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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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此处乐,不思蜀。”
在打给祖母的越洋请安电话里,浥尘文绉绉地拽了一句新学的中文。
这倒的确是他的真实心情。
新鲜的城市、新鲜的生活和新鲜的人,无不令他感到兴奋。
明澈的工作刚接手不久,颇需要花些工夫适应,但与曼哈顿的节奏和压力比起来,已经算是半休假状态了。他有更多的闲暇去尝尝美食,品品老酒,或去寻访古街里弄,自是不亦乐乎。
只是关于相亲这件事,他已彻底失去兴致。
连续几场大同小异的相亲宴之后,浥尘惊讶地发现,在那些女人带着审视和估量的眼神之中,他的房子、钞票、身份地位和他的美利坚合众国国籍的魅力要远远大过于他本人!这对浥尘来说,唉,太伤自尊了。
终于有一次,某位小姐完全被他的倜傥丰姿所迷倒,对他本人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不用再回答那些拐弯抹角的关于身家背景的问题,浥尘总算可以轻松享用一顿晚餐,交谈也算愉快,这本应是一次难得美好的相亲约会,——如果这位小姐不是想象力太丰富好奇心太旺盛的话。
快要上甜品的时候,她吞吞吐吐地问,大概意思是,像陆浥尘这样的男人,怎么还需要通过相亲找女人呢?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胃里的牛排顿时变成了花岗岩。
若是在美国,解答这个问题浥尘驾轻就熟,他会彬彬有礼地问:
——你家还是我家?
不过在这里,他不确定可以这样做,因为他不确定对方能与他达成共识,理解上床这件事只不过是分享彼此身体的一次美好体验,justforfun。
他知道,对于她们中的某些人来说,上床远非如此单纯,而是有着更加复杂深远的含义,某种程度上,就像是个宗教仪式,宣誓效忠永不脱离的那种。这无疑是浥尘避之唯恐不及的。
他实在不想在美好的**一度之后再去毫不美好地解决彼此的教义分歧,所以宁可选择谨慎行事。
于是那个夜晚就在桑子酱蛋卷和甜橙白兰地之后迅速结束,什么都没发生。
这是陆浥尘的最后一次相亲。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对这座城市的女人就此绝望。从Marketing的角度讲,如果你在一家商店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你要买的物品,那么先别责怪商店,而要想,是不是自己走错店了?
毕竟你不能指望在肯德基里买到麦香鱼。
离开相亲这条路,浥尘如鱼得水。
他从不缺女人,向来不必为此发愁。
发愁的人是琉璃。
她是肩负着老太太交代的任务把浥尘带回来的,眼看着离完成任务遥遥无期,她开始有些急。趁着谈工作的间隙忍不住问他:
“喂,陆太太找的怎么样了?上次姨婆又在电话里问,我可给你说了不少好话。”
“陆先生倒是有,陆太太还不知道在哪,结婚的事50%已完成,放心放心,胜利在望。”浥尘笑嘻嘻地答。
“又没有正经。”琉璃皱眉头,“我看你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好好的介绍给你的女孩子不要,自己却在外面拈花惹草,搞得花名在外,看以后哪个好人家的女孩肯要你。”
“那些只是朋友。太太是要慢慢选的,不要急嘛,女人急了会变老。”
琉璃轻轻一哼,悠闲地说:“我才不急,等哪天去老太太那参你一本,看看谁最着急。”
浥尘赶紧摆出他的招牌迷人笑容,“好琉璃,你看我这的工作刚刚做起来,你也不想我半途而废吧。而且结婚这种事,顺其自然,催不得的。”
琉璃看着这个几乎与她同龄的弟弟,说实话也没有太多办法,大家都是成年人,有各自的生活方式,说的多了未尝不是干涉,只得道:“好好好,你爱怎么玩我可以不管,但可有一样……”她正色道,“我的人你不许动!”
她看得出,公司里有几个女孩对浥尘颇为倾心,小丫头们年轻单纯,没吃过苦头,还不知道越美丽的东西往往越危险。
浥尘听懂她的意思,嘴角噙了一丝坏笑:
“那要是她们动我怎么办?”
“臭美!”琉璃随手拿起一支笔嗖的丢过去,浥尘眼疾手快接在手里,笑得更开心了。
他走过去,把笔还给琉璃,说:“对了,我这个周末要去找房子,美姗说要是你这没事的话,就让豆豆陪我去看看,没问题吧?”
“怎么这么快就换房子?”琉璃问。
“别提了,原来租的那栋公寓因为当初定的急,也没仔细检查,住进去才发现毛病多,房东不肯好好修,美姗建议我还是换一个,豆豆是本地人,能帮我一起看看。”
“不行,豆豆不行。”琉璃脱口道。
“为什么?”浥尘疑惑。
“别跟我说你看不出来,那姑娘早被你迷得七荤八素的,我可不放心把她放你身边。”琉璃略一沉吟,说:“让陶陶陪你,她来上海的时间久,看房也有经验,刚好也让她多出去走走,免得老闷在家里。”
浥尘笑,“怎么,你就不怕她也被我迷住?”
琉璃撇撇嘴,开玩笑地伸出手,把他的脸从左边拨拉到右边,又从右边拨拉到左边,笃定道:
“陶陶才不会看上你!”
浥尘只是笑,却也没言语。
关于陶然,相处几周下来,浥尘也不知道对她的了解是更多还是更少。
她无疑是个工作上的好拍档,严谨、细致,有敏锐的理解力和着眼全局的洞察力,她擅长倾听,但不盲从,性格冷静而内敛,即使在争论的时候也常常慢条斯理,极少情绪化,这样一个优雅干练的女子,很难不赢得客户的信任和下属的敬重。
老吴曾说过,琉璃是金箍棒,陶陶是定海神针。浥尘乍一听还挺纳闷,有什么不同?老吴嘿嘿一乐,说以后你就知道不同了。
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老吴这个故弄玄虚的比喻颇有些道理。
可是,他的脑海里仍然留有那样一双眼睛,它们专注而认真地看着他,追问他,关于爱与忠诚。那目光清亮清亮的,半掩在微卷的长发后面,有种哀楚隐藏其中,轻易便被刺痛。
如今他与她更加熟悉,也更加亲密,却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陶然。
她就像一只蜗牛,露出坚硬的壳,旁人难以触及她的柔软。
或许,只除了一个人,一个名叫林醉的男人。
那天。
创意部来了个新同事,趁午休的时候在电脑上打网游。这本来没什么,适当的休息娱乐公司从不过问。
可他忽地高声问:
“有人玩《浪迹》吗?谁知道最后的通关密语是什么?”
偌大的屋子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看到陶然坐在陆浥尘的办公室里,门开着。
离他最近的小胡使劲冲他挤眼色。
那男孩没看见,只顾埋头嘀咕:“就差这个了,马上就要全部打通了,怎么就找不到?奇怪……”
他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安静了没一会就哈哈笑道:
“找着啦找着啦!网上有攻略,是‘共君一醉一陶然’!这什么破暗号啊,莫名其妙的……唔……唔……”后面的话像是被谁捂住了嘴,闷了回去。
浥尘在房间里和陶然讨论一个车展搭建方案,正看着她的笔在纸上游走,忽然手一僵。
他察觉到她有些不对。
隐约听见一个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别吵别吵,你那么大声干嘛,这个是林醉……”后面的声音微不可闻,又夹杂了两三个唔唔声。
陶然稍许沉默,放下笔,走到门口,和声细语地说:“小胡别闹了,快把胳膊放下来,不相干的事别乱紧张。”
小胡哦哦的应承。
陶然折回来,冲浥尘笑笑:“没事儿,他们草木皆兵。我们接着说,这里……还有这里……客户要求留作会客区……”她边说边在图纸上标“会客区”,三个字连写了几次都写错,她划掉,重写,又划掉,本来就不大的方格快要涂满了。
浥尘按住她的手,把笔拿过来,说:“我来吧。”
等陶然走了,浥尘把小胡叫进来,让他把服务器里的那个游戏删掉。
其实他们俩的事浥尘知之不多,整个明澈的人都心照不宣的对此缄口不言。别人的私事,浥尘自然也不会婆妈地打听,只知道这个林醉肯定和母猪上树问题脱不了干系。
看得出陶然伤得不轻,那个人是她心里的一根刺,生在肉里,每每碰触都会痛,再硬的壳都无济于事。
但浥尘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所有的伤口都很痛,但所有的伤口都会好。所谓爱情,就像壁虎的尾巴一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然而,后来后来再后来的某一天,他终于明白,陶然的爱,不是一段旧尾巴。
第十二章
周六这天,太阳难得的好。
加了半宿的班,陶然睡到日上三竿都醒不来,直到房间越来越亮,阳光透过窗帘覆在脸上,暖暖的。
她翻身起床,迷迷糊糊摸进冲淋间。
站在莲蓬底下,热水哗哗地打在身上,蒸腾的水汽弥漫四周,她惬意地闭上眼睛……又倏地睁开了!

渐渐清醒的意识忠实地提醒她——
今日有约,下午一点,陪陆浥尘看房。
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她有些急,匆匆忙忙把澡洗完,穿上浴袍回了屋,刚踏进卧室就听见手机响。
看看屏幕,接起来问:“你到哪了?”
“你家楼下。”
“对不起,等我一刻钟。”飞快说完,挂了机。
陆浥尘合上手机,下了车,慢悠悠地晃到附近的报摊买了份报,厚厚一摞,足以打发不少时间。他倚在车边,翻着报纸,好整以暇地等候。
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
根据他的经验,1个金星时大约相当于3个火星时,对于某些特别美丽的金星生物来说,这个换算系数还要更大些。
没想到头版还没看完,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走吧。”
他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球鞋,牛仔裤,白色亚麻衬衫和一张素面朝天的脸,长发随意地扎成马尾,还湿漉漉的。
清淡的就像个女学生。
这可和他平日看惯的那个淡雅端庄的白领丽人形象大不相同,浥尘有点没反应过来。
“不好意思,昨天熬夜,刚刚起床。怕你久等,没化妆就出来了。”陶然略带歉意地解释,看他还在楞,她摸摸脸颊,故作惊讶地问,“不会丑得认不出了吧?”
“没有没有,很漂亮。”浥尘连声否认。
敢说女人丑?想死么?
而且当然不丑。
工作中的陶然很容易令人忽视她的性别,现在这个样子反而使她更像个普通的女孩子,而不是公司里的陶总监。
离开工作,陶然显然也比平常放松许多。
她半是感叹半是抱怨地说:“女人过了二十五岁,越来越不敢素面示人了,你瞧,眼角都有皱纹了。”说着,她闭上眼睛,微微仰起脸,手指点了点右眼下面,那里有一道微不可见的细纹,已令她耿耿于怀了很久。
秋日,正午的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来,抚过她光洁的脸庞,有细碎的微光在睫毛上飞舞。
浥尘哪里会去看什么皱纹?他的目光落在她淡粉的唇上,心里轻轻一动。
如果她不是陶然,他几乎要怀疑这是挑逗。
可她是陶然,所以,是他想太多。
浥尘低声一笑,顺手胡撸了一下她的头,自言自语似的说:“傻乎乎的。”
陶然一怔,瞬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小时候姥姥也是这样,揉着她的脑袋,笑她傻。
这感觉略过亲密,她有些尴尬,掩饰地笑了笑,说,我们走吧。
上了车。
浥尘问:“去哪?琉璃说你在浦东租过很多房,比较有经验。”
陶然摇摇头,“当年我刚毕业,租的都是几百块的老房子,你肯定看不上。”想了想说,“不过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个好地方,滨江、世纪公园和金桥附近的高档住宅区都还不错。金桥离公司远了点,其它两个,就看你是喜欢住在江边还是喜欢住在生态氧吧旁边?”
“都行。”浥尘倒不怎么挑。
“那咱先去世纪公园吧,江景房虽然风景好,但晚上有船笛声,会吵。”陶然干脆地替他拿了主意。
“OK。”浥尘乐得不操心。
车子开出小区,拐上主路。
太阳暖洋洋地照进车里,陶然舒服得又很想睡。
看着她挣扎地抵抗着自己越来越重的头,浥尘好笑地问:“昨晚忙什么,又是通宵?”
“没,不过也差不多。”陶然揉了揉眉心,“还不是为了下周将要主办的亚洲风投高峰论坛。”
“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大家各司其职,没什么问题吧。”
“暂时还算顺利,但这次活动规格很高,议程复杂,参会人数又多,从嘉宾、媒体、场地到重要领导人的保卫工作,千头万绪,都得协调好,我总担心现场出现什么突发状况,万一处理不当就得砸锅,所以昨晚又召集大家把各种可能发生的问题都再过一遍,关键环节拟好应急预案,也好有备无患。”
哦,应急预案,浥尘了然。这几乎可以列为他从陶然那里听到次数最多的词。
Backup,Backup,Backup。
陶然永远强调backup,即使这些backup准备十次也用不上一次,她还是会在第十一次的时候一丝不苟地准备。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者……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完美主义者,浥尘加了个注脚。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陶然的这种完美主义倾向显然并不局限于工作,还包括找房子。
一下午的时间,两人把附近的中介逛了个遍,合适的房源全问过了,还去实地看了许多家,结果是,陶然一家都没看中。
因为……一楼太低容易受潮,顶楼太高冬冷夏热,朝东会飘雨朝西会西晒,不能临马路不能挨高楼,至于加油站高压线电视塔更是通通不能出现在方圆1000米之内。
进了房,还要再检查水池地漏屋角墙缝天花板。
日头一点一点沉下去。
这已经是第八家了。
浥尘望着陶然忙碌的身影,试探地问:“陶陶,要不就这家吧?差不多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陶然把头从窗户外面收回来,十分认真地说,“住的地方可不能马虎,不然住的不舒服心情都不好。……这家会漏雨,你看,这里,还有这里的墙漆都剥落了,房子朝向又偏东,梅雨季节会很难过的。”
她倒是没说不行,但眼睛里写的是“真的不行啊”。
浥尘一脸挫败,郑重考虑要不要扑过去捂住她的眼睛然后对中介说——就要这间!
同来的房产中介是个热情的老阿姨,耐心一大把,见这情形赶忙说:“没事没事,小姑娘说的没错,房子是要看得满意才行,阿姨看你们人很不错,再介绍一家给你们,这次包你们喜欢,不过这个房东很挑人的,你等我先打个电话问问啊。”
说着,老阿姨掏出手机,和对方用上海话聊了起来:“……对对……我是陈阿姨,我这有一对小夫妻……人老清爽的……你放心……”
小夫妻?
旁边站着的两个人一头黑线。
陈阿姨把电话放下,说:“好啦,房东同意了,咱们走吧。”
陶然凑过去拉拉她,面露尴尬地解释:“阿姨,这房子就他一个人住,我只是他同事。”
阿姨哦了一声,冲她心照不宣地笑笑,说知道了知道了。那样子却像是在应承她保守什么秘密似的。
陶然有嘴说不清,被噎得直眨巴眼睛。
浥尘看她发急,倒乐了,还乐得挺开心。陶然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大步往前走。
老阿姨还真的没说错。
这第九家是一间复式公寓,板式楼,朝南,正对着小区的中心花园,风景好,光线也好,中式古典装修,全套的红木家具配木艺装饰,卫生间和阳台巧妙的采用青石板铺地,使整个屋子的风格浑然天成,古色古香,温馨而典雅。
听陈阿姨介绍才知道,主人家已经移民了,老房子不想卖,空关又可惜,所以才会托亲戚招租,但对租客十分挑剔,再三嘱咐中介要严格把关。
难得的好房子,浥尘一眼就看中了,陶然转了一圈也很满意,只除了发现厨房的水槽下面有些滴水。还没等陆浥尘和陈阿姨反应过来,她噌地就蹲下去了,把头伸进水池下面的柜子里,对着管道细细端详了一会,爬出来拍拍手,轻松地说道:“没事,可能是好久不用,水管连接处的橡胶圈干裂老化坏掉了,让房东换个新的就行了。”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浥尘也愣住了,头一次发现陶然还有这本事。
陈阿姨也笑得眯起了眼,连声夸赞:“这姑娘可真能干,一看就顾家,小伙子你有福气啊。”
“阿姨~”陶然继续无力地申辩,“他真的真的是我的同事。”
浥尘忍俊不禁,终于伸出援手:“就定这间吧,我一个人租,这位小姐只是我公司同事。”
“真是同事啊?”陈阿姨半信半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她,小声嘀咕,“看上去挺般配的啊……”语气里颇有些惋惜,恨不得当场撮合似的。
签了合同,付了定金,两人走出中介公司,都松了口气。
已是黄昏时分。
浥尘帮陶然拉开车门,道:“走,请你吃饭,今天辛苦你了。”
“好啊,不过改天吧,家里阿姨烧了好多菜放在冰箱里,要赶快解决掉,你这顿先记在账上。”陶然坐进车,舒展了一下跑了一天的腿,说道:“要不你也去我那,尝尝我们阿姨的竹笋烧肉,她的拿手菜。”
竹笋烧肉?浥尘眼睛放光,嘴上却言不由衷说:“那怎么好意思。”
陶然笑他,“Eason,你哪学那么多客套话?走吧走吧,跟我客气什么。”
浥尘还很得意:“Anyway,学得像不像?”
陶然满足他,“不要太像哦。”
“这又是什么意思?”
“哈,你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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