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杀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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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杀了个人而已。”许进臣对自己说,“反正又不是没有见过。”可是他还是很紧张害怕。石珠镇的人都认为,不能看死人的脸,否则这张脸就会化成梦魇进入一个人的梦,更不能看死人的眼睛,否则,死人去了阎罗殿就会首先控告最后一个他看见的人,或者阴魂不散地徘徊在旁边——许进臣是眼睛紧盯着少年开枪的,那张慌张,愤怒的脸,以及后来惊骇的眼神直印进他的脑海深处。
“杀人的感觉原来一点都不好啊。”许进臣喃喃自语,然后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四丫有些担忧有些害怕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孩,不知怎么脱口而出,“我爸爸经常说,英雄好汉都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许进臣复述一遍,感觉这句话非常豪迈,“对,怒而拔剑,当街杀人,大丈夫本色。”
四丫眼见还没有她高的许进臣说出大丈夫本色的话,又觉得有些好笑,但是,她不敢再放肆了,努力忍住不露出嬉笑的表情。
“不就是杀了个人嘛。”许进臣对四丫说,“过来,大爷给你说说我今天杀人的经历。”
“你真的——”四丫正要问,猛然想到刚才被许进臣用火枪顶着胸口,连忙打住,下意识地将两只手挡在胸前。
“怕什么,这里又没有人,我只说给你听。”放下心中包袱,许进臣为杀人的事情反而得意起来,急着要与人分享杀人的快感。
“我,不——”四丫躲的远远地,她有些相信许进臣真的杀人了,许进臣用枪顶着她的时候,那眼神太可怕了。
“我又不会杀你,你怕什么呀。”徐进臣慷慨地说,“你过来,我明天给你吃桔饼(注)。”
也许桔饼的诱惑很大,四丫犹豫着还是慢慢靠了过去。
许进臣一把抓住四丫就往身上拉,然后将她按倒在躺椅上。
狠狠地打了几下四丫的**,许进臣恶狠狠地说,“居然不听我的话,让你过来就要过来,知道吗?”
四丫在最初的惊慌以后没有挣扎,只是两肩耸动,低声啜泣。
“不过,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要做到,明天我就给你带来一袋桔饼,我一年也顶多吃三袋的。”
四丫眨巴着眼睛看着反复无常的许进臣,有些好奇和茫然。
许进臣看见四丫闪亮的眼神,恶作剧的念头又冒了上来,他再次挽住四丫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眼睛直视着四丫的眼睛,“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了,以后谁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字。”
四丫的脸瞬间涨的通红,害羞让她说不出话来。
许进臣继续抓着四丫的手,眼睛却在房子四处打转,他的心思转的飞快,心里想着怎么让家族为他背黑锅,最好还能避过家法的惩罚。杀人,好像事情有点太严重了,许进臣想了很多借口感觉都不怎么有用,心里有些烦闷。
四丫的手被许进臣拉着,甩也不是,任由拉着似乎也不好,最后只好自我安慰,把许进臣看成是一个小孩子罢了,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欣喜,如果许进臣能够对她好点,她的日子就要好过很多了。
正在两个人手拉着手各自想着心事的时候,四丫的妈妈带着蒋家铺的大夫来了,许进臣并没有意识到,把大夫从蒋家铺请到这里来要花多大的代价,反正他家是不在乎那么点钱的,所以他当然也不会因为四丫妈妈因此而表现出的善良而感动——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很在乎。
四丫的妈妈明显没有想到回家会看到这样的景象。许进臣虽然只有八岁,不过吃得好睡的好,长的又高又壮,看起来也有十岁以上的身体了。在石珠镇这地方,女孩子嫁人的年龄还真不好说,没出生就嫁了的(指腹为婚),两三岁就嫁了的(童养媳),七八岁就嫁的(配对亲),还有什么棉花换纱(注)之类的,像大多地方一样,二十岁还没有嫁出去,多半就是个老姑娘,只能在鳏夫老男人中找对象。因此,四丫妈妈看到许进臣和四丫手拉着手都是心神不属的样子,很是吃惊,然后就有些愤怒。
“你个死丫头片子。”四丫妈妈毫不犹豫地操起傍边的扁担向四丫砸过去,打的四丫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你个疯婆子!”许进臣发怒了,他冲过去对着四丫妈妈就是一个耳光。
“她是我妈!!”四丫被许进臣的举动惊呆了,大声喊道,然后跑过去挡在前面。
“他是谁?”四丫妈妈捂着脸,手上还抓着扁担。
“他是四宗的人,他爷爷是许远山。”四丫急忙回答。
“哟,原来是小少爷啊。”四丫妈妈将扁担扔在一边,然后猛然扭着四丫的耳朵就往里间拉,口里又大骂起来,说她小小年纪就勾搭男人。
许进臣听到四丫妈妈训斥四丫的话,面红耳赤,小伙伴们经常拿女孩子开玩笑的,如果四丫妈妈的话传进他的伙伴耳朵里,他的伙伴都会笑话死他。包括许进臣在内,小伙伴们都认为,如果和女孩子挨的太近,会让女孩子生小孩的,那可就不得了啦。如果和女孩子一起玩游戏,小伙伴们都要事先向送子观音祷告一番,大意是我们只是玩游戏,不要送孩子给我们。大多时候,男孩子们也不屑玩女孩子的游戏,什么跳绳啦,抛子啦,还有丢手巾系手巾(注)什么的。偶尔男孩子也会加入女孩子的游戏,比如玩老鹰抓小鸡,但男孩子们很快就会把它变成“老鹰”和“母鸡”间的拳击散打。
“受伤的人在哪里呢?”大夫仿佛对于这样的场景习以为常,对这场闹剧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不过许进臣知道,很多蝇营狗苟的事情都是这些大夫传出去的,他见过好多次许家的人将大夫打出门去,都是因为那些大夫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算了吧,就你那水平就不要在这里显摆了,你儿子还被我打瘸腿,现在还没好呢?”许进臣奚落道。
大夫这才认真地大量许进臣,然后将许进臣认了出来,许进臣的母亲姓李,家也在蒋家铺,并且也是中医家族,本着为自己外公家服务的立场,许进臣每次去蒋家铺都要伙同七宗的人将王大夫家十一岁的小儿子扁一顿,让他多长点记性。
“原来是你这兔崽子!”王大夫扬起手就要打许进臣。
许进臣跳上躺椅,然后从另一头跨了过去,将火枪捡起来。
“信不信我崩了你?”许进臣双枪指着王大夫,威胁道。
“哟嗬,还要威胁我?你开枪试试?”玩具枪而已,大人才不怕。
“可惜没弹药了。”许进臣假装叹了口气,再次将枪仍在地上。
这下王大夫反而有些担忧地后退了几步,他也只是想吓吓许进臣,至少他绝对不敢真动许进臣一根汗毛。
不过许进臣才没有什么顾忌,就在王大夫后退的当口,他抽出插在腰带上的弹弓,另一只手已经掏出一颗石子,装弹然后毫不犹疑地打了过去。
王大夫捂着自己的脸向许进臣冲过来,他决定了,一定不放过这个顽劣的小孩子。
许进臣边打边退,到后来就只能绕着躺椅转圈子。不过他的腿短,气力也比不上王大夫,很快被抓住了。
“看我怎么收拾你。”王大夫一边说,一遍去拿插在墙上的艾叶(注),许进臣眼见要挨揍,发出惊天的喊叫,不过含含糊糊,谁也不知道他在喊什么。
才挨了一下,许进臣喊出的声音仿佛都变了,仿佛痛的死去活来。
王大夫疑惑地看着手上的艾叶,怎么也不相信这东西可以大痛一个人,于是他接着打。
四丫妈妈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王大夫一只手按住许进臣,另一只手拿着枝条狠狠抽的场景。
“快来救我。”许进臣眼见四丫妈妈出来,连忙喊救命,声音那个凄惨,石头听了都会动心的。
四丫妈妈已经从女儿口中知道事情的经过,她也不确定许进臣到底受了多重的伤,现在眼见几条艾叶也能大的许进臣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她自然认为问题严重了。
“你,还不赶紧停手,他有伤。”四丫妈妈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将许进臣解救下来。

“他有伤?他有个屁伤!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王大夫双手捧着快要肿成馒头的脸,忍不住咒骂许家教子无方。
“阿姨,你现在都看到了,他欺负我。”许进臣眨巴着眼睛挤出几滴泪,可怜兮兮地。
“你这个兔崽子!”王大夫差点被气疯了,居然还恶人先告状?
“你还跟一个小孩子扑腾个什么劲?”四丫妈妈盯了王大夫一眼,小心安慰许进臣,查看他的伤势。
“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就丈母娘看女婿了?”王大夫嘲讽道。
“对,说的更刻薄些。”许进臣在心里给王大夫打气,这个老王来的太是时候了,等过一会儿许家的人来了,他首先哭出自己的委屈,许家一定首先会考虑给自己出气,然后才祭出家法伺候。只要有了时间的缓冲,许进臣相信自己一定不会被杀鸡儆猴,为了家族的体面,许家也一定不会从严处罚他,至于打板子,他反正被打惯了。
四丫妈妈也不是省油的灯,听了王大夫的嘲讽,马上反唇相讥,大致意思都是大人欺负小孩不要脸之类,不过她能变着法儿说了无数遍不重样,直把王大夫气的七窍生烟,他好好地过来给人疗伤,被一个小孩子打的满头大包不说,还要被一个“文雅的”泼妇骂的狗血淋头,简直倒了八辈子霉也没这么倒霉的。
就在王大夫捋起袖子准备发挥自己的长项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个个许家的人走进来。王大夫的脸瞬间白了,想起许家一贯的作为,他几乎肯定这是一个圈套,目的是要收走他祖传了好几代的铺面。不用说,小孩子身上的伤痕也准备好了,王大夫眼睛瞟向许进臣,果然在裸露的皮肤上看见了条条道道的伤痕,密集得触目惊心。
“我的祖宗诶,子孙不孝啊。”王大夫仰天长叹,最后打定主意,就是把自己这条老命赔进去也不赔给他们店铺。
许家的人才没有理会一边的王大夫,一个许家大夫马上过去检查许进臣的伤口,不过许进臣却努力躲避,大叫着向王大夫扑过去,又抓又踢,许家两个大人才把他按住,不过他的嘴巴还是在大喊着,非常清晰,“我要杀了这个老狗,他打我。”
“到底怎么回事?”徐进臣的爸爸问一边的四丫妈妈,四丫妈妈正恼怒王大夫刚才捋袖子要抽她嘴巴的架势,直接指着王大夫说,“就在刚才,他抓着小少爷用枝条抽呢。”
“像是鞭子抽的。”许家的大夫检查完伤口说。
在许家众人的注视下,王大夫认命地说,“对,是我干的,但不干我家里的事情,你们要怎么样都冲着我来吧。”
许进臣低着头偷笑,这个姓王的还真配合啊。
“刚才你说,进臣被肖家的人打了?”许爸爸对站在一边的老孙头说。
“这个?四丫头在农场坡下发现有个孩子昏倒在刺窝(荆棘丛)里,我就找了三爷汇报了这件事,丫头妈去镇上请了大夫,就是这个王大夫。我回来的时候,小少爷不知怎么就在我家了,我就连忙过来通知东家。当时,少爷的衣服上满是血迹,我跟他说是不是肖家的人打的,少爷也不说话,就是哭。”
“我才没哭呢,而且我不停地告诉你,不是肖家欺负我。”许进臣在心里大喊,老孙头这话要传出去,他在伙伴们中间还怎么混啊。
“既然你是过来看伤的,应该带着伤药吧,怎么不看看我儿子,反而要打他?”许爸爸听完就转过头质问王大夫。
“你不知道,你家这个兔——你家这个小子太调皮了,我好心给他看伤口,他居然用弹弓打我的脸!”王大夫语气尽可能哀婉,心里在呼喊,“我的脸真是丢尽了。”
“好吧,既然这样,就没你的事情了,你走吧,诊金会随后附上。”许爸爸对王大夫说完就下逐客令。
王大夫巴不得马上就走,连客气话都不说,也忘了推辞诊金的事情,逃也似的往外面走。
许爸爸又打发了其他人在一边去,然后就直直地看着许进臣。
许进臣在老爸的目光下有些畏缩,不过他决定勇敢地瞪回去。
父子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一会儿,许爸爸最先开口了,“说吧,你闯下什么大祸了?”
许进臣仿佛被大锤击中脑袋,耳朵里嗡嗡地响,“肖家的人肯定已经找过爸爸了!!”他被这个突然的认识吓住了,他越发肯定了,这样的事情肯定早就传遍石珠镇了,也许明天他就要被绑上许门桥,在那里示众,然后被鞭子抽。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许进臣嚎啕着断断续续,弯弯折折地将杀人的事情说了出来。
“你杀人了!!”许爸爸完全被许进臣的话吓住了,这么小的年纪就杀人了,那长大了可怎么得了(liao)。
随后,许爸爸完全被搞糊涂了,他捡起地上的火枪,问许进臣,“你就是用这个杀了他的?”
“嗯。”
许爸爸左看右看地研究了火枪半天,也不敢相信这东西能杀人。不过,看许进臣言辞戳戳的,仿佛真有那么一回事情,特别是平时做尽坏事也不怕责罚勇于回家的儿子,这回居然躲在山里面不敢回家,似乎也证明真有可能。
“杀人了?”许爸爸琢磨着应该怎么保下自己的儿子,这些拉帮结派打群架的家伙,大多都是各家族的直系成员,搞不好就要闹大。事情过去都有半天了,肖家也没有派人过来,许爸爸还是认为没有出什么人命,不过受伤是一定的了,说不定当时真的伤势过重当场晕了过去。
许进臣偷偷估量老爸的神情,最后放下心来。许爸爸脾气有些暴躁,如果当场没有发作,基本上以后也不会爆发一次。他有些欣喜地想,“老爸这次愿意给我撑腰了。”
注:
桔饼,大约是橙子晒制而成,甜而酸,小孩子们都很喜欢吃,不过当地是不产橙子的,所以价格很贵。当地小孩子的零食主要是南瓜糖,南瓜晒制而成,具体工艺不清楚,不过外面都有一层糖霜,一个黑褐色(像巧克力),一个黄橙橙的,外面笼着一层白霜,看上去很诱人,不过南瓜糖太阳味很厚,有些呛人,吃多了伤舌头(刀割一样的痛),有钱人家是不吃的。其实还有红薯做的好几种零食,不过考虑是写明朝故事,就不写出来了(这个时候红薯刚进入中国,还没有推广)。
棉花换纱,有些穷人家出不起聘礼,或者男人的长相太对不起祖国人民,为了延续香火,只好让自己的姐姐妹妹作出牺牲,简言之,就是拿自己的姐姐妹妹换对方的姐姐妹妹。在古代,婴儿的死亡率是很高的,有时候,大哥三十多岁了,小妹才十二三岁,棉花换纱如果有合适的人选,这个小妹也就多半要嫁了。
丢手巾估计很多人小时候都玩过,很多人围成一个圈坐(蹲)在地上,拿手巾的人绕着圈子跑,将手巾偷偷放在某个人后面(距离必须是能被反手接触到),然后再绕圈子抓他,如果手巾被发现了,就轮到放手巾的人逃跑,直到他占据了追他的这个人的空位,或者被抓住才算完,然后就是拿手巾的人继续绕圈丢手巾。被抓住一方都要表演节目,正常的是唱歌跳舞,有时候是学狗叫或狗爬,偶尔大家会投票决定,输的人必须在地上打滚或磕头,关键看人品。
系手巾,一般是两组或三组,一半人双手叉腰站着不动,另一半人将手巾缠在这些不动的人手臂上,然后对跑,解开对方系的手巾再缠上,然后去抓对方,手巾没缠上或者被对方抓住的一方算输,输掉的人就要叉腰做树桩。
艾叶,端午节驱邪的一种植物,不知道和书上的艾叶是不是一样的,根茎很长,茎芯海绵状,水灵的时候打人很痛,晒干以后就基本上空心了,除了端午节插在门楣上驱邪,也用来熬洗澡水(一般用去年晒干的艾叶)。按照当地习俗,大人小孩都必须在端午节这天洗艾叶澡,去掉身上的晦气。其它时候艾叶也没什么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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