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里传出声音的辨析度很高，声线细，尖锐，有些类似女声，这是财政所出纳许庆华特有的鸭子嗓门。
许庆华是老财政人员，在工作中颇有许多不好的习惯，具体来说凡是从手下经过的钱总是下意识地想要“卡一卡”，卡的目的并非是想将这一笔钱占有己有，而是从“卡”这个动作中得到一种权威，权威也就和各种好处联系在一起。
镇村干部都极端讨厌许庆华这种行为，可是讨厌归讨厌，由于钱是一个单位运作的血脉，没有现金流，一个单位注定会困难重重，甚至无法维持。为了少给自己惹麻烦，因此镇村干部都将许庆华奉为上宾，每次见面都好烟好酒招待着。许庆华有什么事情，镇村干部能办的尽量帮着办。许庆华虽然只是小干部，办事能力比一般的中层干部还要强。
也有不怕邪的人向杨定和反映了许庆华的歪风邪气。
杨定和多次在会上当众批评了许庆华，有一两次还说得相当重，弄得许庆华下不了台。在杨定和的威压下，这两年里许庆华的烂章法收敛了许多。
终于，许庆华等到了杨定和被调离黑河镇这一天，对于他来说，守得云开见红日 拨开云雾见明月，心情大为舒畅。今天与一帮朋友到酒店喝酒，喝到高兴处，将这几年受到了窝囊气一股脑发了出来。
参加喝酒的都是镇机关干部，在他们心里也有一杆秤，知道在此事上杨定和做得不错。在这种酒桌上，谁又会为了杨定和和许庆华过意不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心报仇，从早到晚。
在这个现实社会里，嫉恶如仇的人很少，坏得透顶也不多，大多数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明哲保身的平凡人。
站在门口的杨定和脸色数变，但是并未有进一步的行动。
许庆华又用尖锐如公鸭一般的声音道：“杨定和没有啥能力，财政局几个领导都不鸟他。如果换一个头，黑河每年至少要多得三四十万，我们哥们几个人的工资一点都没有问题。”
春节将至，在座诸人的工资都没有完全拿到手，更别提奖金，心里早有不满。他们对许庆华这个说法并不反感，有人就随声附和。
陈汉杰对杨定和颇有感恩之心，就要推门而入。杨定和紧紧抓住其胳膊，摇了摇头，又指了指门外。
原本高高兴兴地吃过晚餐，无意中飞出来的恶语如一桶冷水，将所有人的兴致浇得一干二净。
离开餐馆后，陈汉杰道：“我最看不惯许庆华，若是杨书记不拦着我，我就过去打他几个耳光。”
杨定和道：“用不着跟小人一般见识。”
李颖走了几步，开始抹起了眼泪，道：“老杨，这些人太卑鄙了。”
杨定和慢慢冷静了下来，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我们不是靠别人的议论活着。”
李颖道：“你为了黑河操了多少心，只有我知道。到县里去协调工作，回家吐得满床都是这种事情一年至少要有好几次。老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些人太没有良心了。”
杨定和原本想说“公道自在人心”，想到餐馆雅间里吃饭的人不少，在门口却没有听到一句帮自己说话的话，也觉得寒心，一时语塞。他想起鲁讯先生说过的话，道：“走自己的路，让别人随便去说。”
走进大院，陈汉杰又发了几句牢骚，便与杨、王等人分手。
上楼梯时，王桥安慰道：“许庆华就是一个小人，杨书记犯不着和他生气。”
杨定和语气变得低沉起来，道：“古代县官离任时，都要想方设法弄万民伞。不管是真的假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理念还是深入我们绝大多数官员，我也想在离开黑河的时候得到大家认可和好评，没有料到今天在餐馆里还听见几句真话。”
王桥道：“这不是真话，是极个别小人胡言乱语。你以前在会上批评过许庆化，他是借机报复。许庆华做事的章法非常惹人嫌，如果不是他的姐姐在财政局工作，我都要劝杨书记将他换一个部门。”
到了家门口，杨定和真诚地道：“如果没有当成副书记，就想办法到城里来，别在乡镇工作时间太长，没有啥意思。”
王桥道：“还请杨书记帮忙。”
回到小家里，熊梅感慨地道：“今天这一天发生好多事，我都一下子消化不了。你们刚才议论的那个许庆华是什么人，怎么这样讨厌。”
“每个人身边都有小人，你以后做生意，小人更是一抓就是一串。”
王桥从厨房里拿了几个广柑，每个广柑切成四瓣，夫妻俩坐在客厅里吃着酸中带着甜的果味十足的本地广柑。
吃掉两个广柑，王桥用纸巾擦了嘴，问道：“门面钱什么时候交？”
面对现实问题总会很扫兴，熊梅便没有了吃广柑的兴趣，道：“我们约定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不交钱，他就有可能租给别人。”
王桥知道熊梅在静州人生地不熟，没有办法弄到转让费，作为丈夫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道：“我明天去找一找信用社的李小兵，看能不能贷款。”
熊梅道：“信用社能贷款吗？”
王桥道：“信用社是垂直管理部门，镇上说话不算数。镇里只有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脸熟，而且信用社在当地生存，有时也得镇里配合，我估计能办得下来。”
熊梅双手合什，道：“但愿能够贷款成功，让我们的门面尽快开起来。”
王桥道：“你也不用太担心，贷不到款，我也会想其他办法，总会把开门面的钱凑起来。”
熊梅跳起来，抱住老公一阵猛亲，道：“老公最好了，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公。”
王桥叫道：“你嘴巴好酸啊，吃了广柑没有刷牙。”
熊梅咯咯笑道：“有了广柑味，才是特别的吻给特别的你。不准乱动，我亲完了才准去洗手漱口。”
亲吻时，最初满满全部广柑味，后来酸味越来越淡，妻子温润气息将王桥包围。
亲了一会，两人都有点情绪了。熊梅道：“我去洗一洗，出了一身汗水。”
王桥在客厅里坐着，静静地思考着明天如何能够顺利从信用社贷款。卫生间里传来妻子的歌声，这是一首老歌《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没有承诺
却被你抓得更紧
没有了你
我的世界雨下个不停
我付出一生的时间
想要忘记你
但是回忆回忆回忆
从我心里跳出来拥抱你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我的寂寞逃不过你的眼睛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你让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
……
熊梅唱歌非常好听，从卫生间飞出，一下就钻进了王桥心里，将他带回到在大学校园树荫下漫步的宁静岁月。
早上，王桥起得很早。他知道信用社李小兵主任每天必定要到场头面餐吃面，便准备在小面馆去偶遇。
熊梅睡得很沉，脸颊微微带着红晕，格外俏丽，是黑河场镇里最美的女人。
王桥俯身在妻子脸上吻了一下，轻手轻脚地来到客厅。洗漱完毕后站在窗口向外张望，二十多分钟后，看见穿着羽绒服的李小兵从信用社宿舍走向场头面馆。
王桥迅速出门，直奔面馆。
场头小面馆，李小兵坐在桌前抽烟，等着有人过来付面钱。面馆里有很多人吃面，多数都是熟人，绝大多数时候，都有其他人抢着给李小兵付面钱。李小兵并不在意区区面钱，享受的是众星捧月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信用社机关很难体会到。
听到有人招呼，抬头见是党政办主任王桥，李小兵微微点了点头。
王桥来到面馆第一个动作就是拿出钱包，对老板道：“李主任的面钱一起付。”付款以后，他坐在李小兵面前，道：“李主任，春节前镇里要搞游园，到时请信用社的同志一起参加啊。”
李小兵道：“哪些人参加？”
王桥道：“都是镇机关干部。”
李小兵道：“是把信用社当成机关干部。”
王桥笑容满面地道：“本来就是一家人。”
聊了几句，两碗杂酱面端了上来。在呼哧呼哧吃面条时，王桥道：“我想贷点款，还请李主任支持一下。”
无事献殷勤，必然有所求，李小兵早就料到这事，道：“王主任贷款，我肯定要支持。你们镇政府工资这么高，你贷款做什么？”
王桥决定实话实说，道：“我老婆在静州开个门面，手头差点钱。”
李小兵爽快地道：“上午，你到信用社来办手续？”
王桥没有想到事情如引简单，涌出一阵喜悦，道：“要哪些手续？”
李小兵道：“最主要的是抵押，比如房产证。”
王桥毕业后长期两地分居，所有钱都花在车费和电话费上，没有积蓄，更没有私房，肯定拿不出房产证，道：“我没有房产证，可不可以拿工资作抵押，这是最稳当的。”
李小兵往上推了推眼镜，道：“只是自从基金会出事以后，贷款就特别严，没有抵押物是绝对不能贷款的。从道理上来讲，工资作抵押是比较牢靠的，信用社规章里没有这一条，我也没有办法。你有大额存单也可以。或者有一些涉农产业的批件等，也可以扶持。”
王桥拿不出这些抵押物。
他在黑河办事向来都很顺利，没有料到在信用社碰了一个软钉子，一时觉得很是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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