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曾经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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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的氧气罩遮住了雪白的面容,修长的睫毛仿佛失去了生命力,鲜血正一滴滴注入那清瘦皓腕中。
九洲的视线顿时凝固,全不觉自己的手脚冰冻似铁。
呆呆地,她握紧了那同样冰凉的手。
或许她应该对他说话,或许她应该流出泪来,让他能在寒冷中听到呼唤,在黑暗中触到温柔。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恐惧像氧气罩一样罩住了她,让她的每一口呼吸都浸泡在剧烈的心痛中。
正云……他怎么会——沉寂至此?他的脸颊在羞赧时会泛上淡淡的粉红,他的眸子在望人时会漾起层层涟漪,为什么一抹无生气的白色抹上了他的双唇,干涸了他长长密密的眼睫?
……这,是否就是“死”?
九洲打了一个寒噤,双拳握紧至指关节泛起青白,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紧张绝望到无以复加。全然忘了那人的手还在自己掌中。
突然,一声低得几乎弱不可闻的动静从氧气罩中逸出。
沉重的睫毛动了动,仿佛鸽子的翅膀沾了雨水,展不开来;又似乎空气太沉重,他单薄的呼吸拂不开阻力。
“正云!”九洲惊疑唤道:“正云!”
声音含糊而痛苦,九洲低头凑近他干裂的唇边,断断续续的听到“你……搬家……”几个破碎的音阶。
昏迷中的乐正云仿佛重复着某一句话,只听得清间或的几个字。
“正云,很难受么?你要什么——?”赫连九洲急切的唤他。
“你……就……走”正云仍在重复那句话:“搬家……不……速……”
终于,九洲全身一震。
他一遍遍梦呓中那些破碎的开头,不是“你”,而是“李”。
——李、九、州、你、搬家了、不告诉我。
——李九州,你搬家了不告诉我……
——李九州,你搬家了不告诉我……
一遍一遍无意识的呢喃,仿佛永无止境的悲伤回旋在生命的空谷中。
九州突然伸手去探他的额头。那里,一痕月牙形的浅浅疤痕,让她如被开水烫到一般猛然缩开手。
一线浅痕,利剑般划开岁月的尘土,燎原大火将回忆的引线点燃。
赫连九洲浑身沸腾。
过山车、大火、星空、眼泪……
这些景物旋转在一起,终于冲破记忆的闸门,一江春水潮涌而至。
夜幕,星空。
游乐园中的旋转木马正欢快的唱歌,南瓜马车拖着童话的尾巴慢慢爬行,小朋友们咯咯的笑声将大地点缀得如此热闹,以至繁星喧哗的天空都显冷清。
欢乐中,没有人注意一点烟头的火光钻出草丛。
星星之火随风扩散,攀附着盛夏干燥的空气和树木繁盛的枝叶,汹涌腾空而起!
顿时,尖叫声、脚步声、哭喊声,混乱成一片……
所有游乐设备立刻断电!突然,人们惊骇发现,高高的过山车上,一个小孩被留在半空中。
火势猛烈,无人敢妄动。这时,一个小身影拨开人群冲过去!顺着过山车往上爬,在大人们的惊呼中,她踩着火焰到达了半空,不容置疑的娇嫩的声音喊:“跟我跑!”
足下滚烫,相牵的小手拽紧了希望。
拼命跑着,终于——只差一步,就到地面了。
可火势封锁了道路。
“往下跳!”小女孩命令。
闭上眼,纵身跳下,只觉额头一阵疼痛。
“额角磕伤了……!”那只清凉的小手用力的按着伤口,笨手笨脚将一个小膏药贴在那里:“还好我随身有带……别动,小心血流不止。”
迷迷蒙蒙睁开眼来,用力看对面的人。
小女孩扎着漂亮的蝴蝶结,可惜被火苗舔得只剩下半边蝴蝶翅膀了,新月般的眼睛那么明亮,荡漾着波光。
他小嘴一瘪,突然大哭起来。
“你哭什么?”
他不理,继续哭。
“已经没事啦。”她歪着头看他。
不理,继续哭。
“消防队叔叔都来了,你看。”她指指前方。
继续哭。
“送你回家,好不好?”
他哭得更厉害了。
“你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
哭声小了,看来她说得没错。但很快像又响亮了起来。
“不准哭了,不然再把你送回过山车上去。”她命令。
他害怕的一抖,不敢出声了,委屈的眨巴着眼睛无声呜咽,很快又大哭了起来。
突然,
她也哭起来。的01
他止住了哭泣,手足无措又有一丝好奇:“你哭什么?”
“我看你这么伤心,那……我替你哭。你就不伤心了。”
护城河边。
“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我罩你。”小女孩声音娇嫩似初生的荷角,拍着小胸脯的动作却很骄傲。

“怎么找你?”轻轻的声音和着河水星光的节拍,沁人心脾。某人这才发现,那刚刚哭过的小脸真不是一般的美丽,小嘴简直是星光雕出来的,比……她在海边捡到的最美丽的贝壳,还要美丽!
“你真好看。”不禁脱口而出。
“你也是。”的cb
“嘿嘿。”小女孩不好意思的红了脸,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字,写了半天,只歪歪斜斜的写出了一个“九”字。的b1
“我叫李九洲……”小才女面子掉大了,既不会写“李”字,也不会写“洲”字……
“是这个‘李’吗?”雪白瓷嫩的小手也捡起一个树枝,一个端端正正的“李”字就出现在地上。
李九州不服气的用小手蹭蹭两下将那个端秀的字抹掉:“连你都会写,太简单啦!”
什么叫,连你“都”会写……?星空调皮的眨着眼睛,仿佛吃吃偷笑。
“你会写‘赫连’吗?”李九州的头微微一歪,小嘴嘟起挑衅的意味。
“不会。”漂亮的人儿如实回答。
“以后我就叫——赫连九洲。看,你不会写了吧?”小才女的自尊心这才得到了一点平衡。
对方并不生气,安安静静的大眼睛又温柔,又清澈。
李九州的脸又红了。
“喂!以后只要报出我的名号,这里的小朋友就没有人敢欺负你。”尴尬的时刻,当然要气势汹汹一点。
美人很乖的点点头:“是报李九州,还是赫连九洲呢?”
一群夜游的水鸟掠过河面,李九州满脸黑线。
这个看似柔弱无害的美人儿,好像并不那么好对付……
“你叫什么?”
“……小乐。”
“小乐,我送你回家吧?”李九州提议。
对方也不说话,小脑袋深深低了下去。
“怎么了?”李九州不耐烦了,一把将那小脸抬起,却是怔住。雪白面孔上满脸泪水。
“你……你怎么又哭了?”
不理。
“你不想回家?”
哽咽着点头。的f7
“家里有人欺负你?”问话有了一点凶恶的味道。
点头,随即又摇头。
“到底有没有?女孩子老是哭,会被瞧不起的!”李九州凶道。她实在是被折磨得不行了,那泪水,泡得人心好酸好疼。
“我不是女孩子。”
“什么?”
对方不吭声了,美丽的眼睛有一点惶然,以及一丝,这个年龄的小孩不该有的隐忍。
九洲并未注意,拉起他的小手:“既然你不想回去,而我刚好也想在河边乘凉。今晚,你就跟我待在这里,好不好?”
小乐用力点头。含泪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顿时,四周的星空原野、河堤月华,都黯然失色。
“你家住在哪里?”
“……”
“笨。连家住哪里都不知道!告诉你,我家住在洛瑜路十五号大街南三门,你可以来找我玩噢。”李九州骄傲的说。
星夜寂静,蝉鸣声声,河水柔柔洗着相偎的梦境,两个小孩肩靠着肩,大树把银色光斑筛在他们酣睡的小脸上……
九洲终于泪流满面。
她早已忘却了,二十年前曾有过那一场星光的相遇。
她真的忘了。的28
二十年时光太长,遗忘如绵延千里的河流日夜冲洗,岁月的尘沙覆盖了童年的精彩,将倾城美丽隐成淡淡一痕月牙。
初次见面那一点莫名的熟悉,终于有了解释。
她不曾……根本不曾想过,那样简单的快乐,会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深成刀痕。他的生命何等萧索,才会将那一抹温暖珍藏至今?
——和“素不相识”的赫连九州交往?
……这个愚蠢的疑问,竟然曾在她心中回旋千遍,终于脱口而出时,携带着报复的利刃刺伤了他眼底最后一片温暖。
但他什么也没有解释——他在骨子里也是那样骄傲的人,不被记起,甚至不被信任,就不再解释!
九洲从来没有这样恨过自己,泪水随着紧紧收拢的拳汹涌而出,仿佛要冲走她的悔恨和错误。
“怎么回事?”医生带着护士冲进病房:“心跳监控显示病人的心跳超出了正常范围!”
“请你先出去!”
“我们要实施抢救!……”
嘈嘈杂杂的声音响在九洲的耳畔,她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一个护士惊呼:“快放开病人的手!”
九洲这才惶然一震,霍然站起揪住医生的衣领,眼中血红的煞气让医生不寒而栗。
“——一定要救他!”她嘶哑冷厉地吼。
“我们理解你的心情,请你先出去等待,我们立刻实施抢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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