要在这个世间找到你。因为哪里有你,哪里才是家,才能是归宿。
四十五年后
感觉自己双眼花得越来越厉害了,想找片头痛药都如此费劲。好像是这瓶吧——架高老花镜,把药瓶拿得更远些。
“您正有一个视频电话进入,号码为0838******,请您接听电话。……”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吓得我手一抖,好不容易找到的药瓶脱手又掉进了药箱。
我却没有心情继续找药了,这是蒋翊楚打来的电话。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情况有变?我紧张地来回找着遥控器,匆忙地按下应答键。
“小楚。”我正对着屏幕中显示的焦虑面孔。
“蓝姨,您快过来中兴医院吧。我爸——我爸怕是快不行了。”小楚抽噎的哭声卡住了话尾,我的心猛烈抽搐着。
“这就过去,你先别慌。”我迅速关了电话,一只手抱了大衣,一只手颤巍巍地提着鞋跟。见鬼的鞋子,为何就是穿不上!
不管了,拖着拖鞋我疾走出门。
才离开医院不过五个小时,难道这次他会挨不过去?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上眼底。
连夜的一场冬雪银装素裹了北京城,出租车绕进中兴医院大门。
“叶奶奶,地这么滑您怎么穿着拖鞋就出来了?”涟澄看见我挣扎着要下车,跑了过来扶住我。
“你外公现在如何了?”我紧张地握住涟澄的手,惧怕地问着。
涟澄双眼红肿着,瞬间泪水又涌了出来,完全说不出话,只是搀着我向病房走去。
“蓝姨,您总算来了。我知道爸一直撑着最后一口气——等着您。”小楚跑过来扶住我,哭着说。
“今早上不是还好好的?”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医院浓重的消毒水味道刺激着我久违的痛楚。
“三十分钟前,爸的——爸的心脏跳停过两次。医生立即下了病危通知,怕是——怕是要准备——”小楚的声音湮灭在痛哭声中,涟澄更是难以抑制地嚎啕大哭。
我轻轻拍拍小楚的手,压下苦楚至极的眼泪,安抚道:“该来的总是逃不掉,这里是医院。乖,带涟澄去洗把脸,不要骚扰其他病人。”
看着她们母女两个走远,我换上卫生服,深吸一口气,转动重症监护室的门扶手。
他依旧像是平常一样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上依旧贴着心脏监护器,双目紧闭,嘴巴大张着努力地呼吸着,胸口无力地上下起伏着。
我眼前霎那间一片模糊,感觉双腿发抖地完全迈不开步。一点一点我挪到他床边,伸出手握住他早已长满老人斑的手背,轻轻吐出三个字:“我来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了一下。已经大半年了,自从上次脑溢血,他便不再有过任何反应,就像一个完全沉浸在自己梦乡里的人。
当他双目缓缓睁开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自己面前出现假象。
看着他连续试了许多次要抬起手,我压住他始终抬不起的手问:“你可是要什么?”
他虚弱至极,缓缓摇了摇头。
我立即明白,小心取下他面上覆盖的氧气罩。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贴身附耳他唇边。
“这辈子——是我——辜负了你。”一颗老泪顺着他眼角徐徐坠落白色的枕头上,湿开一个圆圈。
“何必说这样的话,我从来也没有苛求过你什么。”
“一直——都是——我在逃避这份——感情,从来——都不敢表露出。”短短几句话已经令他说得我心酸至极。
“不要说了,你好好休息——”我不愿回顾这一生与他无数次的擦肩而过。
“不说——我就要带着——这一辈子的——遗憾走了。”他虽然被岁月磨得有些面目全非,一双眼睛却始终那么固执。
我深吐一口气,抹掉挂于脸上的泪水,给了他一个勉强地笑容说:“风风雨雨这么多年,难道我还不了解你吗?”
蒋谨淳深深地望着我,沉沉的情愫缓慢流过眼底。我们共同度过的大半辈子,说起来也许只是简单几句,日日过下来却是五味俱全。
“我——想——娶——你!”他突然异常坚定地望着我说。
我顷刻间却又哭了出来,就像是以前那个少不更事的女孩子,更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也许我等这句话实在太久了,接近半个世纪,等着他的一句话等到我完全死心。这一刻听到时居然感觉出奇得不真实。
“这句话——十年前——我就——想说了,就在——送你去——温哥华的——路上。”他的眼神开始慢慢退色,声音轻不可闻。
十年前?记得那是一个雨天。袁逢身患肝癌,第三期复发,已是类同死期缓刑。我匆匆赶回了加拿大,陪他走完了人生最后八个月的岁月。蒋谨淳送我至飞机场,一路上少言寡语,似乎满怀心事又似乎无欲无求。原来那时他已是挣扎之中开不了口。
“为何当时你不说?现在却要说?”我背转身,痛苦揪心的感觉吞噬着无力的身体。时至今日,难道我还能骗自己从未奢望过什么吗?
“我是真得爱你,我的海兰——珠。”最后一个音被吞噬在他嘴唇无力合上的瞬间。
我扑到他身前,震惊地盯住他渐渐暗淡的面孔。
他用独有坚定地眼神望住我,缓缓闭上了此生再也睁不开的双眼,嘴角定格着上扬的曲线。
“爸——”
“外公——”
伴随着小楚和涟澄冲入门的哭叫声,我的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再也抓不住身体任何一丝的感觉。
“蓝姨——”
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到那个世界,庄严的大清门,肃穆的崇政殿与十王亭,繁华深处的翔凤阁,恬静安逸的五宫……我在找寻,找寻满载着我情愁的关雎宫。
这里是正门,走进去有正厅,左面有小偏厅,寝室内迎面床炕上吊挂着八子的悠悠车,最里面摆放着皇太极日日埋首批阅奏折的书桌,一片信纸赫然摆放在书桌上。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突然很遥远的声音传了过来。
“上天之子,纽欢台吉,武笃本贝子,先世祖宗:朕,爱新觉罗。皇太极今敬祝者,丰于首而仔于肩,卫于后而护于前。今日登基帝位,受“宽温仁圣皇帝”尊号,建国号‘大清’,改年号‘崇德’。自此必忧国勤政,励精图治,厚爱臣民。列为神明,庇护众生,永寿大清兮。”
我望到了他身着黄袍的背影,似是触手可及,可却是阻隔着两个不可逾越的空间。只能这么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
“啪”一声,我的世界突然失去了所有的画面,变得刺目一片。
“涟澄,小声点,你叶奶奶还未醒呢。”这是小楚的声音。
“妈,叶奶奶会不会有事啊?外公走了,叶奶奶会不会也——”涟澄忽然抽噎的哭声传进耳朵。
“不许胡说,有我们陪着她,你叶奶奶不会有事的。”
真实的声音让我明白自己还活着,活在既没有皇太极也没有蒋谨淳的尘世上。
我努力睁开一双已经看不太清东西的眼睛,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卧室。这次不再是医院,这是我自己的家,自己的房间。
一阵轻细的脚步声渐近,我迅速闭起眼。并非故意装睡,只是现在的我无心也无力开口。
似乎是她们放了什么东西在我床头。
同样的“啪”一声,忽然的昏暗让我明白是她们离开了。
挣扎了半天,终于坐起身,轻拍两下,光线瞬间由昏暗变得明亮。看到床头柜上摆着一杯水,还有我平日里离不开的药。
一个纯白的信封被压在玻璃杯下,我小心翼翼地抬起水杯,抽出那封信,上面的小字让我茫然不已。
把老花镜放哪里了?好像是中午掉在药盒里了。
我挣扎着起身,披上毛衫,拖着一双无力的腿去找眼镜。
坐回到了床上,缓缓依靠在枕头上,戴上老花镜,抽出了那封信。
海蓝:
苦苦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不得不选择用最笨拙的方式告诉你我压在心底数十年的话。
还记得吗?四十年前我们第一次单独在海边聊天时,我曾经对你说过:如果一个男人能轻易为另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家庭,那么他又凭什么被这一个女人信任?
那个时候我很清楚自己担负着对家庭的责任,尤其是对女儿的责任。我有妻子,不该心里总是有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心灵的背叛其实更残忍过**的背叛。可事实却是我已经背叛了,从你第一次踏进Aleora时就已经背叛了。
那时候我并不愿承认自己一个快三十五岁的成熟男人居然会对一个拉开办公桌满柜子零食的女孩子动心。起初直觉得认为会对你另眼相待是因为你有生命的活力,有一股新鲜的感觉。
我并未对你表示好感是因为我们人生的轨道那么不同,你有爱你的男朋友,而我也是家有贤妻。我们就该像是绝缘体一样,永无感应。
虽然明白现实,可是我却无法抑制地关注你。你工作完全是拼命型,有时不提醒你,你都不会知道自己该休息了。可也就是因为我的提醒不够及时,让你晕倒在浴池内,导致了大脑严重损伤,变成了植物人。你永远不会知道当时看着一动不动的你我有多么自责,就感觉是自己亲手毁坏了你。虽然以Aleora的名义支付了你所有的医药费用,可是我并没有丝毫释然的感觉。
我为了躲避很多直觉里恐惧的东西离开了Aleora。但是每次获得假期我都管不住自己的双腿,总是想第一时间跑回去看你。每次都期待着能见到空空的病房,那样至少证明你已经清醒了,可是每次见到的都是日益消瘦下去的你。
终于,在你昏迷整整八年后我听到了护士小姐亲口说了一句“她已经苏醒了,一切恢复正常,刚刚才办理了出院手续。”
我兴奋地追跑了出去,本以为能见到你,却是一无所获。
那一刻我嘲笑自己的贪心,本来就对自己说只要你能醒来就好,不会继续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因为你或许已经不记得那个曾经口中的“蒋总”了。
当你再次出现在澳洲Kraft时,我几乎以为那是幻影,是自己又回忆到了十年前的一幕。可是你却穿着淡蓝的小洋装,成熟地对我笑着。那一刻至今都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永远抹不去。
真该感谢老天,有生之日居然还能体会久违地心潮澎湃。
可又在不停地提醒着自己,你不是属于我的,而我也早就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
三十五年前,恬静因为车祸不幸离世,当时小楚才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我又被调职返回中国创建新的亚洲区总部,在工作家庭双重的压力下我疲惫不已。但是结果还是没有教好孩子,我时常严厉的批评令小楚感觉得不到关怀,个性变得反叛至极。
我情急之下的责骂规劝都不得其法,最后小楚因为交往了社会上的流氓,沾染了一身的恶习,更可恨的是居然有人诱骗她吸毒。
我狠心将她送入戒毒少管所,父女也因此决裂,心存隔隙。小楚自此不愿见我,我痛心疾首深怕失去了女儿之时,是你代我隔三差五去看望小楚,拿她当朋友一样尊重,开导。
小楚逐渐变得很依赖你。看着女儿一天天变好,我对你充满了爱恋之外的感激与依赖。
小楚对你说,如果我再婚,她离开家出去独立。我们互望着对方。可谁也不敢跨出警戒线一步,触摸那道电门。
日子一天天过下来,转眼小楚成家立业了,接着涟澄出世了。本以为也许这份感情该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谁料涟澄的爸爸投资失利,亏下数千万负债,居然想不开撒手人寰。小楚带着产后忧郁症和还在襁褓中的孩子搬回家,一堆的困难再次摆在面前,我们又变得谁也再无暇顾及那份抓不住的情感。
当一切事情再度明朗开来之时,你我两人也已是快近七十岁的老人了,能看到彼此已经非常满足了,还会计较什么呢?也许注定了你我今生无缘。
可是如今我就要不久于人世了,深怕这些话再不告诉你,就没有来世了。感觉自己总是在亏欠你,连累你,甚至捆绑了你的一生,让你注定了孤独终老。我本来不想招惹你,总认为自己给不了你幸福,事实也确实如此。可是对着一份无望的感情,你却始终没有要求,没有怨言安静地守着我。
死亡是必然的结果,可应该不是一个终点。如果有来世,我希望可以找到你,不对,我一定要找到你,哪怕是千山万水。我一定要娶你,和你彼此慢慢守着变老,直到彼此都再也走不动。
海蓝,别怪我,也请耐心地等着我,等着我们的来世之约!
蒋谨淳
我缓缓将信贴在心口,许多画面参杂而来,有前生的,有今世的,它们此刻已经浑成了一片。可是这个世间此时此刻却只剩我孤独一个人,突然间记起了自己前世许下的最后一个愿望。
李溰许下了愿望要今生先遇到我,结果我先遇到了袁逢。
李静炫只想来世做李溰的妻子,今生她也做到了。
岳讬答应我的请求,今生再与我相遇也不会回头看我一眼。
或许布木布泰今生再也不想和我有交集,因此我没有遇见过她。
而皇太极不想再用自己的爱来伤害我分毫,结果造成了蒋谨淳这一世都不敢说爱我,让我们人在一处,却是两地心伤。
一直以为自己前世的愿望是不要再做皇太极的妻子,因为我确实没有做到。但是现在我终于清楚明白那最后的愿望是“决不再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我先死去。”所以今天他先于我离去了,只留下足以吞没我的两世情缘与回忆。
可是一切并没有结束,只等来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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