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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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章节更新放学回家,听路旁的干草堆里有人呜呜地在哭泣,我便料想:又是兆菱了!
那时兆菱才七八岁,下面弟妹多,父母找个陪伴外婆的由头,被长年寄养在外婆家。
外婆单独一人,缠过足,生性孤僻,肮脏邋遢。杵一根油黑的树棍儿,蓬头垢面,腰间系一条鼓囊囊的围裙,捣蒜般走路,这就是兆菱外婆的典型形象。她的面部粗糙干皱,脸皮聚拢折叠在一起,已至很难灵活流畅地表达情感;无论是什么意思,一到脸上,全都扭曲了。――已至我们不敢和她对视,如果不得已,总是埋着头和她说话,极力避开那张脸。
一只羊,几只鸡。门口堆着歪歪斜斜的麦秸秆草垛,两间摇摇欲坠的低矮茅草房。我们上学经过,撞上兆菱的外婆了,叫一声“奶奶”,背地里却称“小脚奶奶”。这多少带了点不敬甚或贬薄她的意味儿,很忌讳的;一不小心让她听到,“老八十”准要板面孔。
外婆待兆菱不好。一家就老小俩,还专背着兆菱吃独食。隔三差五地,外婆便把兆菱早早支走,然后摊饼、炒豆、剁水饺,偷偷躲进那茅房的旮旯里,快地磨动掉了牙的嘴。嘴唇嘬起的深深的皱纹,好像有意地,把她神形微妙地刻画成了一只老鼠。
若是兆菱转悠回了家,便急得老鼠一阵惊慌和忙乱。她带呛连咽地吞下口中食物,一边舞着两只手又遮又藏。遮掩不及,兆菱便小强盗似的,一把抓来直往嘴里猛塞。兆菱嚼着咽着,把小脚奶奶嚼得好心痛。实在憋不下去了,头上便飞来一巴掌。兆菱闪开了,顺手夺过盆啊碗的,就逃。小脚一捣一捣在身追着,边追边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这个烂B,穷急吼吼,――看我不敲断你的脚箍子!让你入喉嗓!让你入喉嗓!”
逃逃追追几个回合下来,兆菱占了上风。她外婆只能远远地望着。于是,小脚急急乎乎捣回家,砰地一声关上茅草房的门!
兆菱被关在了门外。
在黑鼓隆冬的夜里,兆菱像一匹小猫似的,钻进草堆里,呜呜咽咽地哭。

第二天,她又背着一只篾篓,打羊草了。风吹起她蓬乱的头,褴褛的衣衫上满是灰尘草屑。她孤零零地站在路边,瞪着一双木讷的哭红的眼睛,看着我们背着书包,从她面前走过。她是一个十足的野孩子。
兆菱也有快活的时候,那就是偶尔和我们一起抓螺儿,跳家家。她抓得巧,蹦得欢,还常常赢了我们。
“上学的伢儿,是比不得我们的。来,我来教你!”这时,她往往显得好得意,叽叽喳喳地嚷嚷,那样地开心。我们一不高兴了,兆菱连忙让步,好像不过意一般,不住地喊:“我输啦!我输啦!”
有一回,兆菱被我撞上了。她背着篾篓,有些鬼鬼祟祟的样子,见了我埋着头,也不吱声。我故意逗她,双手叉腰,把她拦在路上。
“四哥,我打草呢!”
可一走远,她竟一路小跑,我好奇地尾随其后。只见她一头钻进一间大饼店里,慌慌张张地拨拉开篓里的羊草,拎出一只小布兜交给店主,然后抓起大饼,四下里瞧瞧,便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兆菱偷了外婆的米,来偷嘴了!
好几回在雨天,我们全家吃晚饭的时候,总是隐隐约约传来小猫似的呜咽声,――自然又是兆菱!她缩瑟在草堆里,那门上了锁。妈妈便硬拽着她,拉进屋里,舀上一盆热粥,端到她跟前,问:“你外婆呢?”
“她一早就出门了……”
妈妈就不住地叹息:“――到晚也不回来!唉,这个小脚奶奶,把伢儿锁在门外,生怕金山银山被人偷了。作孽呀,作孽呀!”
一晃三十年过去。
那回我回老家,堂妹让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唤我“舅舅”。一问,才知是兆菱的儿子。这青年倒机灵,长得也精神,说是在新疆做个体裁缝,刚回来。小脚奶奶早已作古,慈母也新近过世。我家老屋,连同附近兆菱住过的那草房,均已不复存在。
我至今没有再见到过兆菱,也想像不出她现在的光景。看看面前的青年,我忽生恍然隔世之感。最新章节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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