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艄 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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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鲁
小时候,跟大人们出门可算得上是件美事。记得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母亲牵着我的手,问:“坐船怕不怕?”坐船有什么可怕的,我头摇得像拨浪鼓,想到就要见到平日惦念的姐姐了,快活得如同小神仙。
从镇上到船码头要走十多里路,穿过圩田村舍便是高高的江堤了。堤下芦荡一望无际,茂绿的苇滩哗啦啦随风俯仰,就像激荡汹涌的海洋。东一声西一声的芦雀高鸣着江天的空旷。一见苇尖上跳动着的粼粼波光,便知道前边就是大江了。
不一会我们上了船,船要比我原来想象的小得多。船客们大多是庄稼人,他们自动地分成两排,面面相对地坐在船的两边,倚定矮矮的船舷。二十来人,加上他们随带的扁担箩筐家什之外,舱面上也就没多少空余的地方了。
船家就老少两人,年长的把舵,年少的撑篙。船篙轻轻一点,船头便离开埠头,然后升帆,缓缓地朝江心开去。
老艄公约莫六十岁上下,一身油亮的古铜色皮肤,瘦削的面庞,下巴上生有硬硬的花白胡茬。他淡定自若地坐在高高翘起的船梢上,一手操舵,一手捏着烟斗,显得很悠闲。在西斜的阳光里,帆影在他脸上晃悠,没有什么表情;绝少说话,偶尔说话声音也是低低的缓缓的。他目光朝前,不时吧嗒吧嗒地吸着烟斗。江水滔滔东流,船平稳向前开进。他仍然那姿势,宛如一座庄严的雕像。
船客们开始拉家常、抽烟、吃东西。对边不停地薰过来韭菜的浊味儿,我调过头去看着江天。
太阳躲进了云层,水天相接处一片迷茫。船头压着江花儿,扑鲁鲁响,回头望时已不见来处。我们已经行在江心了。此时,周围出奇地单调和无聊,倦意袭来,我伏倒在母亲的膝盖上,任母亲轻抚着肩背,水声和大人们的说话声,不知不觉地在耳边沉寂下去。
正当我糊糊的当儿,船身突然一抖,我从母亲的怀里甩了出去。睁眼看时,江天一片昏暗。风呼啸着,一阵紧似一阵。波涛卷起,象是找准目标似的,拼命向我们的小船扑来,船体被撞得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江上起风暴了!船客们在突如其来的猛烈袭击面前,一下子怔住了。船上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敢梛动一下身子。当人们缓过神来,好像才明白了什么似的,纷纷瘫坐在舱板上,小心地移动着身子,挤到一处,再扭过腰死命地抓紧船舷。船在不停地颠簸着,扭动着船身,发出叽叽扎扎可怕的声音。随着波涛袭来,船头举起,举得越来越高,然后一声巨响冷不丁地猛跌下去。有人呕吐了,脏物漫溢着浊味在船板上流淌。整个江面波起浪涌,我们的小船一片树叶儿似的,被不停地抛上抛下。“哇”的一声,不知哪个女人哭了起来。

二十多双眼睛一齐望着老艄公,可他仍然默默地把着舵,脸上还是没有一丝表情。大伙儿望着他,指望他开口说话,哪怕说“没救了”也好!他终于说话了:“大家坐到一边去!”声音仍然是低低的、缓缓的,可是听得出斩丁截铁的力量。大伙儿似乎无法理解,又似乎无法抗拒,迟迟地仍然没有行动。只听得老艄公又一次说道:“大家坐到一边去!”人们生怕耳朵听错,望着老艄公。老艄公脸上仍然毫无表情,甚至没有任何回应,抬着头,眼睛紧紧地盯着江面。大家这才边犹豫着边梛动着身子,开始执行这道奇怪的命令。
大家坐到一边去了,另一边空着。小船一下子倾斜起来,一侧紧贴水面,一侧高高抬起,好像随时准备反扣过来,将二十多条生命扣在江底。大家又一齐望着老艄公,指望他说话。可他紧抿着嘴唇,再没说一句话。在乱云飞度、波涛汹涌的江天里,他仍然是一座雕像。
此时险情越来越大,船也越走越快。大家全把心悬在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狂风巨浪中的小船如箭向前飞行,我们正在跟死亡赛跑。
傍晚时分,小船终于安全靠岸了。人们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议论着刚刚经历的一场风险,回味着老艄公的怪命令。人们边走边不住地回头,望着老艄公,望着那条小木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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